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熙旧事 ---- 平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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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律,这是就该上舞了。三十二名武舞士着了武弁,左干右戚,鱼贯而入。分了四行八人,合着乐曲,作发扬蹈厉坐作击刺之状。一时间整座殿内寒光纷飞,鼓声咚咚,一下又一下,敲得人心头一阵阵闷然。
承晗看着苏瑶,突然笑了一笑,道:"有个问题,朕很早以前就想问太傅。"
苏瑶侧过头,微抬着眼睛,道:"皇上请问。"
承晗道:"朕记得当年太傅为朕讲读官,曾经讲过宋太祖杯酒释兵权。当时太傅曾说,宋太祖立誓不杀功臣,以致大宋文恬武嬉,终至于亡国。道一国之立,尸骨为基。"他看着苏瑶红晕满面的脸,缓缓地说,"不知太傅如今还以为然否?"
苏瑶张开了嘴唇,似是说了什么。正巧一声鼓声"轰"然齐鸣,武舞士绢裳飞舞,干戚相击,一阵清脆的金戈碰撞之声,将他的话掩了下去。
承晗耐心地等着,鼓声过去,苏瑶又斟了一杯。端着酒杯慢慢地抿。
承晗压抑住愤怒,耐心地道:"太傅刚才说什么,朕没听清楚。"
"唔。"苏瑶将酒杯中的酒抿尽了,微笑道,"皇上也有功臣想杀?"
"没有。"承晗心想他不算功臣,否定得爽快。
"那就不必为古人操心了。"苏瑶把玩着手底的白玉酒杯,漫不经心地看着手上温润的光芒,"皇上还是为自己操操心吧。"
他的神情十分狂妄,承晗气得嘴唇微微颤抖,勉强压了下去,再斟了一杯酒,亲手递了出去。他不想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对苏瑶道:"太傅,朕还记得,上一次与太傅月圆之夜赏月饮酒,是三年前的事了。"
苏瑶接过酒杯,淡淡道:"是吗?臣不记得了。"
"朕不喜欢苏萦。"月亮下面,十四岁的少年执着地看着他。那双眼睛像是会聚了天上所有的星子,那么明亮。他拉住他的衣服,流露出少年青涩的伤痛,眼睛里的星子波光闪烁,"你为什么非要我娶她?我想喜欢自己喜欢的人,不可以吗?"
正是伏夏,衣衫单薄,苏瑶的衣服被他扯开了一些,露出清秀的锁骨和肩胛。少年看着他,眼底渐渐地,有小小的火焰在跳动,玫色的嘴唇翕动出炽热的气息,似乎连他自己也没察觉。苏瑶吃了一惊,几乎是惊惶失措的,拉紧了衣襟。
从未有过如此的狼狈,回到苏府的时候,连连在门槛上绊了好几跤。扶着门框,急促地喘着气,眼底总是跳动着少年眼中的光芒,那温热的手指就像丝絮一样缠绕在他的心上,那张脸庞痴迷地望着他,眼底倾诉着情欲的光芒。
苏萦听说他回来了,满面欣喜地跑过来,问他成了没有?苏瑶疲倦地笑了一笑,看着苏碧的侄女,说:"苏家就剩你一个人了,你是我的小公主。"
他推开了他的小公主,跌跌撞撞地撞进房中。伏在床上,吹灭了灯,却为身体深处涌动处的躁动辗转难眠,血液在全身汩汩窜行,蒸腾着,喧嚣着,急于找到一个甜美的出口。
朦朦胧胧的,黑缎般的发丝冰凉地拂过他的手指。雪白的肢体在床单上摇摆出淫靡的纠缠,美玉般的眸子一片水雾朦胧,纤长的手指放在嫣红的唇边,媚眼如丝,低语如泣:"瑶......"
