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儿,走了。"早在男子靠近之前,秦澜已经站了起来,正背靠著树,抬头望向天空。细看,其实他与背後那棵银杏保持了大概两寸的距离。男子走过来,秦澜没有神情地跟在後面,二人沈默著向著目的地行进。
徒留那咯吱咯吱的破碎绝望的声音,在空气中越传越远......
过了银杏林,北山杉疗养院就进入眼帘。白色的欧式建筑,从外表唯一可以一目了然的大概就是费用昂贵了。外观看上去像教堂,高高的尖顶,竭力伸向空中,不知是想捕捉什麽。房檐上竖著不同的雕塑,墙壁上还有著各种浮雕。这样的建筑用作疗养院,不知该说所有者有创意呢,还是说他有问题。
没有让秦澜有多看两眼的机会,男子有些急切地把他送进了那不知该如何形容的白色建筑。
接下来是令人乏味的例如办手续之类的程序性工作。当然,免不了接受一群无聊人的无聊问题。秦澜在一间近乎是宽广的房间内,面无表情地看著面前的表演。对於那些问题,他的回应仅是沈默。最後,那些人不得不带些恼怒地承认,秦澜的目光始终没有在他们身上停驻过。
在秦澜被送入房间後,男子拨打了魏澦所给的号码。
"!!!!"(喂!)另一端传来的是标准的日文。
"杉山!!!!愿!!!!"(请找一下杉山先生)
"私!杉山!!"(我是杉山)
"杉山檠先生,我是秦澜的父亲,冒昧的打扰您了。魏澦先生说您能够给与我们帮助。"男子知道对方是要找的人後,改成了中文。
"秦澜......大哥有通知我,我想我们需要详细的谈一次。这样吧,如果您明天没事的话,上午十点我在杉山医院等您,可以吗?"对方也从善如流的改用中文。
"当然可以,太感谢您了。"真是出乎意料的顺利啊。
"麻烦您带上贵公子的病历。"对方提醒。
"一定,太谢谢了。"
挂上电话,男子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那个杉山檠的声音很有威慑力呢,希望他的医术也值得期待。哎呀,我一定是想太多了,希望不会变得和澜儿一样,我到底在说什麽呀。男子苦笑了一下,开始为明天的会面做准备。
第四章
第二日上午十时,私立杉山医院,院长办公室。
"秦先生您好,我是杉山檠。"年轻男子向走进来的中年人伸出手。
"杉山先生已经是院长了吗?真是年轻有为啊。"
"哪里,这还是个未来时,我现在还处於见习阶段,不过,可以帮助更多的人一直是我的理想。"杉山檠挂著灿烂的笑容,暗地里咬牙切齿,要不是那个连姓氏都丢弃的落跑大哥,我怎麽会被困在日本。"我们就不要客气了,谈正事吧。"
杉山檠打开面前的厚厚一叠病历,扫了几眼,开口道:"秦先生,我想先了解一下贵公子的情况。"这时他注意到病历上的照片是一个大约八九岁的男孩,很普通。看上去很柔软的头发,孩童特有的圆脸,以及猫一样的眼睛。嗯,猫一样的眼睛?细看照片,真的很像幼猫的眼呢,不过是黑色的,还有著可爱的酒窝,整体看是很像小天使啦,不过......"秦先生,如果我没有记错,贵公子应该是十七岁吧。"
中年男子有些无奈的笑了,"自从长子秦樗意外身亡之後,澜儿就不肯再照相了,我们也没有那个心情。"
"能否请秦先生从头讲起?"看来是创伤记忆引起的呢,应该很有意思。杉山檠露出一抹含义不明的微笑。
"好的。我本来有两个儿子,长子秦樗和次子秦澜,樗儿很宠这个弟弟,澜儿也很崇拜樗儿,常常只在樗儿面前露出笑脸。七年以前,樗儿16岁,已经开始替我打理一些公司事务。那一年他到东京办事,本来没有计划来京都,可是澜儿要吃OTABE KUN,并坚持一定要当天见到哥哥。於是樗儿赶到京都,买了OTABE KUN,再连夜到大阪搭飞机回国。结果,飞机......掉进日本海,机上乘客无一生还。那之後我们依然经常买蛋糕给澜儿,他开始还会问哥哥什麽时候回来。告诉他樗儿死了,他就像没有听见。一直念:‘哥哥快回来了......哥哥快回来了......'再後来,有一天澜儿突然说蛋糕是苦的,然後冲上楼,搬到了他哥哥的房间,从此只用蓝色的东西。不再开口说话。第二年,澜儿有了一个妹妹,他的状况却没有任何好转,我太太的精神状态似乎也不是很好,所以就把澜儿送来日本疗养。"男子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只用蓝色的东西?"杉山檠似乎对这一点很感兴趣。
"是,连医生都没有查出原因。"
"秦樗生前最喜欢的颜色是什麽?"
