君笑抿著茶,淡淡道:"不过是梦醒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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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天空蓝得惊人,自遥远的彼方延伸至小小的院落中,阳光烂漫,似是能灼伤眼睛
我在蝉潭的引导下去了漆夜所居的屋子。这是我与漆夜分开来,头一次到他的住处。我在重叠纱缦笼罩的内室中见到了漆夜,他依著窗,一身紫绛色镶边的素白衣袍,安静的坐在那里,望向院落中,目光清澈,惟有发红的眼眶证明著方才发生过什麽。
听到声响,他转过头,对我轻轻一笑,道:"正在想著你呢。"
未等我反应,漆夜起身,拉了我的手,向外走去,道:"许久没在一起玩闹了。"
刚至门前,蝉潭连同几个护卫拦住我们,道:"君老板不许漆夜出这个屋子。"
漆夜道:"我与凌夷随意走走也不成麽?"
见他们面露难色,我道:"君笑让我来劝他,又不出阁门。"
他们依旧坚持,不肯让步,道:"凌小公子去哪里我们犯不著多事,只是......"
漆夜握紧了我的手,看著我,不语,那目光直瞧得我心中微微抽痛起来。我转向挡在面前的几人,撇了嘴,让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儿,看他们怔了下,停了片刻,其中领头的人道:"......在这附近走走就好,别溜远了。君老板那里不好交代。"
得他许可,漆夜更加紧密 的握住我的手,拉著我向院中跑去。
我任凭他牵著,一路小跑,转过错落楼阁,来至以前常去的望辉台。当我们手牵手气喘吁吁的登至顶楼,漆夜扶著一旁朱漆柱子,看著我,墨色眼睛稍稍弯起,开怀笑起。
时光仿佛倒流至牡丹花盛开之前。
我喘著气,瘫在地上,望向他,忍不住翘了唇。
待笑够了,漆夜也累瘫在地上,他伸手,轻轻碰触了一下我,我反手抓住,於是我们双手交接,扣在一起,并排坐在木制地板上,俯视著偌大的素心阁。
望辉台是这里最高的建筑,轻易就能瞧见厚实院墙外围的世界。
什麽都不必说,什麽都不必做,就这麽静谧的呆在这里,看著远方面目不清的嘈杂路人,这样就可以满足。
高处风很大,吹得遍体生凉,我们渐渐依偎在一起,近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良久,我才犹豫道:"出了什麽事?"
漆夜抱住我,轻描淡写道:"没什麽,不过被元大人抛弃了。"
我惊讶与他的淡然,想开口安慰,却不知道说什麽好,徒劳得张了张口,最终,搂住漆夜,安抚般得拍著他的背。漆夜抱紧了我,轻声道:"君笑早就料到了罢,否则当初也不会开口阻拦我离去。"想了想,他又道:"其实他是好人。"
风吹起他未绾起的长发,丝丝缕缕悠然飘荡。
"我真的好想走出去。"漆夜几不可闻的轻叹。越过他的肩,就能瞧见繁华街道,但那太遥远,竭力去够也碰不找分毫。
"凌夷,你说什麽样的情最恒久?"
