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欲而安————悠雨

　　「我不明白，」苏扬低著头说，「我不明白为什麽你们可以把为了钱而出卖肉体这种事情讲得如此理所当然，你们难得不觉得这是错误的吗？难得不觉得这是很......很耻辱的事情吗？」
　　宁夏笑了笑说：「不觉得。」
　　得到这个答案後的苏扬蓦然抬头，但他从宁夏的眼中看不到一点开玩笑的迹象。
　　宁夏接著说：「有个很古老的选择题，给你两样东西，水和金币，你选什麽？......在沙漠中只能选水，因为金币无法使你活下来；但如果在绿洲，则会选择金币......道理就是这样简单，决定你怎麽选择的原因，其实不是什麽真的就比什麽重要，而是当时你真正需要的什麽。」
　　这句话好像有点深奥，苏扬没有出声，静静地听宁夏往下讲。
　　「你留著身体，留著道德，留著尊严，留著其其它你认为重要的东西，但当这些东西根本无法帮助你的时候，你就会知道──它们其实没有任何意义。就像沙漠中的金币，绿洲中的水，它们也许重要，但你不需要，所以它们没有任何价值──你需要的只是钱。这个时候，你就可以为了钱去出卖这些东西。」
　　苏扬好像听懂了一些，缓缓抬头，问道：「为什麽他当时那麽需要钱呢？」
　　韩景颜自己也说过，他卖身的原因只是为钱。
　　「因为有人等著这笔钱救命。」宁夏简单回答，「景颜大学最後一年的时候，他母亲突然重病住院，需要大笔钱动一次手术。对於单亲家庭的他来说，这无疑等於宣判了他母亲死刑。景颜曾经说过，只要能筹到这笔钱，他可以连命都不要──因为这句话，我才带他进了那家酒吧工作。」
　　宁夏说得很悠闲，似乎在讲一个很遥远的故事。但苏扬却已经坐立难安，不知道为什麽，宁夏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一副恐怖的画面，一幕一幕在他脑海中浮现。
　　「然後就是那天晚上，」宁夏弹了弹烟灰，瞥了苏扬一眼，「我也没想到事情会严重到那种程度。事发後，我也怕景颜会恨我，但是......」淡然一笑，「......他没有，他永远比我想像中更加难以理解......还记得他对我说：虽然他躺了一个月医院，但那笔钱却让他母亲多活了半年。他觉得很值得，他甚至感谢我。」
　　「後来呢......」苏扬不敢想象当这三个字出口的时候，他的身体是如何颤抖。对方扭曲的价值观，这时好像变得不再那麽难以理解。
　　「後来他就被白志涛包养了。」
「为什麽？！手术不成功吗？」
　　「做手术也要等时机呀，」宁夏苦涩一笑，笑苏扬的天真，「特别是器官移植手术。在没有合适的捐赠者出现之前，只能靠血透和药物暂时把命保住......那可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呀，对一个三流大学的应届毕业生来说，他的工资根本不可能负担得起......但如果被包养的话，这些问题都迎刃而解。」
　　「那......」苏扬想起宁夏刚才说『多活了六个月』，难道六个月後......
