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缄
战
--溯--
这里发生着,一场战争。阴谋阳计勾心斗角,刀光剑影戎马兵戈。浴血杀搏,争的,只是两个人胸中的城池。
仿佛游戏的战争。但,先被征服的人就输了。
他其实比谁都更清楚的。这场战争中,他处于弱势。弱得回天乏术。--只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承认。
不愿。抑或,不能。
夜里的风中有什么声音在呼喝着,夹杂着点点流泻轻扬的碎末零片,一声声嘶喊得威严又绝决。肃然而孤寂。
忘了吧忘了吧忘了吧......
于是忘了。
没有试过的忘却,竟如此轻而易举,且,全无知觉。
持杯的手后匿藏着静如死水的眼,一丝一丝的恶意泛出来,微毒,甘美。
--当真?
当真,不当真。是又如何,否又如何?你总是这样。你自信满满,你勇往直前。所以你以为,我会永远在这里是不是?
达龙,我告诉过你无数次。你从来不以为然。那么我最后一次告诉你。你小看我了。
忘了,忘了。不会咬牙切齿,不会肝肠寸断,不会望风陨泪,不会买醉贪杯。连最基本的感觉也没有,心塌下去一块,就不复存在。
深黑色的眼瞳瞬间流露出的痛苦,他察觉到了,看得很开心。
然而那个人即刻就收拾起心情,带着那一如既往的端整微笑,轻轻的说。我从没看轻你,那尔撒斯。是你,没有看清过我。
薄怒。拂袖而去--
不悦的,是失落。强忍着的,是痛。
--起--
"低年级在练剑啊。这种天气,真可怜呢。"
陌生的声音带着与己无关的笑意。
"学长们好!"
落到背上的击打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慌乱的问候。那尔撒斯在雨水和泥泞中昂起头来,迎上了从那一群黑色制服的围簇中,不经意望过来的视线。
"切磋就好,别太过分。"
"是!"
回答得倒是很爽快。
"走吧。"
有人招呼着,于是一群人就说笑着走开了。
"今天就算了,我们下次再玩吧,小公子--"
一哄而散。周围静了下来。雨的声音渐渐大了,四肢变得越来越冷,而且麻木。
不会就死在这里了吧。
笑。仿佛蛇呲开它小小的尖牙,末端,泌着紫蓝的芒。
"要帮忙吗?"
不知何时来到面前的人如此问道。
没听到脚步声呢,是雨声掩盖了吗--心念流转间,声音已做出淡漠回答。
"不。"
深吸一口气,以剑为杖,一点一点撑起了无力的双腿,好不容易完全站立起来,重心一个失衡,就又倒了下去。这一倒牵扯到了背上的伤口,更是痛入心扉。
"没用的家伙。"
意识失却之前听见的,是对方以出奇认真的口吻所讲述的,嘲弄话语。
醒来时,那尔撒斯正面朝下的睡在自己的床上。身上的衣物虽还没有更换,留在脸和手等地方的泥泞却已清洗干净。受过冲击的头还有犯晕,也就索性这样睡着,静静思索了一下事情的前因后果,总算是理清了头绪。正打算支起身的时候,门发出了轻轻开启又合上的声音。
猛然回视的眼光是锋锐的,有如困兽般狰狞,仿佛会割伤人的脸。
对视。针尖对麦芒。
结果却是那尔撒斯笑了。敛起戒备的心机,笑着如和风拂煦。"达龙......学长。"
达龙并不多说什么,上前剥去那尔撒斯已污损的衣服,撕开衬衣的前后。过程是迅速的,动作却出人意料的轻柔。
看着达龙拿起盛着消毒水的瓶子,那尔撒斯稍一犹豫,正要想要开口,一只手迅速按在了嘴唇上,堵住所有的声息。
"忍着。"
不带怜悯,也没有丝毫恶意。淡淡的察觉不到感情的声音,却蕴着让人信服的力量。
于是忍着。无论是将已和伤口粘在一起的布片分离下来时的撕裂感,还是沾着消毒水的软布拭上伤口时火烧般的痛楚。忍着。没有任何表情,没有丝毫声音。只是紧紧抓住达龙胳膊的双手,却因太过力,指尖全陷入了肉里。
忍着。只因是他所说的话,所以似乎漫长得没有尽头的痛苦,也变得可以忍受。
"好了。"
反手握住达龙意欲收回的手,将一盒药膏合于掌心。接着埋下头,嘴唇贴上那些被抓出的破损,留下一线濡湿的唇印。
感觉到对方瞬间的紧张,那尔撒斯安然微笑,笑意微黠。 "......谢谢。"
看看手里的药膏,达龙啼笑皆非似的问。
"原因?"