我摇头。
他起身,微笑著,衬著鸦色长发,犹如暗夜中绽放的昙花。
"绝情。"
冰冷冷的字眼自然的从漆夜的口中抛出,一如平常谈论天气般淡然。我反搂住漆夜,他不著痕迹的拉开我的手,向後退了一步,转身,仰头看向天空,喃喃道:"若是能飞,是否能逃开这红尘。"
我恐慌起来,忙拉住他的衣袂,道:"你下来。"漆夜挣开,一步一步向後退却,看向我,道:"梦该醒了。"
然後,那一脚就这麽落空,栽了下去。展开的双臂,飞扬的衣袂,在碧蓝的空中划出一道优美弧线,裁出一方自由空间,轻盈无声,翩若鸿鹄。最终落入残败的牡丹丛中,铺开来的长发,密密实实的盖在地上,掩去了原本褐黄的色泽。他伏在那里,安静、高贵,如同在毫无生息夜中盛开的昙花,热烈,璀璨。暗红的血,渐渐自他的身下洇出,浸润了一方土地,零落的牡丹残瓣,仿佛吸食了他的生命,再度灼然生辉。
我颤抖著,跌伏在地上,以手勉力支撑著自身重量,望著下方,大颗大颗的泪水,珠子般落下。
漆夜就这麽走了,没有任何预料,前一刻还言笑宴宴,後一刻就化为败落牡丹丛中的一朵昙花,冰冷,炙烈。
手上还残留著漆夜的温度,那麽真实,仿佛他仍然同我依在一起,交结著双手,看素心阁外面的世界。
9章 情何堪
随著蝉潭一声尖叫,人越聚越多,君笑也在其中,站在败落牡丹丛中,看向我,目光平静异常。
漆夜被一席白绢裹起,抬离。
隐约听见底下有人唤我的名字,甚至夹杂著几声惊呼。
不知君笑说了些什麽,众人渐渐散了去,仅剩他一人,玄色深衣被风吹起,带起一片漪涟。他深深望了我一眼,转身离去。
指甲深深抠进木制地板的缝隙间,一缕缕细细的血蜿蜒流出,泪水止不住的往下落,融进血中,晕开,冲淡了血色。
当我被一双手抱起的时候,依然懵懂著,直到感触到那份熟悉的凉意,才惊觉,我哭著挣扎,丁一不顾那许多,直到下了望辉台,来到听竹苑,才松开了手。
一离开他的桎梏,我就向一旁逃开,远远的从他身边逃开。
他向前一步,我就後退一步,直至墙边,再也无路可逃,丁一伸出手抚我的脸颊,我撇头,躲开。见状,丁一收了手,立在原地,看著我,那目光似乎要把我剥开一般,停了片刻,他才道:"乖凌夷,来我这里。"
我不答,摇头,慢慢蹲下,缩成一团,大哭起来。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得一阵离去的脚步之声,随後便是重重的摔门音。
空气很冷,一点一点的侵入肺腑,似乎连血液都冻结起来了。
门忽得被打开,紧接著便是重物坠地的声音,一片玄色衣袂落在视线中,顺著望去,却见君笑跌在地上,绾发的玉簪子碎成几半,四散开来。
"你做了什麽!"丁一强压著怒火,清冷的声音中竟带了几分颤意。
君笑不紧不慢的支起上身,坐起,理了理落在额前的黑发,抹平衣物上被丁一扯出的皱折,淡然道:"不过是让他们从美梦中醒来罢了。"
抬头,见丁一握紧的手不可自抑的微微抖著,半晌才道:"为什麽这麽做!毁了那麽多人,还不够麽。"话到最後已然是无奈。
君笑轻笑:"也不知当初你是踏著多少人的尸体才有了现在这身份地位,现在倒怜悯起一个孩童?"
"我也不想就这麽失了他,毕竟花费了数年才培养出来。可他偏偏脆弱如此。"他说著看向我,声音低沈魅惑:"我很高兴见到我的小凌夷还在这里,没有跟著他跳下去,若是连这也承受不住,下面的日子对你来说全部都是煎熬,不如早些去了来得干净。"
君笑一面说著,一面向我伸出手,柔声道:"别哭,乖孩子。"
我向一旁躲去,君笑道:"那里冷,来我这儿。"
我怔了,流著泪,没再拒绝,任凭君笑将我揉进怀中,耳边响起他柔软的声音:"丁一,你不过是从他身上寻找当初的自己,你想守护他,可是你有没想过,这般守护真的能为他隔断所有的伤害麽?你对他愈好,往後伤他愈深,凌夷要的不是怜情而是爱情。"
"况且你本想利用他,别以为这回瞒得过去,以後还能让他毫无间隙的接受你。"
半晌也没听闻丁一答话,只觉得心一点点沈了下去,我早该知道,丁一并不爱我,可是总也放不下。我渴望温暖,哪怕是那冰凉温度,也让我沈迷。
我瞧不见丁一的表情,只能听见他疲惫的声音。
"你总是这般,我也是,凌夷也是 ,谁都不肯放过,我们不过都是你手中棋子,任你摆布。本以为此事过後,好好安排下凌夷的去处,即便不能为他脱了乐籍,也能寻个偏僻地方,让他安生度日,可你偏偏......"
