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残阳,是如血的殷红。归鸦三三两两,叫得凄绝无望。小河中,流水缓缓,河面金鳞片片,往东逝去。
一个孩童沿河堤而行,瘦小的身子微微晃著,步履有些不稳。他身上的衣服是让人惊豔的红,只是在夕阳的映照下才不觉夺目。他手中紧握的是一柄短剑,寒如秋水,冽如冰霜,鲜血沿剑锋慢慢滴下。
他就这样走著,似乎永远走不到尽头。
蓦地,一声清脆的笛声撕开了郊野沈寂,扬起轻快的调子,没有半点阴郁。
孩童抬头四望。
不远处,小河边,宽大的水牛背上,一个牧童躺在上面悠然地吹著木笛,一只腿还和著节奏轻轻摆著。
一种厌恶的感觉无端地涌上他的心头。
为什麽他可以活得如此快乐?而我,却不能。
他走到水牛前,满脸的冷漠。然,童稚的声音却说出比表情更冷的一句:"不许再吹。"
牧童闻言,放下笛子,坐了起身,上下打量著这个出言不逊的孩童。
年纪与自己相仿,五官精致无比,粉雕玉琢一般,显然不是和自己一样只是农家孩儿,倒更像传说中的善财童子,可是那眼神......
牧童对上那锐利如剑,冰冷如雪的眼神,不由得全身一震,慌忙移开视线,不敢再看。
这样的眼神绝不该是这个年纪的人该有的。
目光落在那身红衣之上,这红有些特别。
那红不是衣服原有的,而是以鲜血染就。
牧童连忙跳下牛背,拉起孩童没有拿剑的左手,关切地问:"你受伤了吗?你流了好多血。我家就在附近,我带你到我家包扎伤口,怎样?"
孩童狠狠地甩开他的手,直直瞪著他:"我的事不用你管。"
"可是,你流了一身的血......"手指有著颤抖地指著那红衣。
孩童的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那不是我的血。那是其他人的血,我刚杀了人。"
牧童难以置信地摇摇头,这样漂亮的孩子怎会是杀人凶手?
"你不信?"话音刚落,牧童只见眼前白光一闪,剑尖已抵在了他的喉咙上。
他暗自一惊,却没有像一般小孩那样惊惶失措,只是紧咬著下唇,心中思忖著。
两人就如此一动不动,一切都似乎凝住了,到了一个被时间遗忘的世界。
良久良久,牧童才缓缓开口:"你为什麽要杀人?有人欺负你了吗?可是杀人是不好的。如果真的有人要欺负你,你可以告诉我,虽然我不能做什麽,但我可以帮你想办法,让他们再也不会欺负你。"他以为这样的一个小孩不可能会是个嗜血的人,他之所以会拿起剑定有他的苦衷。
而他,依旧是那样定眼地盯著牧童,不过眼眸中的冰霜却开始消散。他自小就生活在一个冷漠的世界,别人教他的只有杀人的技巧以及心狠手辣的处事方式,无论遇到什麽痛苦都只能独自承受,没有人关心他。可现在却有人以关怀的语气与自己说话,问是否有人欺负他了。
心,不禁动摇了。
"没有人欺负我。"他徐徐放下了指向牧童的短剑,"只是他们要我去杀人,我就必须去杀人。"
"其实你也不想杀人的,是吗?"
他心中一怔,忙低下头去,避开那温柔的目光。
"真是可怜。"牧童叹息道,"我记得我爹常说,要是人被迫做自己不喜欢事就会觉得很痛苦。你现在一定是很难过吧?"
"我......"他没有说下去,因为他感到有人紧紧地握住了他的双手,他这才知道,人的手心是可以给他一种温暖如斯的感觉。
"可是不要紧,"牧童在他耳畔轻声说道,"我可以做你的朋友,你有什麽不开心的事都可以跟我说,说了出来之後心里就会好过些。"
"朋友......"第一次有人这麽对他说,这世上真的会有朋友吗?他们都对他说朋友是信不过的,人不能有朋友。然而,现在却有人说要与他做朋友。
"嗯,朋友。互相帮助彼此关心的朋友。"他笑著道,"对了,我叫李凡。大家都叫阿凡。你呢?你叫什麽名字?"