苏瑶如受雷殛,陡然惊觉,半夜从梦中惊醒过来,全身冷汗涔涔而下,为心底龌龊的念头无地自容。
承晗从宫中出来的时候,他已经得到了消息。他第一次将手伸给萧起,无视于他震惊的眼神,说:"要我。"
少年的身影消失在晃动的帐缦之后。那一道帘子降了下来,掩去少年破碎的眼神,将他们相隔两端,咫尺天涯。
承晗急促地笑了一声,道:"不记得了?嗯,朕也记不太清了。"
他怔怔地望着苏瑶,叹了口气,"啪"地一声,手中的酒杯落到了地上,摔得粉碎。如同绷断了的琴弦,乐声戛然而止,鼓声敲了最后一响,正和着那酒杯的声音。
正在起舞的三十二名舞者陡然一声齐齐暴喝,长身而起,三十二把软剑自腰间甩开,有如灵蛇出洞,抖得笔直,齐刷刷地袭向苏瑶。苏瑶心想:早知有此一招,左手一拍桌案,桌案飞天而起,桌上的瓜果碗盏"噼哩叭啦"摔了一地。一连串的木屑碎裂声,桌案被软剑绞成粉末。
苏瑶站在碎成粉畿的桌案之后,手中的酒杯上,还横插着一把雪亮的长剑。他侧过头,对着执剑的舞者淡淡一笑,两指并拢,"啪",清脆的金铁断裂声响,长剑在他手上,硬生生地断成两截。掉到地上,弹跳了两下,"叮叮铛铛"的清脆声响,像是这一场歌舞的袅袅余音。
变生仓猝。满殿的文武百官,都张大了嘴,有早就知道内情,也有满头雾水的,还有立即明辨事机的,都一动也不敢动,生怕惊动了苏瑶。人人心里都在想:苏相的武功怎么高成这样?耿丹也吸了口气,他没见过苏瑶动手。作了个手势,数十名宦官蜂拥而出,把殿门关得牢牢实实。
琼华殿陡然静了下来。满殿里,只有那一处角落剑光飞舞,三十二个人组成一个圆圈,各按方位而立,很明显的,就是组阵了。群臣中有武将熟识武林阵形的,立即就认了出来,有人忍不住,低声惊呼:"阴阳两仪阵......"
混沌生阴阳,阴阳为两仪。这是武林的三大绝阵之一,峨嵋阴阳两仪阵。与少林十八罗汉阵,丐帮的莲花落阵并称为武林三大绝阵。阴阳两仪,生生不息,前仆后继,就算有一个缺陷也会被人迅即填补。陷入阵中者,就如同被卷入了一个从不休止的惊涛骇浪,只能随波逐流,直至筋疲力尽。
"三年。"承晗倚在座上,淡淡地看着,"太傅,三年如飞,你若是此刻降服,朕不杀你。"
苏瑶的身形被三十二名舞者湮灭了,声音却清晰的传出来,冷冷的,"皇上是在说笑么?"
在一边的韩舒玉目瞪口呆的看着,忍不住,重重地叹了口气。他此时很后悔没有及早告诉承晗,苏瑶的一门功夫"天机步",那就是专用于对付阵法的。天机步是红莲创祖流传下来的步法,缺了两页,所以没人敢练。而敢练,又没有走火入魔,反而误打误撞练成了这门功夫的,只有萧起。萧起会了,那就意味着苏瑶也会。
一物克一物。如果阴阳两仪阵是以弱克强的绝技,天机步就正好是阴阳两仪阵的克星。阴阳两仪阵以阴阳互补,生生不息,如同潮水一般,一波接一波。天机步却恰好可以掐住水的源头。
韩舒玉张开嘴,还没来得及喊出声,一个雪白的身影就如同幽灵一般,自三十二名舞者之间,幽幽地滑了出来。
苏瑶手中持着一把夺来的长剑,锦衣碎裂成一片片轻若无物的碎片,露出其下雪白的长衣。天机步施展开来,必先自伤以窥阵眼。苏瑶夺去了阵眼的长剑,也就破了阵。
他淡淡地站着,眼底一片无波无澜的平静。他望着承晗,承晗也静静看着他,一动不动。
"唔!"
苏瑶胸口如被重重一击,捂住嘴,一口鲜血从口中蜂涌而出。指缝间鲜血滑下,腹中一阵如绞的疼痛,微一运气,又忍不住一口鲜血喷出,腹如刀绞。
他看着承晗,疲惫一波波卷涌上来,几乎就想就此长睡不醒。心里知道,必定是刚才的那一杯酒中有毒。忍不住漠然地想,你想要我死,说一声就是了,这么费尽心机,做尽姿态,你这又是何必呢?
