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一应了一声,没再答话,只是有一下没一下抚著我的发。空气中弥漫著氤氲的雾气,
我想丁一是知道凌家被抄家的内幕,只是不愿告与我听,想要开口问,看他这模样怕是不肯说的。况且不知为何,心中总是在躲避著实情,害怕一旦知道了真相,连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将化为飞灰。询问的语句,在舌尖转了几次,终究还是没有吐露。
或许还是自己亲自寻找答案比较妥当。一面想著,一面享受著蝉潭的服务,或许是倦极,竟又昏沈沈的堕入黑甜乡。
醒来时,已经是初更,我趴在榻上,不愿动弹半分。之前倒没有发觉,现下所有的不适一股脑的全部涌了上来,全身酸软难耐,後庭之处更是极度不适。终究还是初历情事。
老实说丁一当真是个温柔的人,不曾弄伤我半分。在阁中这些年,常见初开苞的稚儿被弄得鲜血淋漓,多日不能下榻。自己现在这模样倒是罕见。估摸著只要休息一晚,就可以恢复。
想起之前君笑特别准备的流质食物,心中不免有些暖意,幸好如此,否则现下出恭都成了问题。迷糊之间,隐约听到开门的声音。我抬头,呆了一下,漆夜正站在门口,似乎正踌躇著是否该与我说话,见我依然醒著,并看向他,漆夜向外退了一步,又忽得收了脚,转过身,沈默片刻,才开口道:"你还好吧。"一时间,我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僵了片刻,见他不自在的绞著垂在胸前的一缕发丝,那是他紧张时不由自主的小动作,我忍不住笑起来,点了点头,道:"还好。"
见我回答,漆夜显然松了口气,道:"君笑说你昨天与襄阳王一起。"
我应了一声,道:"丁一很温柔。"漆夜走上前来,像以前我们同住在一起的时候一样,握住我的手,轻声道:"襄阳王是个好人,待你也不错,凌夷可以央他将你赎出去。"
听罢我一呆,松了漆夜的手,看著雕花的床头,道:"我与你不同,凌家犯了诛九族之罪,我才会被遣到此地,这一辈子,除非帝王开恩,否则我走不出这里。"
漆夜怔了,半晌才低声道:"对不起。"我笑笑,拉起被子,将自己盖严实,不再答话。
漆夜捉住我缩进被褥中的手,细细摩挲著,道:"其实这样也不错,至少襄阳王待你极好,我从未见过他对阁里君笑以外的人那麽温和过。再说他身份高贵,多数客人都得让他三分,对你也自然不敢过於放肆。"
漆夜说罢,不再出声,我也没有回话,只是依稀觉得似乎有什麽变了。静了片刻,我道:"你以往不会说出这般话。"
漆夜看了看我,低声道:"总会变的。"
心中压抑的难受,我岔开了话题,道:"书柜上有封信,我还没来得及看,你帮我拿过来。"漆夜点头,起身,从书柜上取了蝶影的那封信,他见了上面字迹,先是惊讶,後是开怀,将它送到我手中,催促道:"快些,看看。"我故意拖时间,与他闹了一阵,才拆了信。与漆夜一同窝在榻上,读著。上面写得无非是些琐事,还问及我们三人状况,蝶影道,刘原释并未把他只当娈童看,说他是习武的料子,还差人教他武功。信中语气甚为愉悦。
漆夜抓著信,看向我,道:"刘原释是谁?"
想了想,才依稀记起丁一的话,道:"萧国左丞相,就是那个化名为秦爷的人。"
末了,漆夜道:"蝶影好福气。"我道:"元大人对你也不错。"
提及元大人,漆夜变得多话起来,讲他们之间的事,说元大人想要为他赎身,只是君笑不许,他的身後又有个襄阳王撑腰,元大人也不得不让他三分,只得明里暗里照顾著自己。漆夜说著,语气中明明白白袒露出对君笑的恨意。
我默默听著,清晰的感触到漆夜心中的喜悦,与之相反的是一股惧意自意识深处涌现,那一刻,我竟发觉自己是厌恶漆夜的,在心中,某个地方,深深憎恨著他。他的幸福,他的未来,他的爱情,他的天地,这一切的一切仿佛都在嘲笑著我现在的处境。我不动声色的面对著漆夜,听著他琐碎的言语,像以前一样,亲密的随心聊著。只是相交的手,自指尖一点一点的冷了下来。
7章 有所思
待身体好些的时候,我穿起那身玄色衣物,来到君笑那里。他看了我一眼,道:"怎麽?能与漆夜和好不开心麽?"