"嗯?这个......我不清楚。好像不是蓝色啊。而且,樗儿也没有把周围的一切都改成蓝的啊。"
"什麽意思?"杉山檠扬眉。
"澜儿没有改变樗儿的房间,他只是搬进去。但是在那之前,他把家里的基调改成了蓝色。深蓝、浅蓝、墨蓝......你只要呆在那儿,就只能看到深深浅浅,各式各样的蓝,最後甚至睡梦中都遍布著蓝色,那简直就是噩梦。"男人有些激动,意识到这点,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澜儿甚至把我的红色法拉利换成了蓝色宝马。他也不再穿其他颜色的衣服,而且把日常用品都换成蓝色。天哪,你没看见我太太见到他在银餐具上套上蓝色套子时的表情......"男人似乎再也说不下去一般嘎然而止。
"还有别的吗?"杉山檠努力忍住笑意,果然是有趣的家夥啊,可是如果自己现在笑出来好像有点失礼啊。忍耐,忍耐。
"还有,那以後澜儿好像很讨厌光。据说,他的房间一次也没有亮过灯,除了我们进去看他时打开之外,有时放著奇怪的音乐,反反复复,只那一首。再後来,就没有人在听到过房里有声音传出。另外,他好像很少吃东西......"男人似乎在竭力思索。
杉山檠觉得自己有些冷眼旁观,"据说","好像",被自己的父亲用上这种字眼,那个家夥还真是可悲呢,成为了多余的东西吗?
杉山檠感到有些无聊了,他可没兴趣盯著一个装著思索的老头子看。他别开眼看向窗外,在阳光灿烂的春日,会有美丽妖豔的妖精飞舞,惊起如血泣樱的骄傲樱花树,不论是多麽单纯的单瓣又或高贵的重瓣,不管是怎样纯洁的白或是如何鬼魅的粉红,在深秋,都只不过是快要掉光叶子的枯干而已。绝望的枝桠仍然高举,却不会有诱人的色泽来遮掩,只不过是碍眼罢了。最美的时候总是凋落纷飞的那一刻,在绝望中绚丽吗?还是──灭亡。一旦裸露,就是脆弱了吧,不管曾经怎样赞叹,到如今也无话可说呢。高高举起的树枝上,残存的只有摇摇欲坠的残叶,回报他们悲惨努力的,只有擦身而过的凄厉的风。
"......"在没有到回应的情况下,男人再次开口:"杉山先生?"
"嗯......失礼了,我正在考虑贵公子的状况。"真是糟糕,走神是经常的,这次怎麽这麽轻易被逮到,还好对手不是他那个精明的老妈。
"没什麽,如果您没有什麽需要了解的了,我先告辞了。"男人想了一下,补充了一句:"澜儿现在在北山杉疗养院,还有......我明日就会回国了。这是我的电话,如果有什麽需要请跟我联系。谢谢。"男人伸出手。
"哪里,我会尽力。"与男人的手短暂交握之後,杉山檠起身送他出门。
关上院长室的门,杉山檠拿出一张湿纸巾,随意擦拭著自己的手。不管说得多麽好听,如何道貌岸然,一旦成为没有价值的东西,躲避得还真是彻底啊。虽然无意指责什麽,可是感觉依然很糟呢。
杉山檠叹了口气,打开窗,传来了一点也不清爽的风,倒是开始夹杂寒冷的感觉,微微的。发丝在风的捉弄下不受控制地向上翘,变得凌乱。没有一朵云的天空带著薄薄的蓝色,一点也不透明。望向远方,只有鳞次栉比的钢筋傲然耸立。又一声几乎不可闻的叹息,逐渐消散在混浊的蓝色中,连残痕都没有留下......