三十二名舞者已经死了两名,立即变阵。这些都是数年苦练的死士,眼见着阵法无用,应变奇速。十八名团团围住站在殿中的苏瑶,其余十二个,长剑齐摆,成弧形站在承晗身前。将他护卫得严严实实。
承晗微微一笑。心想,就算你武功再高,杀敌一千,自损三百,终有耗得灯尽油枯的一日。他一向很有耐心,也还有很多时间,和人。这样想着,越发地愉快起来。


九、销魂独我情何限

殿外渐渐的黑了天色,人人心里都紧张得快要绷断一样。眼睛一眨也不敢眨,只死死盯着殿中的苏瑶。谁也没有心思去点燃蜡烛,只看着苏瑶雪白的衣服,被血一泼泼地染红,分不清到底是他的血,还是在他的剑下倒下的人的血。
三十二名舞者只剩下二十名,将苏瑶团团围困在中央,用的都是毫不留情的狠辣剑术。八个人在其中围困苏瑶,十二个围在外方,只要觑着了苏瑶的一个破绽,立即挥剑攻上。这些舞者都是豢养已久的死士,相互配合得天衣无缝,车轮战一用上来,就如同水车轮转,不把人精力耗尽,绝不干休。
苏瑶的动作渐渐地慢了下来,原来根本看不清的动作,也看得清了。他脸色灰白,左方一柄剑刺来时,他身形一纵,似乎是想向右侧开,后方同时一剑刺来,按理说他本躲得过,但突然身形一滞,长剑透肩而过。
苏瑶闷哼一声,伸手过去,随手拗断长剑,同时疾点肩井处大穴,止住了血。断剑倒飞,直插入后方一名舞者咽喉,血光迸射,再溅上他一身雪衣。
"阿瑶的好,在于他够狠。"三师傅这样说。
后面还有一句话,韩舒玉几乎都快忘记了。现在想起来,后面三师傅还说:"他宁伤己,也要伤敌。"
萧起却说:"他根本没把自己的命当一回事。"这样说的时候,他正抱着练功练得满身伤痕,沉沉睡去的苏瑶。
韩舒玉叹息一声,这一叹里,又有两名舞者倒了下去。苏瑶嘴唇乌青,印堂里隐隐发暗,看来毒性已经窜上。韩舒玉拔出长剑,看了耿丹一眼,纵身提气,一晃之间,身形已经纵入圈中。
"韩舒玉。"苏瑶将剑一横,提气凝神。刚一提气,胸口又是一阵气血翻涌,毒性蔓延而上。
两人出自同门,对彼此的招式路数都熟悉得如数家珍。韩舒玉从师四师傅,路数讲究的是轻灵开阖,走的是小巧功夫。三师傅却喜欢谈笑杀人,剑法招招毒辣,取人要害。
韩舒玉道:"你中的是牵机毒,无药可解。"
"我知道。"苏瑶淡淡道,"红莲门下,一点毒,我还是看得出来。"
他们两人用的是传音入密,面对面站立,彼此剑尖对指,杀气盎然,却不动手,人人都奇怪地瞧着。有几个人恍然大悟,心想:难怪皇帝敢动手杀苏瑶,原来韩舒玉背叛了苏瑶。又有人想:要是这时萧起杀进来,鹿死谁手,还不一定。他们却不知道,宫外布满了几千精练弓驽手,防的就是萧起。
"动手吧?"苏瑶道。
韩舒玉想了一会,道:"你站着让我杀,行不行?"
苏瑶哑然失笑,心想,我不至于失魂落魄到这个地步。换了个剑势,剑尖左指,左手斜右,左脚向左方移了半步。韩舒玉脸色一变,苦笑道:"别,我说错了,还不行么。"
苏瑶摆的正是最阴狠毒辣的青华剑,名字好听,其实走的招招都是夺人命的路子。左脚一移,要踏坎申位,那就是天机步了。韩舒玉见过萧起将青华剑和天机步融会致用,那时他二十岁,还在当杀手。苏瑶十一岁,跟在他身边,用心地学。
萧起那次要杀的是江南四公子之一的宋予清,他不喜欢潜伏杀人,而是走到江南酒楼之上,找到宋予清,对他说:"我们切磋一下。"苏瑶就坐在他旁边,看他怎么施展天机步。
宋予清还没来得及拔剑,萧起身形从不可思议的位置踏出,从宋予清右腋下,平平淡淡地一剑斜斜刺出。手起剑落,从右腋透入左胸,一剑毙命。
韩舒玉当时暗忖自己能不能躲过这一剑。结论是拼死拼活也躲不过。苏瑶纵然不如萧起,但也远胜于他。
叹了口气,道:"动手。"
话音刚落,身形不进反退。手中剑身一抖,反手刺向身后,他身后的,正正就是承晗。他用的是一招索魂剑,长剑贴着脊背滑过,旁人看来是要刺右方,实则是要杀后方。
这一剑迅捷绝伦,没有武功的人根本看不清,武官中有内力的,好几个都几乎惊呼出声。就是一交睫间,苏瑶的天机步施展开来,快若鬼魅,剑光一甩,直削韩舒玉右臂。韩舒玉早知他会来救,剑势不变,左掌斜斜削出,空门大开。"嘭"地一声,韩舒玉手掌直击上苏瑶左胸,右臂随之一痛,连连后退两步。低头一看,右臂上一道长达三寸的伤口,却不深。苏瑶受了他那一击,剑到时,力道已经弱了。
苏瑶向后踉跄一步,几乎跌跪在地,连忙用剑支住。"哇"地一声,喷出一口鲜血,把白衣染得一片殷红。强提五分真气压住毒性,心里冷冷一笑,心想原先在门中,大家都小看了韩舒玉。
这一交手快若电光火石,九成九的人都没看清,看得明白的人,却惊讶到了万分。脸色错愕地看着苏瑶,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去救承晗。韩舒玉那一剑要是不停,就真真正正,要杀了承晗。心道:这不是正如苏瑶之愿么?
