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珏平心不在焉:“那就好。”
苍碧洗褪了寒气,总算舒畅了些,路珏平也不计较,就着他洗过的水,粗粗地把自己捯饬了一遍,一点富家公子的样子都没有,话也少了,等苍碧睡下,看着那张白得失了血色的脸庞,许久后,在另一侧的贵妃榻上躺下,闭上眼。
夜深人静,风雨不宁,滂沱大雨冲刷天地的声响回荡在屋里,苍碧翻了个身,睁开眼,抬起手腕,轻声道:“小黑,你说我能成功吗?”
“能的。”小黑绕了个圈,蹭了蹭苍碧微凉的脸颊,“一定能回去的。”
“我信你。”苍碧胸有成足,蹑手蹑脚下床,在雨声的遮掩下,接近路珏平,俯下身子。
路珏平的五官生得十分出众,介于清秀与纯粹的阳刚之间,眉宇间透着一股纨绔特有的放纵,只是现下被拧起的纹路替代了。
“等我回去了,你就回家去,好好给你爹娘道个歉,你爹娘说得没错,我们不合适的。”苍碧嘴唇翕动着,话音极轻,一寸寸接近路珏平,“永别了。”
略失几分红意的唇只差咫尺就能碰到路珏平,后者却猝然睁开眼,抬掌挡在两人面前,没有说话。
苍碧进退不得,硬着头皮道:“我能亲你么?”
路珏平翻手箍在苍碧腰际,带着他一转身,两人位置置换,苍碧被压在了贵妃榻上,路珏平压下身,两人鼻尖相触,以至于不侧头就无法触碰到彼此唇瓣。
“能。”他勾唇坏笑,只是距离太近,没能让苍碧看出其中略微凄楚,“只是点了火,就要负责灭火。”
苍碧讪讪缩起身子,试图从路珏平撑起的手臂空隙间逃脱:“那还是算了……”
“算了?”路珏平手向下一移,不让他有退路,稍稍分开彼此距离,灼灼看苍碧,随即又倾身下来,“真的,算了?”
苍碧回视他,心骤然狂跳,却一清二楚那不是为了眼下的公子,而是出于对那双黑眸的情感,侧头避开路珏平视线:“真的,算了。”
路珏平没有停下,扬首,一吻落下,亲在苍碧光洁的额头上:“那便算了。”
“对不起。”苍碧歉然垂眸,忽觉鼻下有股热意,抬手一抹,竟是红彤彤的鲜血,顿时懵了,怎么好端端的流血了?
路珏平慌了神,拿袖子替他掖鼻血,不消片刻,两袖就被沾染得一片斑驳,而血依旧没有停下的趋势:“有哪里不舒服?”
苍碧摇摇头:“可能是雨淋的?”
外头雨还在下着,路珏平一刻都待不住,再次抱起苍碧,打开屋门,犹豫着,终是没有出去,一声大吼,撕破雨幕:“三七!”
马车在城中疾驰,从七零八落的长街掠过,车轮下激荡起苍白水花,一刻钟后,停在医馆门口。
路珏平团起锦缎衣袖,捂在苍碧鼻下,抱着人冲进医馆:“大夫!”
还是先前那大夫,见状先扔给苍碧止血的药丸,立刻替苍碧号脉,诊了半天,却没有像上次一般立刻开药,眉宇紧锁深思片刻,急忙起身到书柜前,一本本察看起来。
“大夫,这是怎么回事?”路珏平横眉怒目,拽着手忙脚乱翻找医书的大夫。
大夫手指飞快的扫过书页,眼也不抬:“这不正找着呢。”
苍碧捏着快被血染透的白棉布,贴在鼻下,服了两记止血的猛药,血总算是停下了,只是嘴里苦,腹里涨,加之流了好些血,着实不好受,奄奄靠在塌上:“路公子,你别逼大夫了。”
“少爷,让大夫好好找源头罢。”三七也劝着,接过苍碧手上的布帕,换了快干净的给他。
“庸医。”路珏平嘟囔着,鼻子里出气,一屁股坐到苍碧边上,立时软下声,“有哪不舒服么?别忍着。”
这一晚,苍碧见识了路珏平从未有过的怒火,不再往上浇油,浅浅笑道:“没有,就是嘴里苦得很。”
路珏平二话不说,到药柜前,简直把自己当成主人,翻箱倒柜,找着冰糖,拣了一颗正好入口的大小,送到苍碧嘴里。
“我兴许找到病灶了。”大夫面色凝重,从书卷中抬起头,“夫人还有其他不适吗?”
“没有了。”苍碧摇头。
“有没有时常头晕,伤不容易好,一碰就起淤青?”医师问。
这一问,苍碧倒是想起来了:“这半年没磕过碰过,不清楚,不过之前撞出过淤青,似乎很久才消下去。”
医师再次细细给苍碧号脉,足足用了一刻多钟,对着医书眉头深锁,良久后朝路珏平道:“公子,我们借一步说话。”
“大夫,我得了什么病吗?为什么不能当着我的面说?”苍碧不解。
“娘子,乖,我先听大夫说说。”路珏平安抚。
苍碧越发不安,抓住路珏平手腕:“我究竟怎么了?”
