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错打了个寒颤,声音也微微变了:"什么怎么了?"心中惊疑,道难道他是看出来了?
"你脸色好难看,不舒服?还是受了伤?"净天上前,一把抓住他肩头。沈错顿觉痛彻心扉,飞快躲开。净天以为他是不想被自己碰触,眼神一黯,却忍不住仍要关心:"我这几天太忙,竟然没注意......你脸色这么差,是病了?我找大夫去......"
沈错控制不住瞪他的冲动,给了他冷冷一眼:"我没事,不烦劳林太守挂怀。"
他眼神冷淡,净天和他双目相接,在他脸上竟看不出丝毫感情。他本以为沈错平时虽对他不假辞色,至少态度上还有几分亲近,偶尔也会有些怜惜,而现在......
"其楚,你......"净天忽然生出个念头,随即扩大,"你知道我伤了他,是么?"
一时间只觉心死如灰,净天笑了声,嗓子都是哑的:"所以你恼我,我伤了他......在你心中,他显然远远比我重要得多,是么?"
"那个......"沈错迟疑了下。他其实只是觉得难过,难过于净天对待沈其楚和对待沈错的态度如此迥异,因此才对他冷淡,却不知怎么让他生出这想法来。
然而这猜疑也不能说是全然不对,沈错于是犹豫了下,想着到底要不要否认。净天是何等人物,立即明白自己的猜测竟是真的,当即心头大痛。
沈错马上想到自己不该犹豫,看到净天眼底痛苦,他心中生了不舍,柔声道:"我和他真的没什么,只是他其实不是坏人,虽然身为山贼,但他从来不扰民不杀人,我爹有很多事不方便出手做,因此我有事也让他帮帮忙......所以相熟是真的,但决计没有男女之情......"
净天抬头看沈错,见他焦急表情,更是难过,暗道其楚素来从容,如今这般慌乱,自是怕自己为难那江错。他本是性格狠绝之人,又是平生唯一一次动心,当即心中盘算怎么除去江错。
于是敛去了苦涩,看着眼前女子慌张,竟是不忍心,微微笑道:"我知道了,你不要担心。你身体是不是不舒服?我去找大夫......"
还不是被你砍的?沈错心道,拉住净天摇摇头:"我没事,只是这些日子有点冷,着了凉。歇息一下就好。"
"秋日是凉,我记得三哥来信说过食补之法,我去翻翻看。"净天道,告辞出去。沈错总算放下心来,锁上门把上衣脱下,肩头刚包好的伤口果然又开裂了。
"食补食补,他这些日子给我吃的乱七八糟还少了么!我要不是吃得满身力气没地方用,能偷溜到函山么......"沈错不停地说着,最后却长叹一声,"怎么办,我已经十七,说不嫁又能说多久......若没惹上他还好说,现在看他这样,真像是能追我到天涯海角......"
而且......苦笑一声,别的都还有法可解,自己的心才是最可怕的。皱起眉,沈错轻声问道:"月儿,你说,长痛是不是不如短痛?"
月儿正为他缠布,闻言手下稍重了些,沈错哎呀一声叫出来:"疼疼疼疼!"
"长短都是痛,我看啊,不痛最好!"月儿给了他一个白眼。
江南战情很快便传到边疆来,朝廷大军将影军打得节节败退,直至入海口。而北疆,在诚王和两位将军一位太守的努力之下,也未起大波折。
然而净天的感情,显然陷入僵局。沈错对他爱理不理,即使他再百般讨好,对方也只是淡淡回应。曾经还可以在对方眼中看到的一点感动和怜惜,如今是半点皆无。即使拿他会喜欢的东西,沈错也只会扫上一眼,却不收下。
净天虽曾风流,却哪里遇到什么难追的女子,对沈错全无办法。他十几岁之后便生活在宫廷王府之中,智计识见不低,而幼年颠簸又让他知道许多作为郡主的沈错难以明白的事情。事实上沈错也确实喜欢和他谈论种种,可不过止于礼,绝不涉半句于私。
这一段时间净天很忙,而沈错借机找理由不见他。净天爱极这女子,一日不见便觉难受,于是竟养成了偷偷摸摸到他窗外偷看的爱好。净天只道沈错武功不高应该发现不了,却不知沈错在他面前隐瞒实力。
不过即使发现他偷看,沈错也拿他没办法,还要装作浑然不觉状继续装女人。净天的炽热眼神让他着实难受,时刻提防更让他心力交瘁。因此每当净天有事无法回来的时候,沈错都很高兴地跑出去遛达--毕竟身为寨主,他需要做的事情也很多,尤其在这个时候。
时间一晚,匆匆忙忙往回赶,快到诚王府的时候却被拦住。净天刀微出鞘,冷笑道:"江错,我们又见面了。"
"我真的没有恶意,你好歹也被我救过,为什么就追着我不放?"沈错见竟是他,心中烦躁起来,道,"你想做什么尽管做去,什么拓冀啊影门啊你不是很忙么?"