"很多。抽象的说,应该是‘男人的难看的嫉妒'爆发了吧。"
"才刚进学院不到一个月?"
那尔撒斯且笑不语。达龙一脸与其说你是遭人嫉妒,倒不如说是你太不会做人还来的更接近事实的表情--然后又问。
"为什么不还击?"
"呵。达龙学长,您究竟、是否、曾经、了解过,人与人之间一种距离叫‘实力差'?不是我自夸,目前我的剑术实力当之无愧为全校之最差。而对方,是四个至少强过我的家伙。那么敬爱的学长,现在我提一个小小的问题,换成是你,你会怎么判断?是逞一时的匹夫之勇而奋起还击,以便对方更有笃定的口实进攻--还是避重就轻,不做回应以灭其锐气,等候来日方长?"
黑得看不见底的眼瞳似乎在一时间锐利如刃。继而投向那尔撒斯的目光里,带上了一抹思忖的神色。
"那么,你得出的结论?"
"其一,自讨苦吃也是一种难得的人生经验。其二,被别人打的伤真的很痛。其三,对寻衅者抱着姑息态度这种事,一生有一次就够了。"
那尔撒斯声音无比温柔,暗里却隐隐透出险恶的波动。
一直看着他的达龙,此时没有任何征兆的,淡淡微笑起来。包含着近乎宠溺与放任的情感,仿若突破了所有界定的封锁,直达至人心里去的笑影,如昙华般,只一现。
"能说出这样的话就表示有精神了。"达龙说,"那么,我也该走了。"
"!"
那尔撒斯一动,未愈合的伤口又被牵扯,痛楚重生,令他不禁皱眉。再抬起头来时,却撞见立于门旁的人回顾的眼神。
视线于空中相触,错落。准备好的语言骤然消蚀在那尔撒斯口中。
"那尔撒斯?"
"......是。"
"到你能够拿剑的时候,我随时可以做你的对手。还有,主修课程方面,改成以战略战术课为重点吧。"
"好。再见,达龙学长。"
逼真的笑容和言辞,公式化的演出。可是身体的僵硬,只有自己知道。
目送着颀长的身影已没于门外,那尔撒斯慢慢弯下身去,额头抵上自己蜷曲的膝。就维系着这样的姿势,唇角微扬,眉却深深蹙住。
"达......龙......"
--始--
母亲和自己,一并被父亲的妻子赶出戴拉姆的时候,那尔撒斯还处于未能洞悉世事的年龄。事情的缘由以及未来的命运,对他而言不过是一团混沌的色彩,不具备任何意义。在懵懂之中那尔撒斯唯一可以明了的,只有自己那美貌惊人的母亲,对于他们母子不得不被迫漂泊一事,并未抱有一般女人会有的怨恨责难这件事。
天南海北的游历,对于钱财寡薄的母子来说,绝不是轻松无忧的。连续好几天得不到食物是常有的事,也有不被许可进入村庄而不得不在野外过夜的状况出现,更不用提冬季的御寒、流行的疾病等等这样那样的问题了。可是在那尔撒斯印象里,从来没有母亲沮丧的面容。露天而宿的时候,母亲就在火堆边就地取材,教导那尔撒斯识别各种功能的药草、可以食用的野蕈及树果,要不然就是让他学习怎样通过天上的星辰来判断方向、计算日期,怎样观察自然中的现象以推知未来会发生的情况;在途中经过的村庄停下找些工作以赚取路费的时候,母亲总能利用一些美味的小点心或有趣的小玩具,令那尔撒斯很快与村里的孩子们打成一片,那尔撒斯讲给他们自己的旅途见闻,他们也很乐意把自己所知道的东西:耕种、铸铁、养牧、酿酒、经商等各种技艺的知识和小窍门教给那尔撒斯。每次离开一个村落,那尔撒斯就又知道了一大堆半真半假的学问。就这样,艰辛的路途在母亲一力的支持下,顺利走向了终点。