第五章
没有开灯,站在窗前,俯视远方星星点点的灯火,心里什麽也没有。什麽羡慕啦,茫然啦,悲伤啦,还是优越啦,兴奋啦,骄傲啦......什麽叶没有。甚至,连空白都没有。
点一支烟,放在眼前。看,烟雾缭绕。无言。隐隐的痛楚传来,恍惚而不真实。早已抽身的神祗,站在遥远的九霄,嘲笑。脚下是漫长蜿蜒的蓝,深深浅浅。无论浓墨重彩,还是秀丽淡雅,都只不过是,一场玩笑。
天堂的圣歌流入耳中,泛起的尘烟沈入心底。满天飞舞的悲哀无法遏制,不知是悲哀著那无法终结的悲哀,还是由於那无休止悲哀的不明所以。结局总是一样,流水落花,自知而已。
一点红光落於指尖,微微灼热的痛感,拉回了杉山檠正处在闲逛中的神智。把烧到手的烟掐灭,杉山檠开始看秦澜的病历。
杉山檠是不抽烟的,他和哥哥魏澦在少年期仅有的几次反叛性尝试,也在他们美丽高贵强悍的母亲──杉山静子的高压政策之下,迅速消声觅迹。不过,有时杉山檠会点一支烟,静静看那烟雾升腾,幻灭,仅此而已。据他自己说,那有助於他的思考。至於事实是否真的如此,没有人知道。
耐著性子看完了厚厚病历,杉山檠从中几乎没有得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那些只能证明患者非常不配合而已。他扔下手中的笔,决定明天就去拜访秦澜。至於治疗方案,见了本人之後再决定也不迟。
* * *
北山杉疗养院。
带些犹豫的男子站在一间病房前,不知是进是退,如同面前是龙谭虎穴一般。男子苦笑一下,想他半生在商场打滚,什麽样的人没见过,没想到现在见自己的儿子,却是这个样子。要不,算了?考虑再三,最终,男子还是推开了那扇门。
走进这间已经改造完全的房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正对房门的大大的落地窗,在夜幕的滋润下,充分散发著玻璃的冰冷质感。此时,浅蓝色的窗帘正随风而起,轻轻抚上身旁少年的脸庞,慢慢游走,似是舍不得那种触感。
男子环顾四周。被蓝色的床单覆盖的小单人床,静静地蜷缩在房间一角。小小的深蓝色沙发,冷然地坐壁上观,面前是家庭影院设备,带著蓝色的面纱,无声无息,似乎在进行著进入了不该踏入之所之後的反省。一些家用电器也学著他人的样子,背靠著墙,静默无言。苹果的蓝色透明电脑,站在同一色系的书桌上,有些茫然。旁边却是更加不知所措的勿忘我,在蓝色的冰冷容器中,瑟瑟发抖。简单设计的书架和带著大穿衣镜的衣橱各站一边,两两相望。
脚下是大海的颜色,深深浅浅,一片汪洋。抬头,却无法见到天空。天花板上大块大块的蓝,有些随意,带些惶恐。
男子停止无聊的观察,开始怀疑让院方把房间改造成这样是否真的是正确的决定。算了,既然把澜儿送来这里,让他有和家中相对类似的环境也不错,谁知道澜儿会在这呆多久。反正,眼不见为静。
男子走上前,开口言道:"澜儿,爸爸帮你请了一位医生,我查过,他是医学院的研究生,也是杉山医院的未来院长,你要好好配合他的治疗。还有......我明天要回国了。"男子的眼里掠过什麽,似乎是克制了一下自己,继续说道:"爸爸跟你说实话,不是我和你母亲不疼你,只是......只是一见到你,就想起樗儿......"话未完,男子已转身向外走。走到门口,背对著少年,男子又补充了一句:"爸爸有时间会来看你的......"以极快的速度说完後,男子快速离去,始终没有回头。门,阖上。沈默悄悄地回来,不断扩大著领土。
