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许安世骑马在山中打猎,途遇一只大虫,凶悍无比,慌乱中跌下马背,掉到山坡下的一个地洞里,磕着一块石头,然后…摔晕了。
见他醒来,连清收脚抱臂,答:“此地属秦单山地界,你是怎么进来的。”
许安世撑身坐起,四下看了看,指着陡崖上的一个山洞说:“大概是从那里进来的。”
连清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这大小,多半是地鼠精干的,竟然把洞打到凡间去了,坏了风水阵,不教训教训,要无法无天了。
连清瞥了许安世一眼,看样子应当跟他凡间的妹妹差不多岁数,不忍他喂了妖怪,就当发发善心,送他回去罢:“此地属妖界,凡人是不该来的,能自己走就跟上来,我送你回去。”
妖界,似乎跟凡间也没什么区别,许安世站起身来将身上的尘土草碎拍去,问说:“你是什么妖。”
连清松开手臂先行走在前方,头也不回的应了一句:“狐妖。”
许安世是个没心没肺的,也不担心,跟在连清后边笑说:“不像。”
连清始终不曾回头,兀自走在前头开口问道:“哪里不像?”
许安世踢开脚边的一颗小石子,想了又想:“说不上来,反正就是不像。我们这是要去哪?”
不知在凡人眼中,狐妖该是什么样的,连清带着许安世走进灌木林,栖息在灌木林中的小妖怪们闻到凡人的味道,有些蠢蠢欲动,这让连清十分不悦,旋身抓住许安世的手腕,往更深处的密林走去:“去你该去的地方。”
连清加快了脚步,许安世不得不小跑起来才能跟上他,心想这狐妖走的可真快,不过他心地倒好:“你叫什么名字?”
连清对这里的地形十分熟悉,轻车熟路走的飞快,只苦了许安世,身上还带着伤呢,连清头也不回的放话:“凡人不可以随便问妖怪的名字。”
许安世得小心注意着不被绊倒,还得尽力跟上他的脚步:“好吧,我姓…”
话还没说完,连清忽而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将许安世的嘴巴牢牢捂住:“凡人也不可以随便将名字告诉妖怪,你知道这片林子里有多少妖怪正盯着你看吗,知道了你的名字,就会去人间找你,你若是应了,便要将你吃了。”
许安世被他吓的睁大了眼睛,点了点头,连清抿唇从鼻子里哼气出声,许安世将他的手从嘴上移开,凑到他耳边小声的说:“我叫许安世,安平盛世的安世。”
连清拉着他走出密林,并不回话,心中气道,这小子把他的话当耳旁风了吗,改天给他下咒,要他好看:“你往前走,就能回到秦单山谷了。”
小小少年站在原地,拉着连清的手死不放开,有些失落的说道:“回去了也没用。”
这几日秦单山谷那头确实有点吵闹,连清见许安世这幅模样,好奇的问道:“怎么?”
许安世远远看向山谷,怅然若失:“我军被安国的军队设计围困在谷地,消息传不出去,没有援军前来,粮草无几,再有几日,横竖都是死。”
连清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森林,索性好人做到底:“若是你们敢过妖界,从方才那个陡坡下去,沿溪行三十里,可以绕到秦单山北部的小平原。”
许安世在军帐中看过地形图,并没有连清口中所说的那条路,就连他现在站的地方,也没有出现在地形图上,连清口中的妖界,或许是一条生路,许安世惊喜交加的说道:“真的?只要有路,没什么不敢的。”
连清笑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这么容易就轻信了他:“他们不会相信你的。”
许安世紧握住连清的手说:“我可以说服将军。”
连清垂目低低一笑,这小子当真没有防人之心吗:“傻小子,你不怕我骗你?”