我咬著唇,看著他,没有答话。君笑没有追问,轻轻笑起,拉了我的手,搂我在怀,抚著我的发。
我没有抗拒,只是窝在他的怀中,感受著他的体温,我道:"君笑,你没有有憎恨过别人?"
"因为觉得别人生活得比自己好,从而憎恨起来麽?"
我揪紧了君笑的衣服,半晌,才点了点头。
"记得以前我与你说过的话麽?人类总是喜欢在弱者身上找到自己的存在感,优越感,因此你才会处处庇护著他,可是一旦事情颠倒过来,你便不会那样想了。"
我沈寂著,头脑中一片空白,竟什麽也想不起来,什麽也不愿想。只觉得周围突然黯淡下来。一些冰冷的东西缓缓入心中,那感觉一直寒到骨子里。
"原来我也是这般肮脏。"
君笑柔声道:"你不肮脏,凌夷,肮脏的是这尘世,再清高的人一旦落了这凡尘,注定要被污染,我们别无他法,只有无可奈何接受。"
我环抱住君笑,轻声道:"我冷。"
君笑突然推开我,用柔软的目光看著跌坐在地上的我,道:"最好别贪图别人给的温暖,你不知道何时会失去,到时只会令你更加寒冷。"
我仰头,看向君笑,爬了起来,重新抱住他,腻在他的身上。君笑只是看著我,并没有推拒,见他如此,我贴在他的耳畔小心的问道:"我可以喜欢丁一麽?"
君笑吻了吻我的唇,道:"最好别,他不是好人。"
可我已经喜欢上他了,我一面想著,一面回吻著他,含糊道:"你也不是好人。"
君笑笑起,揉了揉我的发,宠溺道:"你说得不错。"
我知道丁一最爱的人不是我,对於我,他顶多是怜爱。可是我就是抛弃不了对他的情。记忆中那双手,总是冰凉的,但是就是这冰凉,将我自深渊中救出。
忽然觉得迷茫起来,不知道自己眷恋的到底是丁一,还是别的什麽。或许我与漆夜潜逃的那一天,丁一不该出现。
没有希望,便无所谓失望。
仰头看天,依然明媚,只是这样灿烂的阳光能否照进心中阴暗的角落。
第二日丁一没有来,只是遣了家仆来看望我,失落感油然而起,却挽救不了什麽,我与他本就不是同一个世界中的人。
家仆手中捧著一只沈香木琴盒,打开来,首先入目的便是没有丝毫雕琢装饰的琴身,清晰的木纹无声的诉说著它的历史,古铜红的色泽,在阳光下反射著暗哑微光。我伸手去抚琴,温润的触感自指尖传来,摸到琴的背面,碰到凹凸不平的痕迹,仔细分辨却是篆书的"枯木龙吟"四字。我诧异的望向家仆,问道:"这真是送与我的?"
家仆肯定的点了点头道:"襄阳王吩咐过了,将这枯木龙吟的古琴交与凌小公子的手中。"
得到肯定的答复,我兴奋的取了琴,将它置於矮几上,拨弄了几下,不愧是传世名作,那声音果真如龙吟清谷,悠长铮然。正开心著,那家仆道:"凌小公子喜欢就好,也不枉费襄阳王一片心意。"
我心不在焉的应著,一门心思都放在琴上,随手抚起一曲秋风词,待一曲完,那家仆才道:"襄阳王请凌小公子过府。"
我楞了一下,转头看向他,低声询问道:"可是真的?"
"哪里有假,襄阳王估摸著公子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才差我等前来迎接。"
他说的大方,我却尴尬起来,什麽叫估摸著身子恢复得差不多?
