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天七柳醒来,发现沈悠也不见了。本来只容得下两间小屋子的小院子,一下子挤满了人,一下子这些人都消失了。七柳翻上屋顶,饶有兴致地看看他第一次送给沈悠的、后来又被他补好的那个大窟窿,七柳扬起嘴角,无奈笑了笑。一个跟头翻到床上,躺在沈悠的暖玉床上,躺在平常沈悠躺的位置上,上面似还有沈悠的余温,枕头上面的发丝好像飘出沈悠的味道。七柳拿起沈悠的发丝轻轻扫过自己的脸庞,朦胧中好像沈悠的手正抚摸自己的发稍,七柳发现自己好像真的陷了进去,他又挂上了嘲讽自己的苦笑。如果不是屋子里面到处残留的证据,七柳甚至以为自己只是做了场春梦。
以为自己做了梦的何止七柳一人。沈悠细细看折子上面那一大长串署名的时候,深呼了一口气,心中想,如果爹爹如谢原顷所言只与文人雅士、武林高人来往,怎么会结下这么多仇家怨恨?爹爹怎可能是坏人?但愿只是做了场梦,如昨夜那场春梦,只是梦见而已,明朝醒来在爹爹怀中哭诉做了个可怕的梦,爹爹抱我在腿上只是笑我又做奇怪的梦,该有多好。
沈悠合上索魂鬼手给他盗来的奏折,叹了口气。
第一家,户部侍郎,李云朗。
户部侍郎的府邸就在城内,户部侍郎还是户部侍郎,却由十几年前姓李的李云朗改成了姓房的。李云朗在哪里?沈悠想见李云朗。沈悠只说是寻亲,房家的人告诉沈悠,李云朗早就辞官了。虽说辞官,却还在长安城附近居住,就在城外几里地的清源镇。镇上最大的宅子就是李府。
三年清知县,万两雪花银。沈悠瞧见李府的宅子就想起了这句话。沈悠就不信李府的宅子是用做官的俸禄买的,别说沈悠不信,明眼人谁都不信。沈悠扣门只说是西南军参将胡歆有秘函需面呈李老爷。李家人听了胡歆的名字不由得个个神情闪烁。胡歆这个名字是沈悠在折子那一大串的名字里挑的。他在想一个是常驻长安的户部侍郎和一个是常驻边疆的西南军参将,若说有瓜葛想必也就只有他沈家的瓜葛了。虽然是这样推想没错,但是沈悠其实是听从心底的那个声音说的,李家听见胡歆这两个字定然会乱。
果然,李云朗的儿子就一脸的不待见,愣头愣脑就说:“我爹已经辞官了,就是不要再和你们这些人有来往,你们如何还不肯放过他?怎么还要害他?”
沈悠只推脱说是参将命令,不得不从,这秘函必须面呈李云朗李老爷,李老爷是看也罢,不看也罢,我是必须把信笺亲自交到李老爷的手里,说参将说不准经过二人之手,事关重大,不得推诿。
这李云朗的儿子好像知道些什么,一脸的暴怒,却似有忌惮。不得已,只得带沈悠去见李云朗。总算见到李云朗的沈悠,仔细打量着李云朗的房间和李云朗本人。这户部侍郎李云朗和沈悠想象中相差甚远。
沈悠没有想到这李云朗已经受了戒,头顶九颗戒疤,正在敲木鱼颂心经,听见身后脚步声响,站起身来,转过身瞧见沈悠正在打量他。李云朗稍一沉吟,沉声道:“福儿,你出去。”李福虽面有不甘,还是唯唯诺诺地出去了。沈悠知道他其实并未走远。
李云朗面对沈悠又盘腿坐在蒲团之上,闭目叹道:“该来的还是会来。”
沈悠靠在门上,悠悠一笑:“你知道我是谁?”
李云朗捻起自己三缕白须:“你和你爹当年简直一个模样,想不知道也难。”
沈悠不改慵懒神色:“那你可知我今日的来意?”