　　不等苏扬问出，宁夏就主动讲道：「景颜被白志涛包养了六个月，六个月後，他母亲去世。不是病逝，而是意外，从楼梯上滚落下来摔死的。也许这场意外，对景颜和他母亲来说，都是一种解脱。把他母亲从病魔手中解脱出来，把他自己景颜从白志涛手中解脱出来。」
　　「难道就没有其它的办法了吗？非要靠卖身才能......」
　　「我并不认为卖身很可耻，」不等苏扬说完，宁夏直接打断道，「如果和抢劫银行比较起来的话，卖身至少是买卖，一方买，一方卖，两相情愿，但抢银行却是不劳而获......而且当时，也只有这个办法才可以让他母亲继续活下去，我们有什麽权利不让她活下去？」
　　「但是......为什麽他一直在你手下工作，为什麽直到现在还在做这一行？既然他的母亲已经去世，他就应该恢复正常的人生了呀！」
　　「当时我也这麽认为......」一只香烟燃到尽头，宁夏把它熄灭在烟灰缸中，「但是我说过，景颜永远比我想像中更加难以理解。」
　　话音突然在这里断了一下，宁夏望著苏扬：「他被白志涛包养了半年，你认为那半年间留在他身上的印记，还有刻在他脑中的记忆，会那麽容易就消失无踪吗？......在结束和白志涛关系的那段时间，他曾经有过很严重失眠和精神失常。那个时候，他和我住在一起，他每天晚上都无法入睡，每天晚上都睁著眼睛等待天亮。半夜当我迷迷糊糊从梦中醒来的时候，就看著他坐在床边，双眼直直地望著我......那种感觉现在想起来还觉得有点可怕......」
　　苏扬只是听，就已经感到一股凉气从背脊窜起，不由打了个寒颤。
　　「後来，我们终於找到了治疗的办法......」说到这里，宁夏突然对苏扬笑了笑，续道，「是他先诱惑我的，他脱了衣服坐在我身上，让我抱他。」
　　「！」苏扬张大嘴巴，忍住没叫出来。
　　「我这人意志比较薄弱，一被诱惑就犯错误。」宁夏苦笑著摇头，「我不想说什麽『为了帮他』之类的话来美化自己的行为，事实上，我当时就想占有他。除此之外，没想别的。算了......承认了也没有关系，不过你要帮我保密......」说著对苏扬眨了一下眼睛，「其实我从大学开始就非常喜欢他，不过一直不敢说出来......当我後悔的时候，他就已经被白志涛包养了。」
　　「呃？！」苏扬震惊得说不出话，只发出一个代表惊叹的音节。
　　「其实景颜一直在等一个人可以好好爱他，但可惜那个人不是我......我只能帮他介绍客人而已。他不常接客，但这反而让他在圈内声价更高......他要的客人只有一种，就是非常失意的人。他认为只有这种人，才能从一夜情中渐渐发展起来感情。」
　　「所以......我中选了？」苏扬回忆起自己第一次和韩景颜见面的那天晚上，自己的样子还真是衰透了。明明打算和小茉莉进行初体验，结果却趁对方洗澡的时候，从房间里偷跑出来，还联系了一名男妓，满脑子全是对自己性取向的深深憎恶。
　　「景颜曾经说过，他相信即使只是一夜情也会产生感情，特别是当两个人都很消沈的时候。身体的欲望、精神的破缺、互相舐平伤口似的高潮和做爱，这些都是感情产生的先决条件不是麽？......其实景颜有的时候也很单纯，比如说他对感情的这份渴望和追求。」
　　不敢说自己真的听懂了宁夏的话，但苏扬隐约从对方望著自己的眼神中，得到一点信息。好像对方话中的『追求』和自己有些关系？不然他不会用那种暧昧的眼神望著自己。
　　「总而言之，」宁夏站了起来，边说边向门边走去，「你对景颜说什麽他骗你，说什麽他随便和什麽人都能上床，太冤枉他了。下次见面的时候，一定要好好道歉。」
　　这句话讲完的时候，宁夏已经站在门口。他对苏扬挥了挥手，打开门，走了出去。来得潇洒，去得也潇洒，不给苏扬任何反应的时间，利落的身影就已经消失不见。
　　这个时候苏扬才发现，原来自己从来都没有了解过韩景颜，连『一点点』也没有了解过。
　　没有任何了解，但却自以为是地揣测他的内心、他的想法，给他安上一堆骂名，把他气得三天都不现身......
