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熙旧事 ---- 平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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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舞飘飞如仙,倾绝全宫,昭帝大悦,将他搂在怀中,问他要什么。
苏瑶却说不要,昭帝道朕既然已经开口,没有不要的道理。苏瑶想了一会,将承晗拉了过来,说:"就赏给晗儿罢。"
昭帝应允,问承晗:"你要什么,朕都给你。"
承晗偏着头,眼睛在苏瑶与母亲之间转来转去。清脆地说:"儿臣要执掌天下,龙动九州。效法父皇,整肃四海,予天下臻治。"
除了有儿子的嫔妃之外,其余人都笑了。昭帝有些惊讶,掉过头问苏瑶:"你教他的?"
"没有。"苏瑶含笑看着承晗,道,"这是小皇子的壮志。我何敢僭越。"
往事如烟,早已事过境迁。那时白衣翩跹的少年早已消散云散。承晗看着一身血衣污染的苏瑶,心底的凄凉和着愤怒,一波波地席卷上来,翻江倒海一般。许久,才淡淡地道:"是你一直在背叛我的信任。"
他不愿娶苏萦,他强逼着他娶了。他不相信他与萧起有私,却让他亲眼目睹不堪入目的一幕。他认为他大婚后可以亲政,他始终不曾归还政事。他以为他们终有和解的一日,他们却......越走越远。
"原来如此。"苏瑶垂着头,凄然地叹息。
承晗看不清他的表情,走前一步,想要看得清楚些。苏瑶陡然身形暴涨,没人来得及看清他如何动作,眼前就已消失了踪影。韩舒玉看出他又在用天机步,脸色一凛,道:"护卫皇上!"十余人立即将承晗拥入圈中,围得密不透风。承晗坐回座上,握紧双拳。
接连不断的刃入血肉之声,哧,哧,哧,接连三声,三名侍卫颈上一道血痕,过了一会,血才蜿蜒流下。眼前只有一个白色的人影一闪,连眼睛也没来及眨一下,就又消失了踪影。剩余的十名侍卫将承晗护卫得滴水不漏,前后左右。承晗抚着怀中的匕首,感受着剑锋冰冷的触感,眼睛看向前上方,眼珠也一动不动。
"卟嗵!"
又是两名侍卫倒了下去,苏瑶的身影如同一抹幽魂,站在琼华殿的角落中,向他们凄郁地微笑。韩舒玉站在承晗身前,眼睛始终捕捉着任何一丝最细小的动作,横剑在胸。
"韩舒玉。"苏瑶幽幽地道,"你想被我杀么?"
"不想。"韩舒玉回答得很爽快,挑起一边的眉,"我只觉得奇怪,你为什么要杀这么多人,又不逃。"
"哦。"苏瑶笑了笑,"反正我的毒没解了,多拉几个垫背的而已。"
承晗心底砰地一跳,霍然起身,厉声道:"毒?"
苏瑶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了,只是怔怔地瞧着他。承晗脸色凝重,眼光不停地扫着,他目光所及之处,有人茫然的回视,有人心虚地低下头去。耿丹侧过头去,手中捏着汗巾,不停地咳嗽。下毒这种行径,到底过于阴毒。
半晌,苏瑶垂下眼睛,轻轻地笑了笑,笑容说不出的苦涩。道:"何必装模作样。"
话音未落,他的身形已然消失。韩舒玉极力捕捉,只看出苏瑶会自右袭来,用的必然是红莲门下一击必杀的剑术,"朝天一剑。"名字不太好听,但凌厉的攻势与其出剑的巧妙,却让红莲的人每次都如期而返。当年红莲门下练成这一招的,也就那么四五个人了。
"铛!"