“你没事。”
“那就让大夫在这说罢。”
路珏平踟蹰不已,却听苍碧说:“路公子,我毕竟不是你真的娘子,你不能欺瞒我自己的事。”
路珏平定定看着他,苍碧灼然回视,路珏平败下阵来:“就在这说罢。”
医师没搞明白这两口子状况,委婉道:“这病症实属罕见,希望是我误判了,否则……”
“会死?”苍碧问。
第68章 纨绔公子与绝色小倌 二十
医师没回答,指指翻开的医书,路珏平与苍碧同时看去,只见那一页写着:“血证……”上头一大堆阴阳虚损之类的术语,不知所谓。
“什么意思?”路珏平拧眉问。
“就是流血难止,气血虚耗,最终损至五脏六腑,难以治愈。”医师道,“我学识浅薄,并不能确诊,只是猜测,但若真得了……医不好。”
苍碧倒没觉得什么,在这里,他就是个逆旅过客,就算死去了,大概就像前两次一样,辗转前往下一处,路珏平却接受不了,念叨着一迭声庸医,抱起苍碧上了马车,前往城中别家医馆。
骤雨不终日,东方露出鱼肚白,天亮了,路珏平的心却越来越黯淡,一晚上把城里几家医馆的门都拍烂了,扰着睡梦中的医师们起来诊治,只是给出的推断无非两种——无法定论与血证。
苍碧靠在马车里,昏昏沉沉,吃了半个豆腐包,一点胃口也没有,在路珏平好说歹说的哄劝下,才勉强把豆腐馅吃了下去,也许是昨夜药服的,只想反胃:“不看大夫了吧,我累了。”
“你好生休息,我们回家。”路珏平让苍碧躺到自己腿上。
马车也不知行了多久,其间停了一会,又再次上路。还没到家么?苍碧狐疑地撑开眼皮,却发现翻飞的车帘外,是层层叠叠的树林:“我们去哪?”
“回洛城。”路珏平扶起苍碧的身子,往座下添了一床软塌,让他躺得舒适些,“我舅父是神医,一定能医好你的病。”
“他恐怕不会给我医吧。”苍碧苦笑,拐走路家独子,这梁子结的可非同一般。
“放心,会的。”路珏平故作镇定,不安的神色却隐藏不住。
车马劳顿,加之苍碧这次病来如山倒,行了大半日,头昏脑涨,面上血色褪得一干二净,路珏平不敢冒险,只能沿途见着村落就下车,找舒适的地方休息,顺道寻访医者,只是均一无所获,这一路走走停停,大半个月后才到达目的地。
三七掀开车帘,苍碧已是病得站都站不稳了,安分让路珏平稳稳当当横抱着,进了路家。
“珏平回来啦!”路夫人皱了几个月的眉终于舒展,欣慰儿子终于玩够了,迷途知返,却听丫鬟上报,那狐媚小倌也一道回来了,柳眉一竖。
路老爷坐在上座,一摔茶盏:“让那不孝子滚出去!”
“老爷,好歹是回来了,别拿儿子撒气啊,要滚也该是那狐狸精滚出去。”路夫人支使丫鬟,“快让少爷过来!”
话音刚落,路珏平便来了,怀里抱着素白的人儿,步伐急促却不失稳健地踏入厅中,扑通一声,双膝跪在地上:“爹、娘,孩儿不孝。”
“知道错了就好。”路夫人心疼地来扶儿子,嫌弃地蔑了阖着双眼的苍碧一眼,“还抱着他做什么,快放下。”
“娘。”路珏平径自道,“孩儿有一事相求。”
“还不把小倌轰出去!有求于我们才知道回来,还当我们是你爹娘?”路老爷横眉怒目,“来人!”
两名小厮迎上来,一左一右站在路珏平身侧,要将苍碧接下来。
路珏平手环得更紧,缩起肩膀,避开小厮伸来的手,仿佛在护卫最珍视的挚宝:“谁敢碰他!”
“珏平,怎么还冥顽不灵呢,这小倌出生卑贱,辗转肮脏的风月场,怎么配得起我们路家。”路夫人苦口婆心。
路珏平不为所动:“娘,舅父在哪?”
“突然找你舅父作甚?”路夫人不解,还以为儿子身有不适,从上到下端详一番也没察觉什么异样,刚送一口气,才发现他怀里的小倌一副将死不活的样子,“你要救这狐狸精?”