李云朗指了指旁边:“早就等着你了。”沈悠顺着李云朗的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佛堂里面原来陈着一具棺材。
沈悠慵懒地笑了起来,笑得如一只狡猾的猫:“不知这棺材是你为自家准备的还是为我准备的?”
“自是为我自己准备的,”李云朗低头叹道,“等你来杀我,已经等了十几年了,既然你来了,你就给我个痛快吧。”
沈悠笑意更深:“我为什么要杀你?你知道的,我不喜欢杀人,我只是问你几句话而已。你只需要告诉我一些我想知道地事情,不用死。”
“小王爷你要问的,我不能说。你一定要我说,我还是只有死路一条。”
沈悠捏起棺材一角,没见他用力,只是面不改色随意一捏,那厚实的柳州棺木立刻碎成满天纷飞的木屑,沈悠又笑:“你也不顾及家人性命?”
李云朗只是紧紧闭着嘴,老泪纵横,摇了摇头。
沈悠拍了拍李云朗的肩头:“既然如此,我不为难你了。你……你……那……玉团雪还活着么?”
李云朗抬头诧异:“你还记得那只猫?”
沈悠慵懒的靠在门上,神情像足了一只在睡午觉的猫:“怎么会不记得,当初我觉得你和它好像,都一样又白又胖的像个球儿一般模样的,才想着送了给你。没想到十几年后你居然瘦成这个样子……你……好好待它,它若瘦了我可不饶你。”说罢,李云朗只觉得眼前人影一晃,还没看清楚,沈悠已经不见了踪影。
去往胡歆府中的沈悠听到,在擦黑的傍晚,似乎有人在身后锤地痛哭失声,痛彻心扉地只是叫着:“悠儿,悠儿,别走!”第17章 [预谋已久的报复]
第二家,西南军参将,胡歆。
西南军应该镇守西南的边疆,这点不但沈悠知道,长安的百姓哪个都知道。但是西南军的参将胡歆自从十几年前便很少回西南边疆,而是人多在长安。
关山万里远征人,一望长安泪满襟。 青海波涛空夜月,黄砂碛里似无春。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么……
这几个句子随着边关二字涌上心头,沈悠虽有几分感慨,但并没有放慢脚步。天还没完全黑下来,沈悠便到了胡歆的府上,在奉茶的地方仔细打量起来,只见四面墙壁之上尽是名人字画,一面八扇屏上是寥寥几笔傲雪风霜朱红的玉梅花。桌案条几虽然古旧却及其干净。胡歆的家里的摆设看起来书卷气十足,但是胡歆本人并没有让沈悠失望,因为胡歆本人看起来并不文弱,或者说,和文弱二字丝毫沾不上边。
胡歆看到沈悠的第一眼,也似吃了一惊,没有多做言语,吃惊的表情虽然瞬间就被掩饰住了,还是被沈悠看了个满眼。沈悠放下茶杯,冲着胡歆露齿笑了一笑:“我和我爹长得可像?”
胡歆双目中的惊恐一闪即逝,只是点了点头,扯家常般地说道:“今日有皇上赏下来的蛮帮糕点,叫做撒琦玛,小王爷可尝尝?我军虽常与蛮帮交战,也早听闻那蛮帮的糕点味道不错。”
沈悠却撇见胡歆的手不住的抖动,这位驰骋沙场许多年的铁血汉子正不知该把自己正在发抖的手藏在哪里。沈悠笑了,笑得如同一只狡猾的猫:“撒琦玛啊,许久未曾吃过了,现在听你说起,倒是有几分怀念。见了你,便又想起胡参军你泡的茶来,倒也是有几分怀念的。”
胡歆“噌”地一声,站起身形,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小将这就亲自给小王爷去拿,再亲手给小王爷泡一杯温茶来。小王爷请稍安。”
撒琦玛的味道不错,却不是胡歆端来的,茶虽是胡歆泡的,却也不是胡歆端来的。胡家婢女站立在沈悠身侧侍奉,她轻咬嘴唇,神色忧伤。沈悠发现这婢女眨眨眼睛,便能眨出一滴泪来。沈悠问道:“为何哭泣?”