快得迅雷不及掩耳,交睫之间已经交了一招,两剑相交,擦出一股火花。苏瑶身子借着两剑相交之力,倒弹回去,半空中又是一口鲜血喷出,血洒了下来,有几滴甚至溅到了承晗脸上。抹了一把,手上全都是血。
苏瑶提着一口气,强压下窜行的毒性,几乎站不稳身形,吃力地平复了呼吸,道:"你的功力精进了不少。"
"过奖。"
苏瑶的功力一半用于护住心脉,剩下的五成功力也让韩舒玉吃亏不小,胸口血气翻涌,压抑下喉头一股甜腥。有心多回几句,也不得空,只好抓紧时间,趁着废话的时候,赶快运气。
耿丹一击掌,两边侧殿里顿时又涌出几十个人,衣裳鲜亮,神气充足。看着耿丹的手势,有条不紊地再次围困住苏瑶。
耿丹道:"苏瑶,你知罪么?"眼神冷冷一瞥,那意思是说,你能撑到多久?
"不知。"苏瑶淡淡道。
承晗脸色变幻,双手攥紧了拳。想要说什么,话到嘴边换了一句,冷然道:"苏瑶,你已经无路可走,还不臣服?"
苏瑶拭去唇边的血痕,把苍白的嘴唇染得嫣红。微带嘲讽,笑道:"我臣服了,你给我解牵机毒?"
承晗心底一紧,望着全身血污的苏瑶,怔怔的说不出话来。牵机毒无药可解,这是尽人皆知的。
苏瑶瞧着他,淡淡道:"我就算死,也要拖人垫背。"
左脚向前踏出一步,天机步再度施展,快得只看得见一道淡淡的白光,他刚才强压毒性,只用了五成功力,这一全力施展开来,就连他的人影也瞧不见。只看见一道道白光闪过,他身旁围困的十几人"卟嗵""卟嗵",接连不断地倒下,眼睛睁得大大的,眼里全是惊恐。仿佛至死,还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死的。
韩舒玉轻哼一声,心道:强驽之末。
苏瑶一口气强提上来,毒性上涌,身形一顿,胸口如受重击,眼前一黑,喷出一口黑血。满殿里天旋地转,手上也麻木了,视线一片模模糊糊。
所有阴暗不清的人影里,有一个鲜衣鬓影的身影,鲜明地刻在心底。绛色的衣袖绮丽如同晚霞,她伸出手,轻轻地抚着他的脸庞,长长的青丝一寸一寸的绞了过来,把他的心底绞成一团。
"瑶儿,为什么要哭?"
他掉过头,不想让她看见软弱的模样。身体深处痛得撕裂一般,那是练剑时急功近利,气血倒涌的后果。
"小舅舅别哭。"三岁的孩子蹭着他的腿旁,满是稚气的小脸上,乌黑的眼睛一霎不霎地看着,奶声奶气地说,"晗儿给小舅舅吹吹,吹吹就不痛了。"
"很痛吗?"女子柔软的胸怀靠了过来,玉一样的脸庞,光洁柔润。
胸口很痛,肩上很痛,头很痛,五脏六腑都在痛。苏瑶心里想着,眼睛望着那一片模糊中,与记忆里重叠的脸庞。脑中痛得麻木的一片,苦涩地连空气也无法下咽。
就连记忆也模糊不清了,却有一个鲜明的记忆涌了上来,将他整个人淹没其中。那是嘉元五年的冬天,她灰白的脸色和瘦得不成人样的躯体,就在他的怀里不停地发抖。血就从她的口里,一口口喷到他的衣服上。雪一样的衣服,红梅一样的血,自那以后,他就喜欢上了白衣。
"我恨他,我恨他。"她不停地呓语。
孩子想要来拉住她的手,被她一把甩开,她向他怀中瑟缩了一下,喃喃地说:"珉哥。"
"是我,阿碧。"苏瑶面上挂着浅浅的笑。
"那个不是我的儿子,不是。"她惊恐地睁大了眼睛,黯淡的眼珠恳切地望着,"相信我,我只喜欢你一个人。我只有你一个......"
