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缚奴抿嘴一笑,“但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当我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便发现你特别像那时的我。”
“所以你打算当我的人生导师,顺便同情我。”无情邪笑道。
“你可以这样理解,如果你心里接受这样的解释的话。”魔帝竟比往常更有耐性,更显温柔。
“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对我说对囚徒产生了同情,这种说法让谁听了都会笑掉大牙。不过,我大概能理解你的寂寞。”缚奴竟然没有完全否定魔帝之语,甚至带有几分信任。
“你变了。”魔帝留下一句话便离开了。昨夜西风院中的雨声,渐渐由小至无,天边现出一抹断虹。缚奴自语道:答案就是没有答案吗?何必苦苦执著于一个既定的答案,既然每个答案都未必会满意?
人生是一条单行道,谁领会的人生三昧是真?
魔帝透过心情幻化之景致可以领会缚奴心情如何,是阳光明媚,还是凄风苦雨,是清风明月,还是叶落纷纷,遇景可一目了然。后来,魔帝每当昨夜西风阳光明媚时会恰逢其时地出现。不过均是来去匆匆,行走如风。
一日,魔帝踏着泉水淙淙声而至,想来缚奴的心绪安定许多。他便走进了屋中,见缚奴正墙边的鸟笼中喂养一只鸟。缚奴听到身后脚步声,便回头看了看又继续喂着鸟儿。
“你怎么突然养起鸟来?”魔帝直爽问道。
“以笼中鸟为镜,可观照自身处境。”缚奴淡淡回答。
“那你觉得你与鸟谁处境更好?”魔帝笑着问。
“五十步笑百步,要真较高下,我不如鸟。”
“怎么说?”
“鸟儿尚有渴望自由的想法,我已经习惯笼中生活,可悲的是还产生留恋不舍的安逸想法。我不可怜吗?”缚奴反问魔帝。
“若你当初真的做好觉悟,要为正义道心殉难?如今又何来可怜?莫非你初心已失?若你未失初心,如今之果你当甘之如饴,为何困扰?莫非你产生了其他肮脏想法?”
缚奴沉思许久无言。
“是啊!我当甘之如饴,为何我却如今迷茫呢?”缚奴似问空气。
“当初你决意留下,我便知你意图,你回去也是叛徒,你想阻我恶行。不过,恶由心生,岂止是魔帝有恶,正道众人为恶行,你虽视若无睹,但折磨一直困扰着你。你终究不能忘怀。无情君。你打算继续这样心神不定地活着吗?”魔帝惊天一语醍醐灌顶。
“不。无情早已死,这个世间也不会再有无情了。我身已入地域,我心已做好入永坠魔道的准备!魔帝,你呢?你做好改变的准备了吗?”缚奴一语坚定而出,竟让魔帝心中一惊。
未等魔帝回神,缚奴有力的手一把抓住魔帝胸前的衣物,身体跟着慢慢前倾、贴进,直至两人鼻息间能感到互相吞吐的呼吸温热。不过,只在一瞬空隙,缚奴停下动作,意味深长地轻笑道,“你心跳得很快呢!重华君。”说完双手猛然推开魔帝。
气氛凝结、呆滞,空气开始紧张起来。
“若你真已想通,为何昨夜西风的心境会常是凄风苦雨?”魔帝突然问。
道尊戏语,“魔道之主何时如此在意缚奴的心情了?莫非心悦在下?”
魔帝紧张解释道,“我今日来是想说,正派互相倾轧,我只不过善于利用人性之恶,何错之有?人性之恶,自然亦非你之过。你信仰的是‘为苍生提剑’非‘为正道提剑’!若你阻我恶行,不正是为善,不正是救赎?这样的道理难道聪明一世的道尊竟想不通?”魔帝不知为何,说话突然语无伦次起来。
“魔帝,你何时变得这么啰嗦了?不如,今晚留在昨夜西风吧!我们来场通宵夜谈。”说完缚奴盈盈笑语斥耳。
“魔帝,你竟然脸红了?”
“口若悬河的魔帝为何一言不发?”
几句恶心话,逼得魔帝身影匆匆消失了。
昨夜西风小院的花草更加生机活泼,缚奴立于院中,莞尔一笑,意味深长。“初疑夜雨忽朝晴,乃是山泉终夜鸣。流到溪前半无语,在山做得许多声。”他听着流泉淙淙,发出宁静的撞击泉石声,那是它们的欢声笑语。
缚奴今日似有所悟。未来世间,只有缚奴,任性而为。那个新身份为他带来一种涅槃重生的勇气,没有傲梅的束缚,没有锟铻的象征,没有满身的天下。诛恶即为善,黑暗蕴藏光明,人性情恶,存于每个人心中,那些话语徘徊脑海,震彻脑膜。
正沉思,门外帝旒影探头探脑笑嘻嘻往院中望。
“进来吧!”缚奴直接对帝子邀请道。
“我刚看到魔帝离开,便来此拜访。”帝旒影一踏进小院中,眼前便现出清新的暖阳与青葱的鸟林,淙淙泉水激流,他料想这位暗夜使者心情不错,便放下心来。
缚奴言道,“小帝子要不要进屋喝杯茶?”