"我很忙,所以你来诚王府?"净天眼中厉光一闪,"怕被我看到,因此只有当她通知你我不在的时候,你才会来?"
沈错一愕之间,净天已经出刀,直挑向他。沈错闪身躲过,道这下要糟,这家伙竟然不分青红皂白,只求杀了情敌就好。
必须快些逃,然后从地道回家,快点上妆才行。否则若这家伙发现沈其楚不在房内,搞不好会弄出什么乱子来。真是,他不是说今日不会回来么,怎么这么不讲信用!
沈错武功不及净天,此刻又尽是想着怎么逃跑,只是勉强招架。净天一刀过去,他险险避开,刀刃擦着他外衫划下,险些伤到他。
"当"一声,两人都是一惊,眼光齐齐向地上看去。
从沈错怀里掉下的是一只羊脂玉镯,质地致密微有花,暗花纹理均匀,似有山水之状。
净天呆了,只傻傻看着那玉镯。沈错也傻了,然而比净天早些回过神来,立即发足狂奔。
净天却没有追,俯下身拾起玉镯,低声道:"你......把这给了他么......"
八
"其楚。"
沈错深深呼吸一口气,抬头看净天:"什么事?"
其实心下明白他要说什么,大概是指责吧,质问自己为什么把玉镯给江错,问自己和江错是什么关系。
干脆承认算了,就说自己是自己的心上人,等此间事一了就快走,带着爹娘离开这里。盼望已久的自由就在眼前,又有什么不忍心的。
沈错,也许你不忍心伤他,但他可有不忍心伤你?他所有的温柔都是给女子身份的你的,身为男子的你,即使救过他,也被完全无视。
什么爱啊情啊伤心啊,毕竟还是这条命重要。
他下了决心,只等净天问及手镯之事,就说送给心上人了。那镯子是净天送他的,玉虽是和田,但其上有花,实在算不上上好。然而他就是喜欢那花纹,几乎是爱不释手。何况玉饰这东西是有特殊意义的,他心有些动摇,也就把这镯子一直带在身上。
所以说自作孽最是不可活。不过也好,干脆趁这机会把事情了了算。
沈错便狠下心来,净天看着他,眼神变了几变,最终笑了笑:"这两天身体好些了么?"
沈错微愕,点头道:"好多了,前些日子只是着凉。"
"那就好。"净天温柔笑着,深深凝视她。沈错在他眼光之下几乎崩溃,心中无比不安,勉强维持表面镇定,指甲却已经陷进手心。
这样的眼神太温柔,再回想不久前他的狠戾,让人着实难以调换过来。净天声音低沉:"其楚,你相信我,我会让你幸福的。"
呃?沈错不知他怎么忽地跑出这么一句,诧异地看着他。净天俯下身来在她颊边一吻,灼热目光凝视他,笑道:"一定会的。"
说完他便告辞离开,沈错以手抚头,奇怪这家伙到底要做什么。
夜深了,闭上眼,却无法安枕。净天的眼神总在眼前晃来晃去,似乎在说着什么。幸福......他说一定会让我幸福,为什么这么说呢?
忽然惊跳起来--难道他要做什么,会让我不幸的事情?
