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既然告了假,今天就必须乖乖去上班。
佟酩将头发打理得清清爽爽,抹了抹下颌处水珠,架起眼镜同耐心等候多时的宋立眠一道出了门。
由于位置偏远,这些年来城市改建并没征用上这块地,居民楼是当初私人修的,房主为了满足旺盛的创造欲,把楼修成了圆筒形,宛如一座廉价版的古堡。
他俩一前一后,绕着圆柱旋行而下,楼梯狭窄且陡,宋立眠走在佟酩后方,昨夜晕眩般的睡眠太折磨人,他脑袋依旧不清醒,只好用手触着墙壁向下,糊了一指腹白灰。
佟酩似乎担心上班迟到,步伐挺快,几回都险险跳下楼梯,宋立眠忍了两回,到三楼时还是按捺不住叫他小心些。
佟酩其实早就走惯了这种路,不过还是“哦”了声,听?" 拾猫0 ">首页4 页, 奥讼吕础?br /> 走出单元楼,阳光懒洋洋洒向肩膀,凉亭长椅上几位老年人正握着民间乐器吹拉弹唱,宋立眠沿着阳光最盛的无绿茵道,陪佟酩走向猫咖店。
唰,胖哥刚拉开卷帘门不久,转过来略带诧异地向两人道早。
宋立眠莫名心虚,于是拍拍一夜未换的外套摆部褶皱,上前佯装闲适地寒暄。
佟酩就很自如,越过他俩推开玻璃门,尽职尽责打开室内灯光,走过去蹂躏了几把喵喵叫的布偶猫。
“昨晚在小佟那里睡的?”胖哥笑着问。
见宋立眠迟疑点头,他感慨道:“之前有位小兄弟来店里,提起有次请你去家里喝酒,说你醉得东倒西歪,还偏不肯在客房留宿,硬是叫了个代驾……”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宋立眠想起自己昨夜在佟酩面前出柜,出柜完居然就再无印象,不知佟酩在哪里将就了一晚,也不知昨晚发烧有没有传染给佟酩。
他今早起床憋了半晌,还是没将疑虑问出口。
出柜的当下他有种卸了货的畅快,哪料佟酩态度丝毫不受影响,平静无波得像一切只是宋立眠做梦。
宋立眠反倒惴惴不安起来,不知对方是真不介意,还是为了礼貌避而不谈。
他虽说不会大张旗鼓展露性取向,却也从没刻意隐瞒过,如今莫名钻出的胆怯令他倍感新奇,可毕竟记忆缺失一块,心里总归不上不下得没着落。
如今再被胖哥善意调侃,宋立眠更觉不自在。
昨晚浴室里的那番话耗尽了他全部勇气,如今他也只好装作无事发生,且看谁更耗得起。
想到这里,他摸摸左臂,扯起唇角道:“别挖苦我了。当初我是喝多了,况且家猫粘人得很,那阵子不抱着睡觉它就挠沙发撒气,现在……”
宋立眠顿了顿,语气自然地继续:“现在我孤家寡人一个。等有空再聚时,我肯定去你家蹭住。”
不知是不是宋立眠产生了错觉,他说这段话时,佟酩似乎缓下撸猫的手,向他这望了一眼。
可等宋立眠调整表情回望时,又只瞧见一个熟悉的发旋。
他没有立即移开视线,没多时,乖巧温顺的蓝眼睛布偶猫前肢搭着佟酩膝盖,凑上去舔了舔佟酩脸颊,又喵喵叫了两声,像在安抚什么。
佟酩就伸出白皙手掌,衣袖顺着他小臂下滑,露出佟酩瘦而完美的手腕,他轻柔落掌,抚慰起布偶猫脑袋。
这幅画面美好又柔软,宋立眠莫名嘴巴开始发酸,垂下眸子时,也不懂自己究竟在嫉妒哪一个。
“眠……宋哥啊,”周哮踢了踢脚边石子,故作老成地叹息,“你突然那么坦诚,不得把人吓跑了?”
宋立眠叼了根烟蹲在街边,眉宇间满是风刮不走的愁绪,他含糊不清道:“跑了就跑了。”
“就他那心大的样子,这种事早晚得说。”宋立眠佯装不在乎,右手却烦躁地挽起袖子,折了几折后左小臂就裸露出来。
“那也得挑时机才行,”石子呼噜噜掉进井盖,周哮跳下台阶,摇摇头说,“在浴室里,啧啧啧。好像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啊。”
“想歪就想歪吧,”手背粘着的创口贴翘了边,宋立眠略显烦躁地摁了半天没摁下去,干脆撕掉了,“身正不怕影子斜。”
“话不能这么说,好不容易碰见个对胃口的。”周哮嘟哝着,见宋立眠拔腿向前,赶紧跟上,“他最近是不是没躲你?说不定有戏!”