丁一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後全然随风而逝。
倏地睁开眼,茫然望著前方,脑中只剩一片空白。他刚刚说什麽?他说他要为我寻个偏僻地方安生度日!
那麽你呢?丁一你呢?你要就此就离去麽?就此从我的生活中离去麽?我想要的并不只是安生度日啊!我更渴望的是你的情!
假如只有我一人......
我恐慌起来,紧紧揪著君笑。
君笑笑起,道:"为他架筑个美梦?这东西太脆弱,经不起风雨,还是丁一你自信到能为他遮去全部伤害?连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何来精力照顾他人?若真的为他好就要教他怎样面对风雨,而不是将他护在身後。"
停了片刻,静得只能听闻君笑有力的心跳。
然後听见开门的声音,阳光是瞬间洒进阴暗的屋中。
"你赢了。"丁一的话中蕴著无限苦楚:"我高估了自己,即便是梦,也要用强权来维护。"
君笑叹息般的低语:"你还要追寻什麽?"
长久得如同度过了一生,才听见丁一清清冷冷的道:"正因为自己的梦破灭了,所以才想让他人拥有。"
随著吱呀声响,那一线光再次被隔绝,君笑紧紧抱著我,低低笑起,他吻去我的泪,与我厮磨。
我与君笑相拥,像在黑暗中互舐伤口的兽,那痛,只有彼此才能知晓。
"你恨我麽?"
"我不知道......"
直到现在我才明白,无论君笑还是丁一,都在竭力守护著我,只是方式不同而已,无论这个守护的理由是什麽。
丁一,你我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所以我们注定无缘
当我踏入这阁中,就该绝了所有希望。
如此才不会受伤。
没有希望,就无所谓失望,
你给我勾勒的未来太光明,在泥沼中滚过的我已无力承受。
它太耀眼,太明亮。足以灼伤我的心。
眼前展现的是君笑柔韧结实的身躯,一寸一寸的抚摩,一点一点的撩拨,纠缠在一起的不仅仅是躯体,还有那千丝万缕的情。不是爱,不是恨,说不清,道不明。
君笑如罂栗花般芬芳尽吐,泛起一层薄红的肌肤,含著水雾的双瞳,豔红的唇。在他的引导下,我进入了他,柔软,炙热的身体紧紧包裹著我,似是要把灵魂也抽去一般。
在情欲中颠沛流离,将自己交给最原始的本能。紧密结合著,君笑揉著我的发,沙哑著声音道:"凌夷真的长大了......"
我吻住他,将下面的言语吞进口中,君笑低笑著,在我身上撩拨,迎合。我几乎是顺著他的动作而动作。
发泄过後,我软在榻上,与君笑相拥,他将我圈在怀中,吻了吻我的额头,道:"并不是只有高高在上的人才能掌握一切,往往因人们太过於注意他们,反而让我们有机可趁--"
"--不著痕迹的,从内里腐蚀,操控......"
我摸到君笑还张扬的欲望处,轻捻慢揉,看他将下面的语句变为暧昧不清的呻吟,看他露出邪媚的笑。
"你真是......"君笑勾魂般的轻语,却没了下文。
哪怕如此模样,我居高看著他,也没有把握住他的感触,反倒有种被他所侵蚀的错觉。
君笑的瞳中浮出几分豔色,透过那抹豔,我清晰的看到深深蕴藏於内里的淡然,没有一丝波澜,静谧非常。费了许多功夫,才让君笑释放了他的热情。
那一夜,我们同床而卧,肌肤相贴,四周一片漆黑冷然,唯一能让我欣慰的只有君笑规律的心跳,以及那份独属於他的带著牡丹香氛的男性气息。
晨起时,君笑斜依在榻上,如墨长发散了一床,只拉到胸前的被褥随著他的动作滑至腰间,勉强盖住私处。露出的大片肌肤,紧致细腻,他懒懒的看著我著衣起身,似是无意的道:"居下者未必是弱者,掌控者未必非要身份显赫。"
我停了动作,看向他,道:"我真的能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麽?"