旅行了将近四年后,听说即位不久的国王迎娶了王妃,为庆祝此事而下令修建了全新的王立学院,而只要具备相当条件,似乎也允许平民子弟入学。考虑到那尔撒斯已到适学年龄,母亲带着他到了叶克巴达那定居下来。在遇见父亲之前原本以舞女为业的母亲,此时开始重操旧业,并很快在都城的各大酒馆里建立起了名气。虽然后来终因种种原因那尔撒斯没有进入学院,但至此,他们的生活总算开始安定下来。
通常舞姬的孩子若是女孩会比较讨巧,酒馆的老板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准许其在营业时间内进入酒馆。所以母亲总是将那尔撒斯打扮成女孩模样,带他一起去酒馆。
"有些大人物也时常到酒馆里去,你可以多和他们结交,学习他们的言谈举止、应对态度,对你以后会有用的。"
母亲笑着这样说。
那尔撒斯对此表示了怀疑的态度,母亲却以更加肯定的语气证实。
"你父亲绝对会来接你的,因为只有你是可以继承他的子嗣,只有你一个人的身体里有着他的血脉。在这个这么宽广的世界里面,也只有你哦!"
"血脉很重要吗?"
"对某些人来说,是的。他们看重这个,但只是因为愚蠢的原因。比如你的父亲,他即使到死,那颗庸俗的脑袋里也只会以为血统的作用是帮助他维护他的财产,他的领地。"
母亲明媚的容颜上,浅浅的现出了别具深意的笑容。
"而你不同,我可爱的小那尔撒斯。总有一天你会了解,地位,金钱,权利,这些无足轻重的东西根本不值得经由血统来继承。血脉传承的真正含义在于它会带给你一种无法用语言描述清楚的事物,一种高贵的,袭自远古的,力量。"
"力量......?"
"是的,力量。继承这力量、继承这血脉的你,是天地间唯一的戴拉姆领主、那世间最秀丽的鬼域之主人。"
"那么那位夫人呢?她不会有父亲的血脉吗?"
母亲抱起那尔撒斯,轻软的吻落在他的面颊上。柔和的声音回答得神秘莫测。
"让我们来为那位可怜的女人祈祷。"
时值帕尔斯历305年夏末。半年之后,那尔撒斯初遇达龙。
--承--
"那尔撒斯。"
惊吓,心蓦的跳脱一拍。试图趁着月色晦暗之际潜进自己宿舍的人慢慢直起腰,束于脑后的长发轻甩,旋即转过身。
"哎呀,既然已经被知道了,大家干脆就把话挑明好了。不好意思,又回来晚了。不过达龙,你会放过我的是不是?"
轻佻的语气,柔媚的浅笑,微微疲惫着的神色,于衣衫上发散出的混合了体香、汗涩与某种独特味道的气息,一看就知道刚发生过什么。
"又和酒馆的女侍去玩了吗?"
"被甩了。还被打了呢。"
"是......脸吧。"
正在无声的笑着,低下头去,却被一只手托住了下巴,缓慢的迫使他的脸抬起微小的角度。
暗淡的光线下,那尔撒斯错愕着苍白着机械着的面容,纠集出错综繁杂的美丽。
"让我看一下。"
就这么说着,手上已经开始行动。微一使力让嘴唇张开一点空隙,拇指便伸了进去。先在外缘游走了一下看是否有伤创,然后按住下齿轻压。稍微等待之后,看着对方仍然不能做出反应,达龙以略微失去耐心的口吻命令。
"张大一点。"
色素浅淡的眼在夜幕遮掩之下闪动着异样的光芒,但仍是顺从了达龙的话。
手指进入得更深,在口腔内壁上探查着摩娑着,反反复复。
那尔撒斯原本平静几不可闻的呼吸骤然剧烈起来。一方面是为了吸气的不顺,另一方面却是因为达龙无意间的贴近。
本是为了看清楚一点而靠近,没想到对方竟突然后退。只好再靠近,对方又退,由此循环往复,到达龙终于能把那尔撒斯逼入死角退无可退时,两人已处在意外的暧昧姿势。
肌肤擦摩,眼神纠结,气息缠绵。由两人的衣上、发中、眼里流露出的莫名情愫死死胶着在一起,流连不舍,缱绻难分。
由着达龙的气息拂上自己颈项,那尔撒斯的双眼在月色里渐见朦胧。
"那......"