"我......我叫南宫翔。"尽管知道不能向别人透露自己的真实姓名,但他不想向他隐瞒什麽。
"是复姓南宫吗?好特别的姓......"
......
这年,李凡与南宫翔相遇在这条无名的小河边。李凡十一岁,南宫翔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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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情 愫
李凡只是个普通的农家子弟,每天勤勤恳恳地耕着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过着简单朴素的日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曾有半点波澜,就如同他的名字一般。但他还是乐在其中。他说,因为有件让他期待的事,所以不会觉得生活单调无聊。
日子便在这村屋与农地的来回中悄悄过去......
一日,依旧是平凡的一日,李凡刚用过晚饭就拿起心爱的木笛,匆匆辞了家人出门。
村口有一棵参天大树,浓密的树荫像罗伞一样,遮住了村口的空地,成为村民逃避烈日住理想的场所,没有人知道这树究竟有多老。人们只知道,当他们的先人来到村子时,这树就已经屹立于此。那,已经是两三百年前的事了。
李凡小时候就经常带着妹妹坐在这树下翘首引颈,盼着父母和两位大哥下田归来。现在,他又坐在这树下满心期待地等人。那人虽不是他的家人,而在他心里却与他的家人同样重要。
暮色渐浓,简陋的村屋披上金色的外衣后也变得耀眼起来。
李凡迎着轻柔的晚风吹起了笛子。笛声悠扬宛转,随风飘荡,将演奏者的心曲送至遥远的他方,只求知音一人。一曲未毕,李凡就隐约望见一个身形清秀的人向他走来,那人墨黑色的长发和白色的衣袂在风中飞扬着,似是天人降临,不着凡尘。他在心里微微一笑,便合上眼,更加用心地吹奏。
南宫翔在李凡身旁坐下,手支着颔,认真地听李凡把那曲吹完。
"阿凡,这是什么曲子?我从来没有听过。"
"这......"李凡想了想,才答道,"这是我最近跟许先生学的,好像叫......叫什么《凤求凰》。"
南宫翔一听,不觉皱了皱眉。他知道李凡目不识丁,只是偶尔跟黄老爷家的西席许先生学些曲子,也许他并不知道《凤求凰》的意思,但这种曲子能随便吹的吗?
"阿凡,你这曲是不能随便对别人吹的。"
"为什么?"李凡不解地问。
"因为......"南宫翔一顿,"因为这是给意中人吹的曲,我又不是你的意中人。"
"你怎么知道不是呢?"李凡一时情急,冲口而出,发觉话语中有不妥时已无法把话收回了。
南宫翔闻言,不觉一愣,半晌之后才反应过来,睁大了眼,满脸惊愕:"你说什么?我是你的意中人?"
事到如今,李凡也只好老实地点点头。
"阿凡,你看清楚点,"南宫翔忽然站起,抓住李凡的肩膀让他望向自己,"我可是个男人!"
"我知道。"李凡无奈地低下头,不敢再望南宫翔一眼。
"既然知道,那你又为什么要喜欢我?"南宫翔这才放开李凡。
李凡抱着头,苦恼的道:"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是我就是喜欢你。我总是想见到你,想亲近你。虽然我知道我们都是男人,有这种想法是太奇怪也太可怕,但我不能阻止自己去想。你一定会......会觉得我是个有病的人的吧?居然会有这种念头。我只是想向你说出心里的想法,如果你觉得这样的我很讨厌,我会......我会想办法阻止自己这样想的。"他的声音越说越小,到最后,几乎只有他自己才听得见。
南宫翔轻轻叹了一声。他当然知道什么是龙阳之癖断袖之好,甚至有两次任务他还是用自己去做饵让目标上钩,然后趁其不备把他们杀死。可现在,与他相识了九年的朋友,他唯一的知心好友却说喜欢他,他一时间亦不知所措。
男人与男人之间会有爱情吗?
过了许久,南宫翔才轻声道:"我不会讨厌你,你放心。可是,我也许无法回应你的心意......"