　　啊啊啊，苏扬抱头缩在沙发上，心乱如麻。
　　很想现在立刻扛著锄头去花园挖个大坑活埋了自己！
第二天苏扬照常上班，等待宁夏的消息，然而宁夏并没有联系他。
　　苏扬不会想到，就在他在南方公司里努力工作的时候，失踪三天的韩景颜已经来到公寓楼下附近的小花园里。
　　韩景颜绕着小花园转了几圈，一会儿坐在长椅上，一会儿又站起来望着一棵小草发呆。
　　但每隔一分钟，他一定会重复一个动作，就是抬头去望苏扬家的窗口。
　　他知道这个时间苏扬不可能在家，房间的钥匙就要口袋里，想回去就可以回去得神不知鬼不觉。但是，韩景颜犹豫了好久，钥匙握在掌心，都被握出了汗水，但他依然没有下定决心走上楼去。
　　「真该死，不就是回去一趟吗，而且房间里又没有人，我这么紧张干什么！......虽然我没有付过半分的房租，但......好歹也算半个房客吧？......不，我付过房租了，」韩景颜蓦然抬头，盯着窗口，想起那天晚上他和苏扬第二次发生关系时，他说就用身体当房租付。
　　既然如此--就更没有不敢回去的理由了！
　　思及此，韩景颜给自己打了打气，转身向楼梯口走去。
　　这三天他天天上宾馆、下馆子，花光了身上仅有的一点现金。身无分文之下，只好又灰头土脸地回来。
　　--真是无钱寸步难行呀。
　　韩景颜再次感叹。连生气跷家几天，都会因为没有经济支持这种笑掉大牙的理由折返。
　　一边想一边走上楼梯，谁知道才刚刚上了两级台阶，肩膀就被人从后面拍了一下。同时传来的还有一声惊喜的轻呼：「小韩！？」
　　会这么叫他的人只有一个，韩景颜不会回头就知道站在身后的人，必定是小茉莉无疑。
　　可惜那天被她看到自己和她爸开房间上床的画面，虽然当时韩景颜没觉得什么，但这三天里他冷静下来思考了一下、回忆了一下、把那场景在脑子里再现了一下，真的后悔得连跳海自杀得心都有了。
　　现在被小茉莉这么一拍肩膀，他还真没有勇气转过头去面对小茉莉的笑容。
　　不过听小茉莉的声音和平常没有分别，好像那天发生的事情对她一点影响也没有，她丝毫不放在心上似的。
　　但是......想也知道不可能吧。
　　韩景颜打住自己不断往好处去想的思路，努力让自己认清现实。那天小茉莉可是哭着、扯着、拉着、吼着在问白志涛，如此看来--那件事情对她的打击肯定不小！
　　「小韩，你这三天哪儿去了？可把苏扬急坏了。」小茉莉在韩景颜身后说，声音和态度都很正常。
　　但就是因为太正常，韩景颜才感到不正常。
　　「小韩，你和苏扬联系没有？」小茉莉一边问，一边自顾自地走上楼去。
　　「还没有。」韩景颜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看到小茉莉往上走，自己也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当他恢复神志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和小茉莉已经站在防盗门前了。
　　小茉莉站在门边，把门锁的位置空出来，面带微笑地望着韩景颜。虽然她什么话都没有说，但那表情和姿势都非常明显地在对韩景颜传达着一个信息--请开门吧。
　　事情已经到了这地步，韩景颜也只好乖乖拿出钥匙开门，把小茉莉请进屋去。
「好像只有冰水可以喝。」韩景颜打开冰箱，发现里面几乎空无一物。
　　公寓没有厨房，冰箱就摆在客厅里。小茉莉坐在沙发上，笑着说：「不用客气，我一会儿就走。」
　　倒了两杯冰水的韩景颜坐在小茉莉身边，一开口就问出他最感兴趣的一个问题：「怎么样？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本来计划的是十号......」小茉莉一边喝水一边说。
　　「本来？」韩景颜从她的语气中听出一些端倪，急忙问道，「有什么变化吗？」
　　「变化呀......」小茉莉的声音轻轻的，低头望着手中的杯子，表情一下变得冷静了许多，但从她的眼神中，依然能看到淡淡的哀伤，只听她缓缓说，「因为有人反对。」
　　「反对？」一听到这个词，韩景颜脑海里立刻跳出白志涛暴跳如雷的样子，脱口而出地猜道，「是你父亲反对吗？」
　　想来也是，以白志涛的打算，肯定想把小茉莉嫁给高干子弟或者商界巨龙，像苏扬这种普通工薪阶层而且性格还很软弱的男人，最不对白志涛口味，他会反对也是理所当然。