而会让我不幸的......让沈其楚,不幸的......
沈错飞快爬起,穿上衣服,飞快在脸上贴上胡子草草化了几笔,拿起小笺匆匆写了几个字,从地道跑出去。
林净天......他要去杀江错!
出城路径是再熟不过的,多年来苦心经营,没想到没用来让爹娘逃跑,却先用来赶去救人。
这样抄小道应该会比净天快些,而且他要灭山肯定要调人手,会耽误一段时间。更何况他不能留下动手的痕迹,因此不能调官府的人,动作应该会更慢。快些赶去,应该还来得及。
神不知鬼不觉灭了山寨,反正沈其楚也不知道江错和林净天今日见过面,因此只要做得隐蔽一点应该不会被沈其楚揭穿。尤其现在影门还有些余孽未清,金错寨既然抓过影门人,把事情推到影门身上就可天衣无缝。
如果沈其楚不是江错的话。
当真滑稽,口口声声爱着的人,和恨着的人,竟然是一人。
如果不让他误会就好了,为什么会觉得长痛不如短痛,而让他以为自己和自己是一对呢?
可也着实没想到净天性格竟然如此狠绝,为了情爱,竟可以毫不犹豫地对曾经的恩人下手。做事太尽,恐怕非福。
当然眼前遇到困境的倒是自己。其实金错寨名义上是山寨,朝廷剿灭完全理所应当。林净天身为靖王府六公子,找靖王府上人灭寨实在是一件太小的事情。即使为避人耳目而略有耽搁,也不会耽误太久,而沈错有一寨子的人要处理。
漆黑一片之中摸上山去,把兄弟们叫出来,让他们沿着事先布置好的路线逃下山去。幸好净天的目标只有自己一人,应该不会太过为难他们,多年来排演的撤退阵法应该不用布,还能省些时间。
而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以前以为这是最后一条路,从这里逃的时候定然已是和朝廷撕破脸,被大军追捕之时。而到那一步,其实自己是男是女并不重要。因此很多东西都随便放着,有些明显表示出自己身份的也都堆在议事厅内。
如果被净天看到就完了。沈错这么想着,让兄弟们先走,自己四下去消除证据。金错寨内人着实不少,直到天亮方才撤得差不多。众兄弟都相信沈错能安排好一切,半句没有多说,任他在寨内忙碌着。而此刻,已能听到山下杂乱声音。
沈错只觉手脚冰凉--他们来得太快,寨里兄弟还没撤完,而且山侧亭内还有自己的笔迹。净天认识他笔迹的......
沈错一咬牙,心道也罢,就豁出这条命去,又能怎么样呢?反正,也是多余的命......
他出了大厅,下到山腰,对上正寻路上来的净天和他手下。净天蒙着脸,然而沈错自是一眼认出他来,冷哼一声抽出金鞭,高声道:"林净天,你带着这么些人上函山,所为何来?"
净天听他叫出自己名字,心中不由一惊,随即冷笑道:"怎么这函山还是你江错的地盘,身为朝廷命官的我倒来不得?"
沈错眸光微变,道:"冤有头债有主,林净天你既然找我麻烦,就跟我过来。"说完一个纵身,向函山后山凉亭处跑去。
净天怕他逃掉,命手下包围函山,自己一人追去。
到了亭内,沈错飞身摘去亭上牌匾,到山崖边将其扔下去。函山并不甚高,能听到木匾掉落声音。
这么一迟疑间,净天已追了上来。他手中是沈错送他那把金刀,沈错回头看他,只觉一切都是如此可笑,道:"林净天,为了一名根本不爱你的女子,你就可以下手杀曾经救过你的人?"
"她会爱上我的。"净天瞪着沈错,天光微亮,沈错逆光而站,看不清五官,只觉他消瘦身形十分熟悉,而那双眼......
净天震动了下,心头浮上沈其楚的眸子,一阵酸涩涌上。微微的心软被强烈的嫉妒压下去,手紧了紧,看好周围地形。
"只要你不在,她就会爱上我的。"净天道,"所以......你非死不可!"