"不要紧!"李凡闻言才宽颜一笑,"只要你不讨厌我就行了,我绝对不会勉强你。我知道我的身份,我只是一个种地的,除了种地我就什么都不会,我怎么敢高攀你?"
南宫翔笑了笑,是惨然的笑:"可是我宁愿像你那样,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我其实没有什么值得你喜欢。"
"小翔......"李凡凝望南宫翔,想握住他的手,最终却没有付诸行动,"你不要说这种话,我知道你是被迫的,你不要这样看不起自己。"
你这样说自己,我会很难过。李凡没有把这句说出来。
南宫翔听罢,默不作声,就算只是被迫又如何,满手的鲜血是怎也洗不掉的,在自己手中逝去的生命也不可能重生。
沉默良久,南宫翔才道:"阿凡,谢谢你。你的心意我明白,只是有些事情不是你我可以决定的。"
见自己的令南宫翔的情绪如此低落,李凡有些过意不去,可他天生口拙,不晓得要如何安慰南宫翔。
一时之间,昏沉的暮色中是只有一片寂静,只有时光在两人身边悄然流逝。
"阿凡,我明天就要起程到京城去办些事。"终于,还是南宫翔先开口,"可能要过一段时间才能回来。"
"是吗?"这回,轮到李凡的情绪低落起来。
一想又要与南宫翔分开,心就像被人揪着一般的痛。
他真的是有事去办,还是故意找个借口避开呢?想起南宫翔适才的反应,李凡不由得往坏处想。
"你真的会过一段时间就回来吗?"虽然明知是多此一问,但李凡还是忍不住要问了出来。
"当然。"南宫翔淡淡的一笑。
昏暗的光线中,李凡看不到南宫翔微笑之中的苦涩。
只听得南宫翔的承诺,他才舒了一口气,喃喃的道:"我还担心你不会回来......"
"你说什么?"
"没......没有......"险些道出了自己的心事,李凡只得讪讪的应着南宫翔。
南宫翔瞟了李凡一眼,又将目光转到被暮色淹没的远方。
"阿凡,可以再给我吹一只曲吗?我想在去京城之前再听一遍你吹的曲。"
今日不多听一遍,只怕日后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李凡点点头,拿起木笛放到嘴边,悦耳的旋律便在夜色中飘荡回旋,曲中尽是浓浓的爱意。
南宫翔合上眼,以心去感受曲的韵律。不知为何,只有听到李凡吹的曲子,他的心才会觉得平静,彷佛一切的杀戮都会远他而去。让他陷入乐曲的温柔中,无法自拔。
这种依恋的感觉,却连南宫翔自己也没有察觉。
三 生 死
李凡看着京城中车如流水马如龙的街道,不禁呆住了。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离开自己偏远的山村,来到繁华的都城。左顾右望,他只觉得十双眼也不够他将道旁的高楼广厦,街边的新奇玩儿看一遍。
他并非无缘无故离开住了二十年的家乡。
一切可谓是因缘巧合。
李凡的舅舅本是敬王府中的一名花匠。不久前得了一场病,暂时无法工作,便想找个人替他。本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想法,他就叫了自己的外甥到王府帮忙。而李凡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恰好是南宫翔离开的第二日。
敬王李东霆,当今的摄政王,权势滔天,朝中文武大臣莫不惧他几分,就连皇帝见了他这个皇叔也要恭恭敬敬。
如此厉害的人物,他的王府自然是富丽堂皇奢华无比。三步一亭,五步一阁,水榭歌台,雕梁画栋,砌金镶玉,有着不亚于皇宫的气势。加上下个月便是敬王的三十寿辰,王府的布置就更加华丽无双。
虽然这些景致甚是迷人,但却不能迷住李凡。每当他完成了工作,稍有闲暇,就会到城中到处转,试试运气,看能不能碰上南宫翔。不过,要在偌大的京城遇见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时光飞逝,很快,到了八月初五,敬王的寿辰。z