情意迷乱之中,达龙轻轻喊的一声,却对那尔撒斯产生了激剧反应。迷离的眼神瞬间冻结,竟想也没想的,就着口中的手指咬下去,要拼命摆脱什么抗拒什么一般,向那第一指节与第二指节间的某处,狠狠的咬下去。
达龙可以感觉到牙齿与肌肤的研磨,皮肤下筋脉的扭动,还有血液的集中。痛楚是尖锐的,稍后就变成了麻木。
终于能拔出手指的时候,那上面有整整一圈,血肉模糊。
那尔撒斯脸上浮现笑容。
极其温和清明的神色,一如既往的优雅姿容。看在达龙眼里,却分明是已强烈至无力表传的愤怒。
"玩笑......开的大了吧......你自己明明也......!"
微笑着却无法言之成句的时候,那尔撒斯比例匀称的肩膀,带着轻微的战栗。
达龙伸出手,指尖在距那尔撒斯极近的距离里徘徊,却终没有再触及他一分一毫。
还是擦肩而过。
直到身后再无声息,那尔撒斯才步出回廊。脚步是稳定的,心却软弱得无力。站定了仰望上方,夜空无垠,月圆星稀,只合得处处惹人动情伤心。
慢慢抚摸嘴唇,一点一点吞咽着口腔里残留的味道。皮肤的微咸,血液的淡涩,不知从何而来的苦味,全部,吞进自己的身体里面。
独占的欲望,索求的欲念,这样的心情,不能......说。
先被征服的那个人,就输了。
"那个,你的手......"
"没关系。"
回绝了好意的朋友,将印上一圈齿痕的拇指送入口中轻轻吮吸。破损处有些微的刺痛。血的腥气淡淡弥漫于舌尖,的确是早已惯于忍受的味道,却又在哪里,有了不同。
有了不同。
不敢想,不能正视,无法确认的某处,就已有了不同。
身体灼热的燃烧着,胸口郁闷得无法喘息。
"神啊,我究竟在做些什么......"
从翕动的口唇流泻出的叹息,属于双人份。
--续--
那尔撒斯一直也记得很清楚的。在他十三岁那年的冬季,仿佛要应证母亲先前所说过的话一般,他的父亲派出的使者寻到了王都,对他们母子表达了领主想将他的子嗣接回戴拉姆的意愿。
听了使者的一番话,那尔撒斯望着母亲,那位经历众多磨难却依旧美丽优雅的女子微笑着向他点头。
"你应该去的,那尔撒斯。那是你的天命所在。"
于是那尔撒斯转向使者,顿首应允。
当夜,在他们简单朴实的家中,那尔撒斯和母亲围坐在火炉旁,闲聊着无关紧要的话。不知不觉的,话题转移到了戴拉姆。
"现在,戴拉姆大概下雪了吧。我在那里呆的时间不长,但至今仍然怀念它胜于自己生长的地方。那碧绿的海洋,浓郁的森林,还有冬天的雪,真是美艳得不可方物......那尔撒斯还记得吗?你离开的时候,才只有现在一半高啊。"
那尔撒斯笑着摇摇头,把一些干柴丢进炉火。稍一踌躇,就问了。
"母亲,你爱父亲吗?还是恨他的呢?"
"我不恨特欧斯。因为我从没爱过他。我只是一见到他的面就知道了,‘啊,我要生下这个人的孩子,这是我的使命。'至今,我也相信当初的决定是正确的。要知道,我的孩子,正因为有了你,我才获得了自己的人生。"美貌中仿佛带着魔性的女子温柔的伸手,握住那尔撒斯,"所以,不要在意你的父亲。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你和他的路线,是绝对不会相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