路珏平全然不反驳不雅的称呼,求道:“娘,求您了,让舅父救救他。”
“我巴不得他……”路夫人话到一半,忽的眼珠子一转,慢吞吞道,“也不是不能救他。”
“夫人!你糊涂了,怎能救这坏我陆家名声的脏东西。”路老爷喝止。
路夫人扶起路珏平:“珏平,你先回房,你爹我这儿我来说,午后就让你舅父来看他。”
“娘!孩儿谢过!”路珏平也没心思想母亲突如其来的转变,要不是怀里抱着人,几乎要磕头了,在路夫人一催二赶下,踏出厅室。
“夫人!”路老爷再次喝道。
“哎呀,老爷,您稍安勿躁。”路夫人坐到他身边,让丫鬟退出去带上门,“上几月,来了好几个说媒拉纤的,我看李家二小姐和胡家大小姐都不错,一个小家碧玉听话可人,一个秀外慧中知书达理,你看哪个与珏平更般配?”
“般配?你问问你儿子,现下眼里还容不容得下别人。”路老爷气得握拳捶在桌案上。
路夫人狡黠笑道:“一会儿,我就让他容得下。”
路家环境最宜人的小院中,饱满的相思子垂满木棚,直延伸到屋檐,苍翠的园林花木挡去初来的飒飒秋风,厢房中,过早地生起取暖用的红泥炉,路珏平端着碗下人刚送来的红豆汤,舀了一勺,吹到温热,送到苍碧嘴边。
苍碧恹恹靠在床上,食不知味地尝了一口,胸口猛得一揪,吃痛地捂了好半晌,才抬起头,抢在路珏平前头道:“我没事。”
“珏平,我进来了。”中年男子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随后门被推开,路珏平的舅父齐英新拎着个上好的楠木医箱走了进来。
“舅父,快给如云看看。”路珏平忙让出位置。
齐英新不多言,坐下替苍碧把脉,又细细询问了一番病情,捋着一撮蓄起来的胡子,思索片刻道:“是血证。”
“那……”有得救吗?路珏平没敢挡着苍碧的面问出来。
苍碧却不甚在意似的,自己开了口:“医得好吗?”
“医不医得好,得看珏平。”齐英新打开药箱,取出一抱散剂让苍碧就水服下,半刻钟不到,苍碧精神就好了不少,坐起身子,把剩下的红豆甜汤喝了干净。
“舅父,我就知道你有办法。”路珏平大喜过望。
“珏平,随我去院里走走罢。”齐英新没什么表情,看了眼苍碧。苍碧礼貌颔首,朝犹豫的路珏平道:“随你舅父去走走罢。”
他们会聊些什么,苍碧并不在意,煎熬了大半个月的身子终于舒畅了些,没型每款地往床上一趴,把左手伸到面前:“小黑,前两天疼死我了……”
“现在不疼了?”小黑游到苍碧脑袋上,绕着圈,像在安抚。
“路公子舅父医术真高明,一点不疼了。”苍碧悠闲地一滚,盘算起来,“那药粉不好吃,我还是要早些亲到他,好回去。”
第69章 纨绔公子与绝色小倌 二十一
红绿相间的藤架下,齐英新一拍路珏平肩膀:“走什么神?舅父方才说的,听进去没?”
“啊?”路珏平如梦初醒般,“如云的病会好吗?”
“……”齐英新头疼地扶着额头,“你娘替你安排了亲事,明日媒人就上门来。”
路珏平颦眉:“除了如云,我谁都不娶。”
齐英新无奈摇头,长姐给他的重任实在艰难:“珏平啊,不是我说你,这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况且还是朵结不出籽的假花。”
路珏平却笑了,俊朗中带着几分苦涩,抬手掬起垂落的一串相思子,采下数颗饱满的攥在手心:“芳草再多,繁花再美,终不是我要的,我心中,只有如云。”
“你心中既是有他,明日一早,便到正堂来会客。”路夫人从抄手游廊尽头缓缓走来。
“娘,我只娶他。”路珏平道。
路夫人屏退跟随的丫鬟,翩然走至院中,慈爱地抚着儿子的脸颊:“珏平,你听话,我就让那狐……让如云好好活着,可好?”
翌日晌午,厅堂之上一派欢愉,唯有身为正主的路珏平满脸不豫,一言不发。
路夫人让下人赏了媒婆一锭银子,粲然笑道:“那就劳烦陈妈妈了,这孩子也大了,不中留了,婚事自然是越快越好。”
路珏平仿佛一具木偶般,听堂中人你一言我一语,午膳上桌,才终于说了一句话:“做盘油香豆腐,别放盐与酱油,送到我房里。”
金秋十月,园林中却是一派绿意,生机勃勃,苍碧趴在窗扇前,拨弄着绿叶,路珏平生怕秋风寒凉,大门都不他让出,大半天过去,苍碧充沛的精力也渐渐褪了下去,软绵绵的小腿耷拉在贵妃榻前,半点不想出门。
一片枯黄的梧桐叶打着旋,从外墙幽幽飘来,恰好穿过藤架空隙,落在院中,苍碧浅浅笑了起来:“乌花村的秋天是成片的棕荞麦,这儿的却是垂头的鬼眼,原来同是凡间,景色也大相径庭,和逍遥界想比,斑斓多了,真想让连云也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