孩子错愕地看着他们。看着苏瑶在她耳边低语,她在苏瑶的怀中咽气,面上挂着沉浸于幸福的微笑。孩子抓紧了苏瑶的手,眼泪一颗颗掉下,"娘讨厌我了,是不是?娘刚才的样子,好恨好恨我。"
"不是。"苏瑶心底一片冰凉,痛得麻木了,木讷地低语,"娘最喜欢晗儿,我也最心疼晗儿。"
孩子的身体立即扑入了他怀中,小小的身体,颤抖着,像是一只随时就会惊恐地退却的小猫。他拉着孩子的手,紧紧的抱着,心里一遍又一遍的想着,晗儿只有他了,晗儿只有他了。
胸口紧紧的,喘不过气来。喉间一片甜腥,像是当年苏碧喂在他口中的鲜血。苏瑶弯下腰,痛苦地吸着气。身后一柄剑又刺进了他的身体,洞穿了肺叶,每吸入的一口气都在撕裂全身,鲜血奔涌而出。他奋力向后一挥,触手所及时是血肉的裂绽,身后一声凄厉的惨叫。
又死了一个。苏瑶眼前一片昏黑,心里模糊地想着,五十七个人,他杀了四十三个了。可是后来还会有多少呢?
他为什么要杀他们呢?
都忘了。
茫茫然地抬起眼睛,扫视过四周。文武百官都在眼前晃动,尽管看不清表情,却清晰地感觉得到他们的恐惧。惊恐于这个重伤中毒的垂死之人。
很好。苏瑶抿起嘴唇,满意地笑。他拖着脚步,一步步走向承晗,每走一步,地上就一个血印。一路上前来,他的身上又中了三剑,死了十三人,却仍然不停。
承晗站在面前,冷冷地看着他。道:"苏瑶,你要弑君不成?"
"说对了。"苏瑶嫣然一笑,"我要死,也要拉你一起。"
话音未落,他的长剑已经刺出。拼尽了最后一口气,眼前只有一个人,一张脸庞,一身绛红的长衣。
还有两步,韩舒玉的剑格档了上来,苏瑶心头一寒,心想:这次我可躲不过了。心头苦涩,总有几分不甘的吧?却不料那一剑只是虚招,飘飘地格了一下,韩舒玉整个人向后飞了出去,重重地撞到宫墙之上,滑落在地,喷出一口血来。
苏瑶怔了一怔,朝韩舒玉投去冷淡的一瞥,那意思是说我不会感激你。强提最后一分力气,冷笑一声,道:"韩舒玉,螳臂挡车,自不量力。"
群臣哗然。都没料到苏瑶重伤之余,竟然还有如此之勇,眼睛看着苏瑶一剑飘飘地刺出,承晗身前却空无一人,情急之下,群臣大叫:
"皇上,快避!"
好几个臣子都奔了上来,眼见着却已来不及了。承晗一动不动,深深吸了口气,死死地盯住一剑刺来的苏瑶,怀中的匕首寒光一闪,已然出鞘。
一瞬间,眼前又是嘉元十年的春天,明媚的春光自眼前阳光般惊掠,险险地晃花了眼。
"好痛,好痛!"少年跳着脚,愤怒地瞪着眼前的白衣青年。把手中的匕首一甩,撇着嘴道,"我不练了!"
白衣青年无可奈何地笑了笑,拣起匕首,塞入他手中,道:"这一招斗转星移,是用于保命的绝招。就算你功力不深,也可以制住比你功力高出数倍的高手。"
多么讽刺。承晗定定地看着寒光凛冽的长剑,剑身上血一丝丝地流,苏瑶的手上染满了鲜血。他微微侧了侧身体,看来是向右侧,其实是向左,只盼能让剑错开要害。右肘以常人不能及的角度外翻,利匕寒光乍现,直直地削向苏瑶的咽喉。
有多少胜算?承晗心里想,大概连一分都没有。眼前苏瑶的脸庞染满了血腥的杀气,早已不见了那时春光下温柔的微笑。
少年眨着眼,笑嘻嘻地问:"对付你呢?"