“……我跟他就租赁关系。”宋立眠叹气,没转头地抬手推了推周哮脑袋,“我没这么缺爱吧?怎么成天巴望着给我说媒。”
“这不看你纠结半天了,”周哮小声反驳,“好像挺喜欢他的。”
“我不是喜欢,只是有点舍不得这个朋友……”听周哮发出不赞同的啧啧声,宋立眠狠咬一口烟蒂,取下来扔进垃圾桶,疲乏道,“算了,你说是就是吧。”
“其实也不算舍不得,就是不太放心。” 转了个弯,宋立眠还是忍不住解释,“他以前生活一团糟,现在稍微有点起色,我担心不看着点,他又会恢复老样子。”
周哮也清楚宋立眠忧国忧民的性子,就没再调侃他。
沉默少时,周哮唤了声“宋哥”,犹豫道:“还是那句话,你这样活得太累了。”
“累点就累点吧,”宋立眠不在乎地说,“太舒服了总感觉自己没活着。”
周哮表情满是不赞许,又试图宣传享乐主义,碰巧有个蹒跚学步的小朋友穿着米色连体服,踉踉跄跄走来,差点摔跤。
宋立眠赶紧探过手去,扶了一下。
小朋友额头撞上他小臂肌肉,“唉哟”一声叫唤出声。
等小朋友站稳了,开始目不转睛瞪视前方,宋立眠原想柔声道两句,结果小朋友突然“呜呜哇哇”哭闹起来。
母亲原本在不远处咯咯笑着录像,闻声赶紧冲过来,一把扯过小朋友护着脑袋,仰头警告性瞪向宋立眠,眼神还有些害怕。
宋立眠同她对视了会儿,眼神由迷茫逐渐转为恍然大悟,他抿了抿唇,扭开脑袋没做解释。
等那位母亲牵着被吓哭的小朋友仓皇离去,宋立眠方才垂下头,熟稔放下衣袖,狰狞花臂霎时被遮住了。
虽说他习惯了这种事,可胸口还是有团气不上不下郁结着,宋立眠准备说点什么缓和气氛,结果一转头,就被周哮愤愤不平的神情逗笑了。
他轻声说“没事”,周哮依旧很气,道:“宋哥脸长得这么好看,哪里像道上的了?现在的人怂就算了,眼神还不好使!”
“这样才对。”宋立眠隐藏瞳孔里那抹黯淡,开玩笑说,“你们平常不都让我露纹身壮气势吗?连小朋友都吓唬不住,我就不用混了。”
第十章
宋立眠端坐在酒桌旁,环视四周熟悉而陌生的面孔,视线所及并没有那道熟悉身影,他说不清楚是松气还是泄气。
觥筹交错,一切有关年少的记忆全都褪色,过了某个时间点,许多人眉眼都不再有太大变化,仅靠眼角褶皱和眼神温度暴露着他们年纪。
宋立眠暗自浅酌,夹了一筷子菜垫底,逐渐功利性的话题令他不太自在,不过他向来习惯掩饰拘谨,就笑得毫无纰漏。
有人摇摇晃晃挪着步子,前来碰杯,宋立眠记不清对方姓名,起身替对方倒满酒时,挽起两折的袖口精致而服帖,不小心染上酒味。
他间或停顿着回忆往昔,大概是蒙对了,面前不修边幅的男子笑得颇为畅快,直夸宋立眠好记性。
宋立眠陪他笑,两个玻璃杯不轻不重磕在一块,抿酒后,杯沿有圈唇形白雾,没多时就消失不见。
火辣的味觉令宋立眠不太畅快,可良好涵养逼迫他维持优雅的面部表情,哪料对方喝上了头,一手搭着宋立眠肩膀,硬要抱怨宋立眠不够意思。
没办法,他只好强忍不适,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灼烈酒精滑过喉咙,像攥紧胃的巨大手掌,额角升起一阵熟悉抽疼。
宋立眠近日常常忘事,好几回都洗着澡陷入昏迷,等再醒来时晨光早就溜上树梢。
初初醒来,他都会头疼欲裂一阵,没多时又会缓过来,宋立眠尝试过拨开浓雾,搜刮脉络,结果无一不是失败。
他还试探性问过佟酩,因为正巧那两天对方都在家中做客,结果佟酩总会眨巴那双清澈得过分的眸子,说他睡得很早,不清楚。
宋立眠除了记忆缺失没其他症状,家里也没缺少什么物件,佟酩也没什么图谋不轨的动机,于是只好潦草地判断,是自己太累了。
“过了一定年纪就会这样,”佟酩安慰道,“记性会变差。”
宋立眠思索半天也无果,索性就不强求自己的海马体。
一轮酒后,众人好歹动起碗筷,宋立眠不需要再偷偷摸摸将进食,便熟稔地将白酒替换成凉开水。
若不是人多眼杂,记忆衰退的老年期宋立眠甚至想往杯里塞几颗枸杞。
酒过三巡,宋立眠喝完白的又喝啤酒,中间还掺杂不少凉开水,起先倒还好说,等日光落下,酒气就一路醺至天灵盖。
他肚皮发胀,胃也不怎么舒服,就在桌下轻按了按。
左手边的老同学已经醉趴下了,正于睡梦中呢喃不甚清晰的名字,也不知是哪个喜欢的人。
宋立眠喝酒不上脸,又一贯保持温润浅笑,所以没人察觉出他不胜酒力。