苏瑶抬起头,眼底的凄冷让座上的承晗不由自主地怔了怔。依稀记得,苏瑶喜欢用这样的眼神看父亲,当时觉得这样的神情楚楚动人,真正看到这种眼神时,只觉得心头说不出的寒冷。
"下来。"苏瑶手中长剑一抖,挽出一个雪白的剑花,向承晗微微一笑。
"皇上不可!"几名侍卫立即护卫到承晗身前,长剑摆成一个圆弧,为承晗抵挡住从四面八方过来的袭击。韩舒玉收了剑,叹了口气。不打算打扰苏瑶。
苏瑶拭去唇边的鲜血,白色的衣袖污得不像样了,他的神情仍然清淡如云。持剑而立,静静的似乎不想出手,却没有人敢近他身。二十几个人断断续续地在他身边游走,觑着他的任何一个细小动作,只待一有破绽,立即群嚣而上。
"下来。"苏瑶淡淡地说,"晗儿,这是你我之间的事情,我们来做个了结。"
他这一声"晗儿"喊得平平淡淡,仿佛再正常不过的事。大殿里所有人都愣了愣,眼神望向承晗。承晗高踞在座上,居高临下的看着苏瑶被困在中央,神情冷淡,正襟危坐,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不会。"承晗脸庞被侍卫的阴影遮住,看不太清,"天子之怒,流血飘橹,伏尸百万。朕乃天子,又何必逞匹夫之勇。"
苏瑶一双眼睛冷冷地瞧着承晗,淡淡道:"窝囊废。我白教了你十年武功。"
承晗眼底的愤怒燃烧起来,他霍然起身,没有下阶,只在座前来回踱着步,走得越来越急,步子带出一阵飓风。旁边的侍卫都感觉到了他的怒气,握着剑的手更紧了些。承晗陡然止住脚步,向前迈过一步,立在侍卫之中,昂然负手。
"苏瑶,"他的声音很轻柔,"为什么我们不能像小时候那样?"
苏瑶一笑,平静地道:"那是我该问你的话才对。"腹中又是一阵绞痛。他脸色更惨白了一些,嘴唇乌青。旁边的人打了个眼色,悄悄缩小了包围。
承晗再向前走了一步,好半天没有说话。身体忍不住微微颤抖,拼命地抑制住了声音的颤抖,再开口时,已经平静下来,"我告诉过你,这个天下是我的。你却要握在手中,不肯还我。"
宫里有个流传已久的故事。说承晗抓周的时候,放着满桌子的金银珠宝、百件事物不肯抓,从案上跌跌撞撞地爬下来,撞进昭帝的怀中。拼命挥着手,要去抓昭帝身上的一枚玉佩。那玉佩上刻有一个"昊"字,是太祖皇帝的随身玉佩,传给了昭帝。承晗死死地抓着那玉佩,哭得满脸是泪,直到昭帝解下来给他,这才咯咯地笑了起来。
这个故事自然是假的。承晗抓周的时候,昭帝根本不在场。不过听了这个故事的人,听见后面一个故事时,就会觉得承晗果然是受命于天的真龙天子。承晗六岁时,正是苏瑶入宫的头一年,那年的中秋夜宴,昭帝左边坐着苏碧,右边坐着苏瑶,倒把皇后抛到了一边。酒到半酣,苏瑶执剑,献了支剑舞。

推书 20234-12-05 :茧————shekno》: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