停了片刻,家仆见我没有答话,忙补充道:"襄阳王有事缠身,脱不开,这才没来见你。"
若是再不应,不知道他又会说出怎样的话出来,於是忙应了下来。临行前照例向君笑禀报,他安静的听了,正了正我的发冠,抚平我衣物上的皱折,用只有我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道:"眼生在你身上,什麽该看,什麽不该看可要仔细了。"
虽然不能理解君笑话中的意思,我还是点了点头。君笑没再多言,放了行。
第二次踏出阁外,等待自己的却是一顶锦缎小轿,还未出门,便被襄阳府的家仆们扶上了轿,落了帘,周遭的一切都被隔绝在外。三尺见方的空间,装饰的极其奢华,雕成竹片模样的翡翠用金线串联起来,拼接成椅垫,四角的夜明珠散发著柔和白光,座下还就其形状以香楠木铸造了书架,伏首拣了一本,拿到面前,嗅到一股香楠独有的清香,本以为是四书五经之类的东西,就著明珠的光芒,翻开来看去,却是时下流行的话本,随意翻了几页,便知晓写的是一个落泊官宦女子,喜欢上仇家的故事。虽然无聊,打发时光,却是绰绰有余。刚翻到最後一页,读到那女子与仇家同归於尽,就听见外面一声到了,随後落了轿子,一旁伺候的人撩开帘子。
我放下书本,弯腰跨出轿子,迎面而来的就是熟悉的气息,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石头,都是按照江南习惯所布置的,格局与凌家竟有几分相象。家仆道:"襄阳王请公子先去偏院休整,他正与朝中人士商量事宜。"
我笑了笑,乖顺的应了。丁一如此安排自是不想让我与外人相见,适才也定是从偏门进来的,像我这般身份如何登堂入室?
跟著引路人,顺著被藤蔓盘绕的回廊,转过几重弯,行至一处偏院,刚踏入,就听见一阵扑翅的声音,抬头,只见一只毛色雪白的小鹰扑棱著翅膀,歪歪斜斜的向我直冲过来。当下已来不急躲避,那小小的东西,径直落入我的怀中,勾爪铁嘴胡乱得在我身上抓啄著,不到片刻,手上已然多了几条血痕。手忙脚乱之间,忽听见一声稚嫩的孩童之音:"它是我的。"语气间满是霸道。顺著声音看去,只见一六七岁的男童站在廊下,身著细绸藕色深衣,上面精绣著蝙蝠白云的图样,颈项间还戴著羊脂玉长命锁,猫儿般的瞳孔死死盯著我手中挣扎不休的小鹰。
好不容易让它安静了些,我抚弄了小鹰几下,笑道:"既是你的为何不好好照料?"
他睁圆了眼,看向我,大人般的正色道:"我在教它飞。"
看他一本正经的模样,我不禁莞尔,故意逗道:"若是学会了,岂不是要离你而去?最好趁现在剪去他的羽,免得到时飞了会伤心。"
他奇道:"鹰要是不会飞,哪里还是鹰。我就是喜欢它飞的模样。再说它离不了我,自它一出壳,便一直由我亲自照料。"
我一怔,待再次惊觉,那孩子已然来到我面前,抬手,从我的怀中抱走小鹰。恰在此时,丁一从正堂走了过来,见到那孩子,道:"你在这里做什麽?"那孩子见了丁一,啊了一声,转身就要跑,丁一拉住他斥道:"乱跑什麽,湘姑娘在找你。"他一手抱著小鹰,一手去掰丁一,口里道:"什麽湘姑娘,她是我娘,你该恭恭敬敬的叫她一声湘夫人。"
丁一难得出现恼色,抬起一手,那孩子也不怕,只是睁著眼,看著丁一。
巴掌终究还是没有落下,丁一无奈的叹了一声,拎著他向外走去,并对我道:"我把他送回去。"
待丁一走远了,我才向旁边的问道:"那孩子是谁?"
其中一个家仆答道:"是太子的五子,唤做皓,夏日常和他母亲湘夫人一同来这里避暑。"
我疑惑道:"湘夫人?他不是称呼湘姑娘麽?"