这婢女越咬嘴唇越紧,只是轻轻摇了摇头。沈悠皱起眉头正欲再问,却隐隐传来一阵哭声,这婢女听见了,也忍耐不住放声大哭起来。沈悠心中暗叫一声“不妙!”,起身奔往哭声传来的方向。
沈悠看见的是一群女眷跪在地上哭天抢地,床上躺着直挺挺的胡歆,枕边飘落一段白绫,是胡歆用来绞死自己的白绫。风扫白绫欲断魂。胡歆脸色暗青,脖子上的淤痕清晰可见,人已经没了呼吸,渐渐僵了。沈悠只觉得心里突突直跳,心中呕闹得慌,只是想吐。
“我不杀伯人,伯人因我而死,终究是我逼死的么……”沈悠紧咬牙根,转身出了胡府。心中愤恨又添了几分,却不知这笔帐该算在谁的头上。查来查去等着他的却是一具棺材,一条白绫。想来想去,沈悠只觉得心头分外窝火,一拳狠狠砸在墙上之后又翻开奏折,扫了一眼那串名单。
第三家,刑部尚书,高耀敏。
十几年前的刑部尚书还是刑部尚书,刑部尚书还是姓高的。有了前两次诡异的经验,沈悠上下打量了一下高家朱红色漆的大门,生怕高耀敏也有不测,决定不再大大方方的上门,而是趁着夜色,飞檐走壁,从房顶上造访高家。
沈悠潜入高府,偷偷摸进高耀敏的房间里面,在空荡荡的屋子里面,只有两位青衣公子低头跪着。沈悠见到那正对着他,跪在靠前面那位公子的俊朗面庞,不由得失声叫道:“高二哥?”
高宁飞抬头见到是沈悠,不由苦笑一声:“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沈悠觉得心中五味杂陈,难以形容,只是忽然间有想哭的冲动,他松开紧紧咬住的嘴唇,把高家兄弟搀扶起来,问道:“你们在等我?”
高宁飞点点头:“圣人教导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吾父生我养我,身为人子难以报答滴水养育之恩。父亲的债我来偿还。所以我一直在等你来找我算帐。”
高家大公子高宁远在高宁飞后面开了口:“沈家小王爷,若能代爹爹一死,用我兄弟二人性命换取爹爹活命,我兄弟二人决不皱一皱眉头!”
沈悠脑海中翻滚过初识高二公子那翩翩少年轻狂样子,高二公子拎着自己领空飞越长街上的屋檐,风吹过,高二公子碎发后的眉眼,他眼中的寒光和雾气;高二哥知道自己不爱砒霜的味道,去找苏大小姐想尽办法做成他最喜欢吃的白糖糕,这份心意,沈悠怎能忘记。
沈悠不由抚掌仰天大笑,笑出几滴泪来:“高耀敏原来是高宁飞的爹爹,高二哥寻我护我原来只是为了偿还爹爹欠的债。难怪高二哥不肯说出和我沈家的渊源。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高宁飞紧紧皱着眉头,吐口气道:“以前那些事情,谁是谁非不好论断,但的确是我爹爹对不住你沈家,我只是在你找我算帐之前,尽量保你周全,我的确想补偿你,却做多少事情都不能补偿万一,不是我有意要瞒着你,只是初见你时,见你单纯可爱,我实在说不出口,后来更难开口。现在你既然找上门来,自然是该晓得的都晓得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沈悠睁大眼睛,想从模糊的视线中看清楚高宁飞的表情:“你想让我杀你?”
“既然决定报仇,就不要婆婆妈妈的。不杀人叫报仇么?”高宁飞直视着沈悠。
沈悠叹了口气:“我只是要问点事情。我只是想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只是想高老爷原原本本的告诉我。”
“唯独这件事……不能说。以你记忆恢复的情况来看,不久之后你就会想起事情的始末。”随着低沉的声音响起,已经过不惑之年微微发福的高耀敏推门走了进来。
“爹爹!”高家兄弟齐声低唤。
高耀敏紧紧皱着眉头,摇了摇头:“如果让天底下所有的父母选择,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话,大概所有的父母都会选择宁远自己去死。活着的空留伤心不如早死早投胎。是不是,沈家小王爷?”高耀敏的眉头一直紧紧皱在一起,他经年累月的皱眉,已经成了习惯。
“不知道,我只是想知道事情原原本本的过程。你和家父可有怨恨?家父可曾得罪过你?为什么这么多人一起参奏家父?家父可曾把这些人都得罪了,还是……家父的确做了错事?”