"就算我不在,她就能爱上你么?"沈错冷冷笑道,"难道你心中的沈其楚就是这样的女子?恋人死去了就会移情别恋?"
"她很温柔,非常的温柔......"净天低声道,直视沈错双眼,"也许她会伤心难过,但是只要我陪在她身边,她会不忍心看我伤心......我不求其它,只要她陪在我身边就够了。"
"即使她伤心?"沈错扬起唇角,"你倒真爱她啊!"
他这句话说得净天半晌无言,然而他还是开口道:"我会让她不伤心的......江错,即使你觉得我没心没肺,即使她会痛苦,我也没有办法。她的快乐,必须要在我身边!"
刀向前递出,刃薄得只比纸厚上一点,微熙天光下闪着金色光芒。沈错鞭子甩出,人向旁躲,却仍在说着:"你和她认识不久,哪里来得那么深感情?"
"并不是时间问题。"净天腕子一翻,刀从右下挑上,从一个绝难想象的角度刺向沈错肩胛。沈错手中鞭一晃,鞭柄倒过来挡住金刀,净天手下变招,声音丝毫不乱:"我这一生从来没快乐过,除了在她身边的时候......"
从不曾快乐过,从小开始就没有放松自己的时候,即使被靖王救出去,和那些兄弟一起长大,也和其他人隔了厚厚一堵墙。回到莫武侯府,对那该叫爹的人只觉陌生,对那一堆姨娘更觉恶心。这二十多年岁月,竟然只有在那女子身边时才能让自己放松下来,才觉得自己可以自在。因为她和别的女子不同,聪明却不过分彰显,似乎没有存在感,却是最显眼的存在。
于是就那么简简单单地爱上,然后疯狂。刀影纷飞着,他武功本就高出沈错许多,沈错不敢杀他,他却念着沈其楚,下手全不留情。很快便逼得沈错只有招架之力没有还手之功。
这么死了倒也干脆,娘就再也不用担心爹会被处死,爹没了后人,皇上也不会再怀疑他。一切,就可以结束了吧。沈错想到此处,微微苦笑了下,看着闪光刀刃没入身体,竟觉得一阵轻松。
--总算不需要再穿着女装扮成女人,总算不需要再贴着胡子扮成山贼,不用再担心什么时候会接到抄家令,不用小心翼翼处理一切事务。
总算,解脱了。
他绽出一丝笑,身体被穿透的痛苦也掩不去笑容的灿烂。净天看着他翘起的胡子和眼波流转的眸子,心下忽然一片茫然,想:难道我真的就这么杀了他?
然而薄薄的刀刃已经入肉,在左胸插下去,血沿着刀身溢了出来,沈错笑得开怀。看向持刀的人,看他眼底茫然,沈错忽然有了开口的冲动,低声道:"相信我,杀了我,你永远也不会再见到她。"
净天愕然,突如其来的莫名恐惧窜上心头,呆呆地看着沈错。沈错只是笑,笑得甜美,偏偏还带了一丝恶意。
--他,已经为自己报了仇,以最残忍的方式。
净天手忽然抖了起来,颤抖得厉害,甚至握不住刀。他松开手,不敢上前,竟然向后退去。心里隐隐生出一个极可怕的念头,太过可怕,因此连触到都觉不能再想下去。
然而似乎压制不住,他看着眼前缓缓倒下的情敌,竟连上前确定一下的胆量都没有。转身沿原路奔回,手下说着问着什么,他半句没有听到,只顾往函山上大寨跑去。
进了议事厅四下看去,身体抖得厉害,几乎站立不住。分明认识这风格的,简洁而大气,是属于那女子的。
她的浅颦低笑她的慧黠她的洒脱她的不羁她的一切......难道,是"他"而非"她"?
不可能绝不可能!如果她是他的话......那么,是他,亲手,杀了他惟一爱着的人?
绝对,绝对不可能!z
"错儿!错儿!"净天勉强撑着不倒下的时候,听到熟悉的声音,这声音让他心里残存着的一点侥幸也消失了,再也站不稳,坐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