最後那一句没有任何人会记得的话语,盲目地在空气中四处逃窜,依然找不到出口。终,消散。
面无表情的少年没有什麽反应,依然翩翩起舞的长长的窗帘,掩盖了少年的容颜。也掩盖了,少年嘴角微微向上的弧度。只有温柔的风,记下了少年眼中的一片冰寒。窗外那一弯银月,悄悄地用光明点缀著黑暗。理应在墨蓝的天空傲然闪烁的银河,在那遥远的遥远的蓝色中,静静迷失,悄悄睡去。
* * *
第二天,阳光普照大地。已近深秋,空气中开始夹杂淡淡寒意。秦澜坐在阳台的角落,几乎将自己埋於那如波浪般起伏的蓝色窗帘中。窗外,稍远处是褪去繁华的樱花树,有些落寞地无言站立。眼前则是几株红枫。
可以称得上纤细一族的枫树正处在风姿绰约的季节。满身耀眼的红,夺去人们的视线。间或遗落的羽翼,随风摇摆,带走人们的叹息。威严高贵的太阳也被那一抹豔吸引,屈尊送来了充满光辉的荣耀。
突然暗下来的天空使得秦澜抬起头,刚刚还光芒万丈的太阳不知何时钻入了厚厚的云层,使得天空呈现奇怪的光景。
周围的云白色带些透明,伴随著好像铅笔绘出的丝状感觉,有些朦胧,带些恍惚。太阳躲入的云厚重沈郁无法描摹。整朵都是阴沈的颜色,无甚出奇。不甘心被困的太阳,小心地伸出触角,四处探索。给囚禁者镶上了耀眼的金边,若隐若现,若即若离。使自己始终处於游离状态,恍惚而无法全见其貌。
亦真亦假的光芒依然自豪地存在著,或真或假的话语早已不知去处。
带著突兀的敲门声响起,惊碎一室寂静。
第六章
扰人清静的敲门声执拗地响著。
杉山檠知道面前这扇蓝色的门并没有锁,他只要轻轻转动门把,就可以毫不费力地进入,就可以见到他的个案。可是他就是不高兴,刚从其他医生那边过来,他得到的结果居然是没有结果。不管做什麽检查或者测试,他的个案根本就是一声不吭,连催眠似乎都没有什麽效果。他倒想看看那个小子能忍到什麽程度,说不定会来帮他开门呢。所以杉山檠就心安理得的放任自己去摧残那扇可怜的门,不停地在上面制造噪音。
门外是个无聊的家夥呢,任谁都会这样想吧。更不用说疗养院里漂亮的护士小姐,看见杉山家未来的继承人,我们英俊阳光神采飞扬的檠少爷,几乎趴在门上,试图将单调枯燥无聊的"咚咚"的敲击声变换成乐曲时,她们精心呵护的美丽脸庞上出现的"幻觉,这一定是幻觉"的表情是多麽精彩了。
约莫一个小时之後,我们的杉山大少爷似乎终於证明了敲门声无法变成优美动听的音乐,在没有接收到房内任何回应的情况下,本次尝试以失败宣告结束,杉山檠决定直接推门进入。
即使已经知道秦澜习惯把自己的房间改成蓝色,杉山檠还是愣住了。铺天盖地的蓝,像藤蔓一样缠上来,在不经意间逐渐收紧。从脚踝到小腿,一点点向上,爬过膝盖,越过胸腹,攀上肩颈......在那样的蓝色中,自己又为了什麽要存在呢?
杉山檠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四处张望一下,只有冰冷。没有涵义的蓝,只能将人淹没。泛滥的蓝,散发著战战兢兢的美丽气息,带著无法合眼的惊恐表情,径自绚烂。
注意阳台上几乎被窗帘淹没的少年,杉山檠走上前去,细细打量。
淡蓝色的衬衫,同色系的长裤。光著脚的少年被蓝色窗帘包裹著,时松时紧。好像温柔的风所给予的拥抱,又似冰冷的海水恋恋不舍的嬉戏。无法辨识的,是低头坐著的少年的心情,还是,那几乎无穷尽的蓝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