　　但谁知小茉莉竟然一口否定了韩景颜的这个想法。
　　只见她笑了一下，急忙摇头说：「不是不是，我爸他虽然没有同意，但也没有反对。准确的说......是他还来不及反对，就被另一个人先提出反对意见......」说着说着，声音就低了下去，目光故意避开韩景颜，望着水杯，「我说过，如果我爸反对，我就和苏扬私奔......但是现在，反对的那个人不是我爸，是......」
　　这最后一个『是』字，让韩景颜蓦然把心提到了嗓子眼上。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很紧张，迫切想知道究竟还有什么人反对。
　　只听小茉莉轻轻地说：「是苏扬，他自己反对。」
　　「他？！」没有什么比听到这个更令韩景颜震惊，「他还有什么好反对的？」
　　小茉莉人漂亮，性格好，家世也在苏扬之上不知道好多倍，就算入赘肯定也有好多人抢着去。现在小茉莉委身下嫁，他苏扬还有什么立场反对？应该早点烧香拜佛，感谢神恩才对吧？
　　「他......」小茉莉抿了抿嘴，望着韩景颜，眼神非常惹人怜爱，「他说他不能娶我。」
　　「？」一个大大的问号跳了出来，韩景颜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吸了几口气。
　　「他说......」小茉莉皱了皱眉，低声叹气，「他说，他只喜欢男人。」z
　　「！」这次从韩景颜脑子里跳出来的是一个个大大的惊叹号！
　　韩景颜承认，虽然一开始的确是他劝苏扬早点向小茉莉摊牌，免得祸害女人的。但现在如此真实地听到苏扬已经向小茉莉摊牌的消息，却怎么也反应不过来。
　　「而且......」小茉莉说话断断续续，每次都在韩景颜情绪大起大落的时候，才冒出下一句话来，「而且，他还说......他已经有了喜欢的人。」
　　「？！」问号加感叹号，韩景颜没有大叫出声只能说明他的心理素质非常良好。
　　「他说......」小茉莉慢慢抬起眼来，望着一旁呆若木鸡的韩景颜，那目光简直把韩景颜望得心跳陡然加快了好多倍。
小茉莉接下来要说的话，好像已经通过这眼神直接传到韩景颜脑中。y
　　然而小茉莉并没有说出口，她突然站了起来，把话题转到另一个方面，「我爸那边欠下的账，我会想办法催他还的，你们不用担心，最迟两个月，我一定让他把所有欠款还清。因为......两个月后，我就没办法盯着他了。」
　　「咦？」什么叫『两个月后就没办法盯着他了』呀，韩景颜听不明白。
　　似乎是看出韩景颜的一头雾水，小茉莉又向他解释了一遍：「我已经决定了，两个月后去法国留学，如果能遇到好男人的话，就住在那边了。」说着说着就又叹了声气，那稍显夸张的叹气动作，有点开玩笑的成分包含在内，「唉，这里真是一个伤心地呀。喜欢我的人我不喜欢，我喜欢的人又不喜欢我......而且，那个人居然不喜欢女人......从一开始我就没有赢的机会......唉，笨死了，还是早点离开比较好......」
　　边说就边往门边走，韩景颜向前跟了几步，急促地问道：「茉莉姐，你真的要走吗？」
　　「当然，怎么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小茉莉停下脚步，回头对韩景颜笑了笑。b
　　「茉、茉莉姐......」韩景颜提起勇气问，「那天苏扬和你到底说了什么？」
　　『那天』指的就是韩景颜和白志涛再次相遇的那天。在这之前，韩景颜和苏扬都在街心花园听小茉莉回忆往事。但后来讲着讲着，苏扬就故意支开自己，和小茉莉又说了些什么。韩景颜现在已经猜到，苏扬就是在那个时候向小茉莉承认性取向的。
　　「他说了很多话呀。」小茉莉避重就轻地回答。
　　「不能告诉我吗？」韩景颜追问。
　　「不。」小茉莉想也没想就拒绝了，「还是等他自己告诉你吧。」
　　莫名其妙的一句话，让韩景颜怔了怔。
　　虽然她没有明说，但韩景颜已经猜出大半。苏扬那天不仅说出性取向，恐怕连自己和他的关系都原原本本告诉小茉莉了。不然小茉莉看他的眼神，不会像这样暧昧，带着一点哀伤和不甘心。哀伤可以理解，被喜欢的人甩了；但是这个不甘心......又是来自何方？难道在不甘心自己和苏扬的肉体关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