琉璃灯火,丝竹管弦,轻歌曼舞,锦衣华服,金钿银簪......此刻的敬王府便如同人间仙境。
舞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y
不论是巍巍的大堂还是精巧的庭院,敬王都找来伎人表演助兴,就算在王府外也听得府中的笑语笙歌。
王府本来里有严格的规矩,府里的下人各司其职,只可留在自己工作的地方,不得任意走动,但今日敬王心情大好,准下人们在府中其他地方行走。李凡不认得路,只是随着人潮到处去。
最后,李凡跟着人来到大厅前。但见大厅里灯火辉煌,犹如白昼。大厅两旁坐满了前来庆贺的文武百官,让人忽有置身于金銮殿的错觉。厅中传来阵阵乐声,有人在厅中表演。
李凡从未见过此等盛会,好奇心起,便挤到窗前,希望可以看到里面场面。
只见敬王穿了一身华丽长袍,坐在铺了虎皮的雕花紫檀椅上,兴致盎然地欣赏着大厅中央舞剑者的表演。
大厅中央,身穿白衣的剑舞者舞动着三尺秋水,点、刺、挑、提、劈......如行云流水一般,挥洒自如,宛如惊鸿游龙,舞出剑影点点,在厅中绽出朵朵银花。
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才会有如此惊艳的舞姿呢?z
李凡努力地踮起脚,希望能在人头涌动的厅中看清那人的模样。然而,当那人转国身来面向他的那个刹那,李凡呆住了。
那人正是南,宫,翔!z
李凡认识南宫翔九年了,从未见过他舞剑,这是第一次,却立即为之倾倒,半晌没有回过神来。最后还是厅里雷鸣般的掌声和叫好声惊醒了如坠梦中的李凡。
这时,南宫翔已舞罢收剑。敬王大悦,缓步走到南宫翔面前,厅中立时静了下来。
敬王斜眯着眼,笑意盈盈的问:"你这剑舞果真是精彩绝伦,本王很喜欢,你叫什么名字?"
得到敬王的青眼,不知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敬王话音刚落,羡慕、妒忌、鄙视......各种各样的目光马上投到南宫翔身上。
南宫翔对周遭的人视若无睹,只是抬眼望着敬王,眼中竟是波光流转,风情万种。他嫣然一笑,柔声道:"小人玉琤,蒙殿下夸奖,实在是惶恐之至。"那音声也似有一种让人四肢酥软的魔力,让闻者迷醉。
敬王哈哈大笑,搂着南宫翔的腰,带他回到座上,让他坐在自己身旁。
这厅外目睹了这一切的李凡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眼花了,那个人真的是南宫翔?
在别人的怀抱里,低语轻笑,媚眼如丝。
那样的举止的确不像他,可是他们相识九年了,还会认错吗?
看着敬王把南宫翔抱在怀中,李凡再也无法忍受这样的事情发生。
那是自己的宝物,怎么可以落到别人手里。
打算安份守纪一辈子的他做了件他从前想也不敢去想的事--
在敬王抬手示意音乐继续的时候,李凡从窗户跳进大厅,指着敬王大声道:"你快放开小翔!"
刹时间,厅中的人都望向这个不速之客,敬王亦面露愠色。南宫翔则紧抿着唇,脸色惨白。
敬王剑眉一扬,怫然道:"哪里来的奴才!竟敢在本王的寿筵上放肆!来人!把他拖下去!"
话语间,几个侍卫已经冲上前把李凡抓住,把他按在地上,要他向敬王下跪,李凡却是宁死不屈。
南宫翔知道敬王生性残暴,这拖下去的后果,只怕不是被乱棍打死就是落得个重伤不起,于是慌忙给李凡开脱:"今日是殿下的大好日子,何必为了此等小事坏了兴致。要是他的哭叫声打扰了宴会,那是何其扫兴的事,干脆把他赶出王府就算了。"说着,南宫翔笑吟吟地捧起一杯酒,递到敬王面前。
"哦?这主意倒是不错。"敬王接过就一饮而尽,眼眸中却闪过一丝阴沉。他一手捏着南宫翔的下颚,问道:"你这是在为他求情吗?可他刚才叫你什么来着?小翔?你不是叫玉琤的么?你他认错了认还是......"敬王没有说下去,可言下之意已不言而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