"我?"白衣青年笑了一声,"再等下辈子吧。"
承晗再次深深吸了口气,等待着长剑刺入身体的巨痛,甚至微微阖上了眼睛。他以为已经过了很久,久到似乎连心也枯萎了,其实只是那一瞬间,耳边听到群臣一声低低的惊呼,像是风过树林一样轻微而不可置信。
他等到的不是长剑入体的冰冷,而是手中的匕首,分裂血肉的触感。匕首一寸寸一分分地裂开骨骼,承晗睁大了眼睛,感觉到手中的匕首劈开血肉,温热的血液汩汩地流到他手上,似乎还能感觉到苏瑶生命的跳动。
苏瑶闷哼一声,手中的剑铮然落地。每个人,包括承晗都看见他在最后一刻垂下了手,让匕首结结实实地,刺入他胸前。
承晗道:"为什么?"茫茫然的,连自己也不知道在问什么。只是觉得,一定要说些什么,才能控制住自己,不要大叫出声,不要拼命摇晃苏瑶。
苏瑶身体一软,承晗下意识地伸出手臂,扶住了他。没有去想他们多久没有这样接触,他环抱住苏瑶,感觉到鲜血沁湿了自己衣服,脑中一片茫然。
"别哭。"苏瑶勉强抬起手,拭去承晗眼角的一点水光,喃喃地道,"姐姐,别哭......"
承晗说:"我不是你姐姐。"
苏瑶奋力挣扎了一下,笑道:"我知道不是你......只是不想死在别人手上......"他痴痴地望着眼前明艳绝伦的美貌,身体又软了一下,插在臂下和腰间的手更加用力地扶住了他。他又叹了口气,胸口的伤口每一次呼吸时都扯动着痛楚,咝咝地痛,勉强牵动唇角,笑了起来。苏碧说过,喜欢他笑。
"姐姐,你会不会......怪我?"
自己的声音,已经微弱得听不清了。苏瑶神智模模糊糊地一片,总觉得耳边有什么东西在轰鸣,像是有个人不断地叫着他的名字,苏瑶,苏瑶......他很想回他一句,他不叫苏瑶,是林瑶......眼前也只有一道朦胧的白雾,白光不停地闪烁,什么都看不清。
"我真的......很笨。"苏瑶喃喃地说,仿佛多年前的少女,坐在小轩窗前,念了两遍"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他仍然记不住,她的手指就敲在了他的头上,似笑非笑的嗔,"小笨蛋!"
"也很懦弱......"不敢面对你,就一直逃避。
"别怪我......晗儿......"
一片辨识不清的白雾里,温暖的嘴唇覆盖上来,度过一口口充满活力的呼吸。是姐姐在吻他,在用力地抱着他,那怀抱是熟悉的温暖和柔软。于是他突然又有了一点力气,挣扎着笑了出来,胸口牵得一阵痛楚,也已经麻木了。
微笑着道:"姐姐,你和哥哥在一起了......你现在可以......对我笑一笑么......"
全身都麻木了,像是站在一片冷绿的草地里,草地茵茵绿绿,少女乌黑的头发落到翠草上,雪白的手指捡起描金的风筝,少年给她牵着透明的丝线,他们丢下了孩子,自顾自地跑进一片辉煌的金芒,很快就看不清了。
苏瑶孤孤单单地抱着膝盖,缩起双脚,坐在阳光照射不到的阴影里,觉得有点冷。身子有点颤,低低地念:"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心里想,背好了,她一定会高兴的。
少女突然在面前出现,犹带清稚的灿烂笑容比阳光更加亮丽明媚。于是突然有阳光移到了他的身上,像被揉进了太阳,四肢百骸都暖洋洋地,把他全身倒进温暖的碎金之中。
他再叹了口气,眼皮沉重得再也抬不开,少女的笑容越来越远,渐渐的模糊,化成千百点明丽的碎金。他的身体一直向下沉去,沉去,与甜美的梦境擦肩而过。
终于,沉入一片永无止境的、完全的黑暗。
景熙六年五月二十一,帝承晗诛左丞相苏瑶于琼华殿。同日,五千铁骑踏平苏府,大都督萧起纵火焚尽苏府,不知所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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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还需要官方释疑么?
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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