许安世爽朗的笑开:“我信你。”
连清放开他的手,推他出去:“快回去吧。”回去人间。
许安世往山下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看他,连清果然还站在原地,晨曦载耀,为连清的身姿镀上金边,柔和了眉眼,许安世笑着冲连清招手:“我会回来找你的,等我。”
连清慌忙收回视线,旋踵隐入密林,消失在许安世眼前,方才那一瞬间,他几乎想走向许安世,走向那容不下他的凡间。
许安世想起他在话本上看过的一句话,说的是,山中幽僻之地,树木葱茏,其间有妖精,飘然似仙,说的应当就是像连清这般的妖精。
思及此,许安世摇头失笑不已,稳步走向山谷,半路又折返回去,他这才想起来,他的马还在山里呢,老天保佑它不要命丧虎口。
许安世徒步在山林间兜兜转转,不时呼唤马儿的名字,林中的光线逐渐变的暗淡,许安世也已声嘶力竭,穿行于林间的身影渐渐模糊,日薄西山,已不能再找下去了,入夜后保不住山中有什么野兽出没。
许安世垂头丧气的下山回去驻地,惊喜的在军营前发现了他的马,迎上去亲热的搂住马脖子:“你去哪了,让我好找。”
连清坐在树上,看营中灯火通明,兵士们三三两两的聚在火堆旁,神色都十分凝重,只有许安世一人脸上洋溢着笑容,真不知说他什么好,如此也算不枉费他替许安世找马的一番苦心。
许安世安顿好马匹,于帐前整肃衣襟,掀开中军帐幕进去,连清隐去身形,紧随其后,许安世单膝跪礼:“将军,卑职有要事启禀。”
许音密为被困之事头疼不已,正与诸位将军商讨对策,见来的是许安世,抬手压指:“但说无妨。”
在座诸位都是父亲至交的世伯,中军账外不会有闲杂人等,许安世遂直言相告:“卑职入山中狩猎,失足跌下马背,掉落地洞,天不绝我,为我军觅得生路。从此处沿西北方向行军约十里,向西南过三里密林,下陡坡至山谷间,沿溪行三十里,只需半日的功夫,便可绕过秦单山天险到北部小平原,直扑安军后方,一举将他们逼入谷地,反客为主。”
照许安世所言,这一来一回至少也要一天的功夫,何况山路难行,他出去也才六七个时辰,如何知道的这么详细,实令人费解:“你从何得知?”
许安世据实以报:“山中狐妖所言。”
此言一出,诸将议论纷纷,许音密也面有难色,这实在是荒唐。
若说是山民相告,想必众人便不会如此了,许安世却不愿有所隐瞒:“将军若是不信,待天明遣斥候探路即可,只是一来一回,少不得又耽搁一日,兵贵神速,请将军速作定夺。”
军中所剩粮草不多,到时也不能让将士们饿着肚子打战,他们是在与天夺时,二十万大军,一日的口粮都举足轻重。
“事态迫于眉睫不假,行军也非同儿戏。”许音密问左右:“月色如何?”
左右顿明,撩开帐幕,仰观月明星稀,月色大好,喜道:“将军,月色正好,实乃天助我也。”
许音密点了点头,吩咐下去:“遣两名得力的斥候,连夜探路,务必在明日之内赶回。”
连清忽而现身于帐中,林副将拔剑直指,连清视若无睹,径自坐到将军案前,漫不经心的摸了笔来,旋于指上:“不信,就不必去了,在这等死岂不美哉?我狐族的领地,也不是你们想过,就能过的。”
许音密见这少年于帐中来去自如,毫无畏惧之色,倒有几分欣赏,示意林副将收剑,起身抱拳行了一礼:“敢问阁下何许人也。”
连清将笔丢了去,看向许音密:“非人也,不过是这山中的野狐。”
许安世心知连清这是要帮他,却不免为他忧心,若诸位世伯有意为难,连清可否平安脱身。许音密听他如是说:“想必方才小儿所言之事,为阁下相告。”
连清瞥了一眼许安世,怪不得他一个小兵如此信誓旦旦的对他说能说服将军,原来将军是他父亲:“是我说的,他合我眼缘,怎么?”