君笑笑起,声音中带著几分情事後的沙哑,道:"都在自己的掌控中了,还有什麽拿不到。"
我伏身,吻了吻他,低语道:"你说的对。"
打开门,入目的是错综交叠的翠竹,它们摇曳低语,似是在凄哀低语。生於这污秽之地必不是它们的本意,可是若不竭力自这污秽的土中汲取营养,那只有死路一条,高洁的只是外露的神态。埋在地底,隐藏在黑暗中的根,与肮脏的泥土纠结在一起,贪婪的吸食著来自黑暗中的养分,一同堕入无边无尽的罪恶。
伸手抚著光洁的竹身,感受著它的冰冷,夜间残留的露水依然挂在其间,犹如泪水,沾湿了手。
直到现在才惊觉,我於丁一的情真的是爱麽?我眷恋的只是那双在危难中将我救出的冰冷双手,无论那双手的主人是谁,我都会义无返顾的恋上他。
我与你终究不能相守,你给不了我想要的情。
一口杂木棺材收容了漆夜残破冰冷的尸身,落土的那一刹那,仿佛听闻漆夜的一声叹息,悠长清凄。
抚著自己的手,还记得指尖相交时的温度。
这个昙花般的人儿,在黑夜中绽放,在黑夜中衰败,一如他的名字--漆夜。
我赏了挖坟人一些碎银,嘱咐他弄一方石碑来,挖坟人掂了掂银子,露出笑颜,道:"公子想在碑上刻什麽字?"我想了想,道:"王富贵。"挖坟人又找来纸墨,让我写下这三字,才一溜烟的奔去。
那个用胳膊捣著我,神神秘秘低声私语的天真孩童已然离去,不知王富贵这个名字还有几人记得?单纯的,寄托了父母美好愿望的名字。如今,能带著这个名离去,是否能还他一分纯真。
抚著刻在石上冰冷的碑文,无言看向天空。
人既亡,泪已尽,无可复。
你悟了绝情,却不堪忍受,最终折了翅。
不知我又能走多久,忍受多重的负担。
再次见到丁一,已是两日後。我独自御马,行至丁一府上。在刘管事的引导下行到内室。
丁一散著发,只著一件素色中衣,半依在榻上,手中执著笔,翻阅著公文。我微惊,除却与他欢好的时段,我从未见丁一如此不修边幅。他见是我,只是微微颔首,并未多言。细看去,丁一双颊泛著不正常的豔红,气色也不如往常,肌肤更是苍白。丁一自一堆书信中抽出一封,递给我,我接过,见是蝶影的字迹,心中痛了一痛,上回还与他说,漆夜如何如何,现下人却......我伸手抚了抚牛皮信封,将它贴著心窝放好。
沈寂片刻,大约见我迟迟没有动作,丁一才道:"站那里做什麽?"然後他指了指一旁的空处。我犹豫了一下,没有挪动,而是摸索著从贴身处拿出那方玉牌,道:"我是来还东西的。"
丁一放下手中物品,看著我,拨弄著放在案台上的镇纸,停了片刻,道:"知道那日你怎麽回我的话?"
我一愣,没反应过来,丁一轻敲著案台,道:"你想查清凌家一案的来来龙去脉麽?"
我摇头。他笑了一笑,道:"过来。"
我头一次发觉丁一原来是这如此恶劣。挪到他身边坐下,丁一伸手揽了我的腰,从指尖传来的温度是滚烫的,我看著他,道:"你病了。"他笑了一声,道:"很久没人这麽和我说话了。"
我怀疑丁一是不是被高热弄得头脑发晕,竟然当著我的面说出这样示弱的话。他伸手敲了下我的脑袋,道:"乱想!我很清醒。"
不知是我爱将想法写在脸上还是别的什麽,每当我在心中暗自诟病丁一时,他总是会以一暴栗解决问题。想来想去,除却君笑,还没有人能这麽准确的猜出我心事。
我抽了一口气,大约是病了,这家夥下手竟没个分寸,敲得我痛极,丁一又伸手揉了揉方才被他肆虐过的地方,叹了口气,道:"你终究还是选择了和我一样的路。"
心中一跳,我道:"我说了什麽?"丁一道:"报仇雪恨。"我道:"那时不清醒。"丁一道:"无心才是真言。记得我的回答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