“不必了,看使者心情爽朗,我便觉开心。我还有事,先行离开了。”说罢帝旒影一溜烟儿地钻出门外了。
缚奴笑言,“父子还真是相似,来去如风,温暖如风。”
帝旒影心想,按照父亲的火爆个性,他和缚奴在屋中谈了那么久,会吵了起来,没想到见父亲走时笑意融融,见到暗夜使者亦是春光满面,未有任何不愉快之事发生。他十分惊奇,魔帝竟然还能和人交心如此,也是本年度奇葩大事。
帝旒影想着没事,便朝着迷雾森林跑去,一路上心情愉悦不已。最近没有魔帝的身心折磨,他觉得真是逍遥自在,想去哪里便去哪里,没有人管得住他得脚。
不过,好景不长。魔帝欲出征,要求帝子随侧。帝旒影心中十万个不愿意,不过后来听说,暗夜使者也要随军参战,帝子这下心中稍稍平衡,像是抓住了根救命稻草。此次要去之地是荒凉的北漠,那里野兽丛生,鸟不拉屎,要征服那片土地,定要吃不少苦头。原本帝旒影想着,魔帝害怕缚奴,此番跟随不会受到责骂,可是,没想到魔帝竟然又回到当初那个六亲不认的魔帝,又开始新一轮的打骂日常,父子对战不断上演,谁提到谁都是一番咬牙切齿。
只因缚奴一句话,帝旒影对缚奴的印象分再度升值:不经历一番生死历练,怎能保护自己呢?不畏苦中苦,方为人中龙。
☆、第二十五回 笔中剑意 指间柔情
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少司命》
莫素衣与侠笔贺鬼头同行江湖有两载矣。虽是兄弟相称,莫素衣却愈加佩服这位虬髯豪侠客。
表面上看,贺鬼头人如其名,其貌不扬,截然对立的两面在他身上得到不可思议的统一,他长相奇丑,虬髯雄踞,身高七尺,面色青黑如铁,眉目耸拔。为人却是豪爽精悍,侠气盖一座,驰马走狗,饮酒如长鲸,一醉千钟。
贺鬼头少时曾汲汲为官,遇仕途蹇蹇,无路请缨,后便转入武林江湖中。他博闻强识,天生健笔一支,挥毫万字,堪称文章太守,浩瀚经书无所不读,而且喜欢手自校雠古籍,一支笔能文能武。据听,当年他初出武林,一支笔横扫魔道杀手,名动天下。从此世上多了个“笔中豪侠”称号。
贺鬼头虽出于剑派,却从不依附任何正道派门,一直独自浪迹天涯。后来遇得一红颜,可惜知己薄命。此后每当三五月圆之夜、祭拜之日,他便无一例外不忘为其妻蓉儿写悼念之诗,内中思念绵长,雍容妙丽,极幽闲思怨之情。
莫素衣总是很奇怪,堂堂一个七尺豪爽男儿,竟然会为一位亡故已久的妻子暗自垂泪,写缠绵幽深之情语,这让他觉得好笑,同时又心生敬佩之情。江湖之中,妖冶浮华追逐名利之辈太多,似这等不慕虚名,重情重义的侠义英雄,少之又少矣。每当见到贺鬼头,便会记忆回溯,想起许多过往之事,师父和野猫子的一言一行便又历历在目。
去年中元节,两人约定照旧赴孤仞峰祭拜道尊及盈我衣之墓。临行前,二人同行去集市上挑选了几样果品,携着香烛冥纸,一路颠簸走了过去。
贺鬼头除却思念妻子柔情万般,平日里说话办事却并不斯文客套,莫素衣一向独处惯了,不爱言语,而贺鬼头总是一肚子墨水倾吐,两人一个不停问,一个不停回答,倒也十分热闹。行途而行,谈笑声不曾间歇。
“你给我讲讲侄女小时候的事情吧!”贺鬼头问起了这位小弟。
“师姐的江湖绰号名为野猫子,行事作风野蛮如猫子。”莫素衣抬头微微朝天瞥了一眼,随两鬓发拂面笑道。
贺鬼头行走间略显肚腩翩翩,双手负于后背,手指撩着小包裹,听语后大笑道:“哈哈,你这个师姐一点也不像他父母那样斯文儒雅,倒像是我的亲生闺女一般。”
莫素衣听了,略微想到怕牵连到他的亡妻,只看贺鬼头神色从容,并未有任何异状,便接话道:“那是!我师父也常常夸她,颇有男儿气概。”
“你师父那是在损他不像女孩子吧!”贺鬼头语带诙谐。
莫素衣听了噗嗤一声笑了,“连您都听得出来这层意味,可我师姐却是一直以此为荣呢!”