许音密并无轻蔑之意:“实为小儿之幸,只是行军打仗,还需小心谨慎。”
连清听了不由笑出声来:“小心谨慎,那你们是怎么被人诓到这山谷里来的,吵吵嚷嚷有好几日了,我这耳根子都不得清净。”
虽为属下之过,亦是主将之失,许音密并不推诿他人:“是我之过。”
连清当即出言制止:“不必多说,我无意知晓,若有谁不信,只管跟我去看看,来回只需一炷香的功夫。”
林副将出列:“将军,待我前去去探看一番。”
许音密点头应许:“那便有劳副将。”
第25章 赤狐(下)
“跟我来。”连清走到账外,出了军营步入林中,擒住林副将的臂膀,说了声:“站稳了。”连清话落屈膝瞪地,飞上树梢,足尖点叶,轻盈地飞跃于空中,林副将好歹稳住了身子没惊呼出声。
明月悬挂天边,夜风呼啸耳畔,了两人落脚在山巅的巨石之上,连清指着远处的一块小平地说:“那便是小平原。”
说完才想起以凡人的视力,在这苍茫夜色中,只怕是什么也瞧不见,更别提结界之中的妖界,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啧,跟你说了你也看不见,闭上眼睛。”
林副将看向他,依言闭目,连清咬破指尖将血抹在他眼皮上,分开食指跟中指狠戳了一下他的眼珠,林副将只是皱了皱眉头,并未曾说什么。
连清暗笑:“好了,睁眼。”
林副将睁开眼睛,眼前如云开雾散,山腰溪流倒映月光,逶迤盘桓,仿佛玉带遗落山间,清晰可见。
连清指点西南划向东北:“西南方向是妖界,属西赤狐族地界,你们过的那片密林,是我母亲的领地,我母亲性子不好,届时行军切记勿要喧哗。其他各位领主我也还算熟稔,只是借路他们会卖我个面子,东北方向便是秦单小平原。”
林副将见他所言非虚,连清与少将不过萍水相逢,如此鼎力相助,当真是仁义之士,一扫之前心中的芥蒂,对连清顿生好感:“多谢壮士。”
连清惯爱欺负老实人,方才的事他可还记着呢,得好好戏弄他一番:“忘了告诉你,我方才所施的法术,只能维持十二个时辰,可你若将眼上的血渍洗去,这法术便不攻自破。明日我在那林前石碑下等你们,若是找不到地方,你们就打道回府吧。”
林副将果然信以为真,想到要顶着这么一张花脸去见将军,就脑壳疼,却也没说一个不字。
次日,大军顺利的绕过天险,前进到秦单小平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了安军一个措手不及。
安国战败,安国国君派遣使者,以临近楚国的三座城池,换回了余下的十万大军。
楚军明日便将启程回京,许安世连夜骑马从边城赶到秦单山,他并无通灵之眼,只是机缘巧合之下误入妖界,甚至不知道连清的姓名,只能徘徊在山中,寻找那片密林,那片密林却好似凭空消失了一般。
那个山坡,对,他知道在哪,许安世好不容易找到那个洞穴,却早已被堵上了,他失意跌坐在土堆上:“你出来见见我,好不好,明天我就要走了。”
夜色正浓,山风过林沙沙作响,静谧的可怕,许安世不愿就这么放弃,用手挖着那个被堵的严严实实的洞穴,不信那只是一场黄粱大梦。
“儿子,我方才回来,看见陡崖上有个人在挖洞。”连瑶赴宴回来,醉醺醺的瘫在连清身边。
“好,我知道了,来,把这醒酒汤喝了。”谁会三更半夜的在陡崖上挖洞,这酒鬼喝醉了说梦话呢。
连瑶见连清态度十分敷衍,不满道:“我说真的,那个人穿着软甲,许是楚国的军士,还说他明天就要走了。”
连清一愣,莫不是许安世那个傻小子回来找他了?
许安世埋头挖洞,看到有双鞋出现在眼前,抬头看去,见是连清,赶忙将满是泥土的手藏到身后,傻笑:“你来了。”
连清屈膝蹲在他跟前,拉出他藏在背后的手,牵着衣袖替他的擦拭干净:“我不来你打算把这挖穿吗。”
许安世腼腆的笑着:“你不来,只能我去找你。”
傻小子,你找不到我的。
连清看着那双真诚的眼睛,到底没有将这句话说出口:“你找我做什么。”
许安世拉住连清即将收回的手:“明日我便要启程回京了,你同我一道吧,你立了大功,陛下定然会封赏你。”
连清抽手屈指弹了他额头一记:“傻小子,人间的功名,我要来有什么用。”
“可是…”许安世摸着额头欲言又止。
“可是什么,快回去吧,你父亲该担心了。”连清起身要拉他起来。
许安世牵住连清的手站起身来问:“那以后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连清随口说道:“等你做了将军,我就去丹阳找你。”
许安世紧握住他的手:“你说的,不许食言,等我做了将军,我就让人在陡崖上种一棵红豆树,你若是看见了,就来丹阳找我。”
连清笑应:“好。”
傻小子,你知不知道红豆十几年才结第一树果。
不知春去秋来又几回,红豆掉落在狐狸洞口,点缀在青草地里,红绿交错,连清抬头一看,陡崖上有棵红豆树竟是结果了,那小子倒是学聪明了。
你还没忘了我吗,我以为等你成了将军,你就会忘了我。
既然你信守承诺,我又怎能食言。
夜半,许安世听屋外有人叩门,问是何人,也没个应声,下床将门打开来一看,竟是连清,一时愣住了。
连清笑说:“不请我进去?”
许安世是个爽快人,什么都藏不住,回过神来,大步上前将他搂到怀中,喑哑的声音里满是刻骨的思念:“我差点以为你不会来见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