那家仆咳了一声,道:"公子,这里的许多事也不是我们这些下人能明白得了的。"
见他这麽说,我也不便再问,在家仆的引导下进了屋,端起奉上热茶,随意打量著周遭的摆设,心中的结却始终解不开。第一次听闻湘姑娘的名号是在素心阁,只一封信,就令本不愿回府的丁一立时改了主意。我很想知道,除了君笑,什麽样的人能对他产生这般影响,不仅仅是因为好奇,更多的是嫉妒,对,就是嫉妒!我想见见这个在丁一心中占有一席之地女人,我想知道她为什麽能让丁一这般挂念,即使她已经嫁做人妇。思到这里,莫名的酸楚涌现,压抑得我喘息不得。
一只冰凉的手握住我的手腕,拿去手中的青瓷茶具,清冷的声音缓缓响起:"又在乱想什麽?那麽烫的茶盏就这麽握在手中。"我怔了一下,才发觉右手火辣辣的痛著,低头看去,丁一正握著我通红的手,仰头,正触到他寒潭般的目光,平静冷然,没有丝毫情绪。
"我......没想什麽......"
我一面说著一面讪讪得低了头,总不能说我在想著那个湘姑娘,想她与你是怎样的关系,想她在你心中是怎麽的地位,想你为什麽不能喜欢上我。
丁一笑了笑,揉了揉我的发,道:"说谎不是好孩子。"
心中猛得一跳,我局促的想缩回手,却被丁一紧紧制住,他一面吩咐家仆送上烫伤药,一面对我道:"晚间你就能见到她了。"
他的话令我一呆,僵在原地,直到手上感触到一阵冰凉,我才惊觉。瞄向丁一,他正沾了药膏,一点一点地将匀开,涂在我通红的肌肤上,这一瞬间,我有种错觉,仿佛站在面前的人是君笑,那一夜,他也是这般温柔细致的为我上药。
你有喜欢过我麽?不是怜爱是喜欢,哪怕是一点点我也会很开心,因为你是我凌夷今生第一个爱上的人。
喉咙有些发干,甚至连话都说不出,只得傻子般看著丁一的一举一动。他用白凌缚好上过药的手,道:"以後别再这麽不小心。"
我点了点头,缩了手,道:"你总是把我当孩子麽?"
丁一将我拥在怀中,道:"不论怎样,在我心中,你都是个乖乖巧巧的小凌夷。"
我笑了笑,揽著丁一的腰,将脑袋埋在他的怀中,汲取著他的体温。
乖乖巧巧的小凌夷!
我不知道当初丁一出自什麽样的目的才从君笑的手中拉了我一把,让我不至於过快的堕落於无望的黑暗之中。可是丁一,你是否知道,你不该给我希望,那样我就可以浑浑噩噩的在素心阁度过一生,顶多成日沈迷在肉欲之中。可你偏偏给了我,告诉我,或许可以从这纷乱的红尘中逃脱,让我顺著这些微的希望拼命争取,这样的结果大约就是你所期盼的吧?你知道我眷恋你,离不开你,你需要一个能为你所利用,但是不会背叛你的人,而我就是这个最佳人选,今晚的宴席也定是在你的预料之中。
我这粒棋,在你的棋盘中,占据的究竟是怎样的位置?
被你冰凉的手牵著,那股寒意一直顺著指尖传递到心中,可是,为什麽明明是冷的,到了心中却化为丝丝暖意?
晚间宴席上,我果真见到了湘夫人,端庄娴熟,并不如想象中的豔丽夺目,看年龄甚至比丁一还大些,身上散发出的是一种难得的安详宁静。她见到我时,露出笑意,对丁一道:"我还以为你这一生都不懂得疼惜人。"
丁一笑笑,并未答话,拣了些鱼肉,剔了刺,才送到我碗中。
食不知味。一席下来,心中的感觉便是如此。末了,湘夫人对我道:"这孩子我越看越喜欢,就让他陪我聊聊。"
丁一听了,手中动作不易察觉的微微停顿了一下,望了我一眼。湘夫人笑道:"我又不会吃了他,做甚那麽担心?"
见她如此说,丁一沈寂片刻,才道:"我还有些事要处理,先行一步,过些时辰再来接凌夷。"说罢丁一便起身告退。
湘夫人看丁一走远了,又支开一直缠在身边的小皓,才对我道:"他是真喜欢你还是做戏给我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