“你师姐平日对你如何?”贺鬼头平复心情,静静地问。
“师姐啊,欺负我、骂我、捉弄我、跟我抢东西、不带我玩——还总是编一大堆救世的理由,常常把我气得半死。”莫素衣微微抿了抿嘴,继续言道,“可是呢!她在的时候,我们和师父三个人就像是完整的一家人一样,打打闹闹、有说有笑,那是我一生之中最无忧无虑、最快乐的日子。有他们在的时候,我的头顶就像有一片晴天一样,再大的困难压下来,我都不怕。如今,他们留我一个人在这腥风血雨的世间承受着独自的悲伤,这种滋味,只有自己最能体会了。”
“是啊!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贺鬼头随即口吟一首诗歌以应。
“好一个‘当时只道是寻常’,如今方知,一切寻常之事之物,其实最是不寻常。直到心中丢失了,方才知道那是多么宝贵的礼物呢。”莫素衣感慨一言。
“相逢即知己,同是天涯沦落人呢!莫兄弟,今日你我一定要满饮几杯。”贺鬼头分开后背的双手,一手松开,朝着莫素衣的后背豪气拍了一拍,展现江湖儿女不羁的豪气。
孤仞峰上,斯人不再寂寞。莫素衣在这世间添了一同路人。这一年的中元节,虽然弥漫飘散着生离死别的忧伤,但亦不乏欢声笑语,呼啸风声。两人决计自此行走江湖,仗剑挥雨,路遇不平便拔刀相助,为这浊浊之世添一些清正之气,让世间之人不致绝望。下山途中,二人均带几分醉态,神情甚是激昂,两人谈古论今,高亢时甚至手舞足蹈、即兴高歌,且醉且放狂。
鬼节之夜,街上依旧空荡荡。意识清醒的两人寻到一家面铺,匆匆吃了碗面,便直奔茅屋而去。
晚上回至茅屋,甚是疲累。到半夜人静,莫素衣正在草席躺着睡不着觉,忽然听到院中凄厉的哽咽声,细小不绝,仔细一听,正是贺鬼头,当是在独自对月祭妻。
对一个人的了解若是仅止于外表,友谊便会大打折扣,贺鬼头便是一个值得深交的人。平时斯人说话大大咧咧,毫无忸怩作态之貌,亦丝毫不惧任何生死难关,英雄气概不输任何江湖豪侠。唯独儿女情多,至情至性,一任情感流深。这一点,无情道尊与他有很大不同,莫素衣心中的师父,至始至终都是一个心中只存天下苍生之人。
莫素衣心生好奇,便附耳倾听,贺鬼头正小声吟中带唱一首《鹧鸪天》曲词,“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词中痛感物是人非,满腹心酸,都随着悲咽声而吟出,何等地悲凉!莫素衣细细听着,心中竟也起了惆怅:原本开始时想着一个粗野大汉泪流满面,想想画面,颇有些不和谐感,可是悲语如泣如诉,不禁让人心中生出寒意,回想起过往之悲,更添痛楚。贺鬼头身如粗野大汉,实则比书生文人还多情,莫素衣与之相处颇有些时日,还读过他为亡妻蓉儿写的零零杂杂的悼亡文,汇集起来可比一部大作。
白日,莫素衣见贺鬼头一直笑呵呵,总觉得不对劲。如今方明白,此刻正是脆弱情感宣泄如流之时,他在忧郁要不要起身去劝,理智告诉他,还是呆在床上静听动静。只知过了许久——
不知何时,昏昏睡意袭来,莫素衣一睁眼时,已是另一日上午。他急忙穿好靴子,跑了出来,见贺鬼头正好从外走来,手提着早饭。他脸微微发红,顿觉不好意思,而且两人眼神相遇,莫素衣见贺鬼头红光满面,散发洋洋喜意,昨天晚上的阴云一扫而空。莫素衣有种当了窃贼的感觉,心中说不出的不踏实。只听粗声一语,“莫素衣,吃些早饭吧!”他快步将手提之饭塞到莫素衣的手中,莫素衣慌忙问:“大哥,你吃饭了吗?”
“不用挂心,我在外面吃过了。早上见你未醒,我便独自上街转悠。”贺鬼头洒落言道。
莫素衣点了点头,“大哥,你今日不要紧吧?”说完方觉此语问得不合适,脸面微微含红晕。
不过贺鬼头并未察觉异常,“无事。不过我有一件事想与你相商。”
“什么事情?”莫素衣心中想起昨晚半夜之事,心中微卷一丝涟漪。
“我们相识至今,同行有些时日了。不过,往常每年你我祭奠之日总会赶来孤仞峰,来为无情道尊与盈我衣烧写香纸。此后,我欲往远处一行,恐怕会耽搁一些祭拜的日子,不能准时赶来。故想问问你,打不打算跟我一起远行?”贺鬼头言语冷静,像是公布一件心中思量许久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