高耀敏低头,缓缓道来:“沈子轩虽挂王爷名号,却在野不在朝,和我们这些人并无权力之争,政见之争,也无私人恩怨,相反的,朝中不少官员都受过沈子轩的不少恩惠。沈子轩见人落难,无论是谁肯定会帮忙,所以甚得民心,是个好人。但是发生了一件事,把他牵连在内,这件事我不能讲。至于到底是谁的错,难以分辨,也不能讲。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了。”
“嗯……”沈悠低头沉思起来。
高宁飞把高耀敏护在身后,脸色凝重:“你动手吧,高宁飞今日把命给你。只求你放过我爹爹和大哥。”
“自从我丧失记忆以来,流浪天涯,四海为家,人人都只知欺负我,第一次为我擦拭眼泪的是高二哥,第一次细语柔声劝慰我的是高二哥,第一次以为有人欺负我想为我报仇的是高二哥,第一次给我解毒救我一命的是高二哥,第一次教我武功的也是高二哥,这样的高二哥,你让我如何杀?这样的高二哥,你让我如何恨?”沈悠带有几分自嘲地笑着,眼睛透过窗户却瞟到外面墙角的阴暗角落,露出来那一角蓝衫。
高宁飞没有说话,也低头瞟着那一角蓝衫后面的黑影。
沈悠忽然笑了:“你说,你今天把命给我?你的意思是,你就是我的了?随我处置?”
高宁飞点了点头:“你若放过我爹爹和大哥,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成交!你的命我要了!”沈悠眼珠一转,也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高宁远却冲了过来,手持一把青锋剑,吼道:“想伤宁飞,做梦都别想!”
沈悠眯起眼睛瞧着那把青锋剑:“你认为你有几分胜算?”
高宁远咬牙:“我知道我现在打不过你,但你休想伤害宁飞!跟你拼命还是有几分胜算的!”
“晚了!”这两个字音刚刚落下,沈悠的手上已经多了半截青锋剑,沈悠笑道:“这就是你的胜算?就算你真的有胜算也晚了,高二哥我已经接收了。”
“换我的命!”高宁远黑着脸,把手中半截青锋剑扔在地上。
“货已售出,概不退换!高二哥已经是我的了。我明天就娶他做老婆。”沈悠欺身过去扶住高宁飞的腰身,拉起一脸哭笑不得的高宁飞就往外走。留下搞不清楚状况的一脸诧异的高宁远和高耀敏呆在原地。
只听“不行!”一声暴喝,随着“咕啷”一声门窗破碎的声音,同时出现了两张眼睛充血的面孔。叶七柳怒目一把拉过沈悠,死死钳住沈悠的手臂,而罗子峡也瞪圆了眼睛,气鼓鼓地一把把高宁飞抢了过去,护在身后。两个人都瞪大眼睛死盯住沈悠。
沈悠就由七柳抓着手臂,他露齿慵懒一笑:“你们说不行,高二哥还没说不行呢。是不是?”
高宁飞突然反映过来,红着脸躲在罗子峡身后,罗子峡朗声道:“我替他说不行了。”
“你说的……可做得高二哥的准?”沈悠眯起眼睛笑得如同一只狡猾的猫。
“当然做准!”罗子峡拼命点头。
“为什么不行?没有满意的理由,我还是决意要娶他做老婆的。”沈悠挑起眉毛看着罗子峡。
“因……为……因……因……因为我喜欢他。所以你就别惦记了。”话刚一出口罗子峡才突然明白原来沈悠早就看见他了,正发坏消遣他玩呢,但是说出去的话如同射出去的箭,收不回来了,罗子峡涨红了一张本就发紫的脸,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