一位穿得西装笔挺的老同学带着家眷,好不容易轮到宋立眠面前,宋立眠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再起身时,浑身上下写满气质卓群。
他笑着说了迟来的“新婚快乐”。
“不新了,都结了大半年。”老同学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又噙着笑转而抓妻子左手,两人一齐与宋立眠碰杯,“之前太久没联系,结婚没能抽空请你,实在抱歉。”
“没事。”宋立眠不在意地笑笑。
他想说这些老同学里,没邀请我的不止你一个,大家各奔前程,如今物是人非,能抽空聚一聚就是万幸。
恍惚间,他回忆起另一对结婚不久的新人,不由得走了走神。
这回,他喝酒劲头猛了不少,不过好歹克制住言行,没说多余的话。
由于宋立眠字句间的停顿得很短暂,所以没人察觉到他思绪变缓。
他满上酒杯,凝视对面郎才女貌的两人,说道:“婚姻新不新和时间无关,真正的感情是没保质期的。”
老同学妻子闻声笑得羞赧,老同学一把搂过她肩头,眼里星星闪耀,笑道:“这么多年不见,你还是那么文艺。”
宋立眠饮尽超负荷的酒精,摆手说:“平日里无所事事的人,感慨肯定比谁都多。”
“最近比较矫情,”他用开玩笑的口吻说,“见谅见谅。”
宋立眠擅长说深情话,这还是同学们通过让他写毕业留言发现的技能,可惜来不及夸上几句,各自就该醉醺醺地散了。
所有人都猜宋立眠性格好,模样佳,还有令人心动的技能点,肯定享受过真正的爱情,无人知晓宋立眠非但没遇见过永远保鲜的情感,还常常邂逅不了保质期久的善意。
每当他以为谁对他真的好时,过不了多久又会发觉,那个人别有目的。
可没办法,宋立眠必须逼自己善良。
为了避免自己愤世嫉俗,宋立眠只好习惯付出,不求回报,毕竟付出是可控的过程,比等待他人垂怜的乞丐自由得多。
月光初洒,故人们在暖烘烘雅间里脱掉外套,喝得双颊泛红,聊得眼角生泪,
但,等出了这间房,睡过一夜觉,哪还记得谁是谁。
同学们吵得热络,互留了联系方式,定下不久后的露营日期。
可酒醒后谁还愿意继续联络,这个谁都说不清楚。
等屁股落了座,宋立眠飘忽忽的胳膊搭上桌沿,捏捏发软的掌心,意识到自己真醉了。
人一醉就容易矫情,特别在这种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凭空伤怀氛围中,难免会想起些没释怀的事。
他默然环视四周,那个令他烦躁整晚,铁了心要来膈应一番的人并未出现。
就好像青春过去,宋立眠曾经的伤疤就显得无足轻重,此前在聊天对话框里拐弯抹角八卦的人也没提起这茬,酒一灌醉,别人的故事就与他们无关。
当事人里,也只有受害者还在耿耿于怀。
宋立眠把虾壳用纸包住,全扔进空盘,随即食指轻点桌面。
他记得对方是个守时的人,以前的同学会据说也从未缺席过,然而今天,雅间里的人渐渐离席,服务生撤走了一堆残缺不全的菜,换上餐后水果,清凉可口的西瓜很快被哄抢而光。
宋立眠为了稳住身形,不暴露醉态,就特意放慢动作,只拿到一瓣橙子。
——或许是听说他要来,那个人就爽约了。
宋立眠自作多情地想着,唇齿咀嚼,酸味顷刻间刺激味蕾分泌出唾液,他嚼得橙子都没味了才咽下去,突然觉得没什么意思。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难受,宋立眠在封闭得略显燥热的环境里,敞开了衣领也不畅快,他又解开一颗纽扣,垂头莫名其妙念起佟酩。
念起昏暗室内,对方面向橘子怀揣的巨大恶意。
念起浴室灯下,对方带给他的比橘子味还刺激的视觉冲击。
念起对方符合审美的脸,腰肢柔软的线条,不动声色的依赖,以及得知宋立眠性取向后依旧未变的态度。
最近由于宋立眠过不了心里的坎,大多数时候都避着佟酩,以至于佟酩打电话咨询问题的频率也逐日减少。
特别是前两日,宋立眠无意中告诉佟酩,自己即将参加同学会后,电话那畔的人明显寒声下来。
接下来的时间里,佟酩莫名其妙地态度疏离,寻了个蹩脚理由便挂断宋立眠电话,宋立眠握着嘟嘟作响的手机,嘴唇绷得很平直。
在他告知对方性取向后,早就猜到了会有这么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