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文鹄沉默了半饷,问道:“你说你什么?五百岁?”
“我是正德四年生,按我们传统算法,下月即是我虚岁五百零一岁生辰。”
柳文鹄看他一眼,眼神怪异:“你怎么证明你活了五百岁?”
陆星迈略一沉吟,说道:“文昌入父母,有印绶护身,你家父亲多半是钻研学术,一辈子研究与木相关,你家母亲口快心软,闲不下来,儿女心重。”他说完还看一眼柳文鹄,气运起数他多年不用了,不过不要紧,这么随手一试,挺溜,心里还有点小得意。
哪知道柳文鹄瞪圆眼睛答道:“这同你活了五百年有什么关系,跟你什么修真修道又有什么关系,最多就能算个会算命呗。”还小声咕哝:“忽悠我呢。”
陆星迈气得牙痒痒:“路上算命的你也拿来跟我比?”
柳文鹄一缩脖子:“讲得没道理就没道理,你别强词夺理,这可是文明社会!”完了一想,又补充说道:“你不是自己说你还欠着我呢,还凶我?”
陆星迈气得站起来满屋子打转,连连骂了好几句柳琵琶、琵琶精。
柳文鹄心想反正挨骂也不掉肉,听到琵琶两个字倒也不炸了,光看陆星迈在屋子里跳脚浑身就舒坦。
陆星迈气归气,柳文鹄小命要紧,再气也只能坐回沙发上:“手拿来。”
柳文鹄看他一眼:“干嘛啊?”
陆星迈气得要死:“号脉!你不想好了啊!”
柳文鹄赶紧把左手一伸:“行行,男左女右。”
陆星迈轻轻捏住他命门附近,脸色越来越黑。
柳文鹄小声问道:“你真的五百岁了吗?”
陆星迈瞪他一眼:“那你按新历算法,499也行。先别废话,量血压的时候医生能让你说话吗?”
柳文鹄想想竟然还挺有道理,闭了嘴,眼睛咕噜噜地在陆星迈身上来回打量,这世界真疯狂,要不世界疯了,要不他柳文鹄疯了。空气里都是伤口散发出来的恶臭,陆星迈虽然恶言恶语,倒也不嫌弃,柳文鹄心想世界这么疯,他也跟着装疯卖傻得了。
陆星迈号完脉,伸手就点了柳文鹄身上几处穴道,身手又快又准,力道温柔。
陆星迈说:“先把你几处经脉封上,不然照它原本那个势头,没几天你就烂光了。”
柳文鹄脑补了一下自己浑身烂光还丝毫感觉不到疼痛的样子,不由一阵恶寒:“然后咋整?”
陆星迈想了想,突然伸手把他打横抱起:“脚踹一下,把门踢一下。”
柳文鹄乖乖把客房门踢开了。
陆星迈给他放到床上,鞋子脱了外衣脱了,然后盖上一条薄被:“等会儿自己把裤子脱了。”言词之间还颇有嫌弃。
柳文鹄看他一眼:“你这是干啥?”
陆星迈莫名其妙:“让你躺着啊。”
柳文鹄说:“我又不是手脚断了,我能走。”
陆星迈立刻露出柳文鹄最熟悉的似笑非笑:“那你试试?”
……得了,说他是软脚虾,都侮辱虾。
柳文鹄悲愤道:“老东西,你对我做了啥!”
陆星迈其实最忌讳别人说他老,他活得久点怎么了,碍着谁了吗,他这么积极向上好好学习,天天实事求是与时俱进,凭什么就给歧视。还有柳琵琶这个死东西,上回在刘家宇那儿就骂他老不死,今天又骂他老,陆星迈登时来了脾气:“老实呆着!”摔门就走。
这下柳文鹄可倒了霉,动也动不了,理也没人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能躺床上数羊。数到一百零三只,陆星迈才推开门进来:“吃药。”
柳文鹄疑惑地看了一眼:“哪儿来的麦丽素?”
陆星迈懒得跟他废话,一把把药摁进他嘴里。
柳文鹄本以为自己得给药噎着呛着,没想到那个东西进嘴以后仿佛一阵暖流迅速四散开来,比入口即化还要入口即化。
“喝水。”陆星迈拿杯子凑过来,柳文鹄这会儿知道乖了,安安分分地喝了两口。
水一下肚,浑身上下翻江倒海,柳文鹄整个人冷汗直冒,抓着陆星迈的衣服不能撒手。
陆星迈真是不忍心,把柳文鹄抱在怀里,只把头撇到一边,看不下去。
果然没两分钟,柳文鹄抖得越来越厉害,整个人失去意识,全凭本能死死抓住陆星迈。而这边陆星迈用劲压着柳文鹄,生怕他一个抽筋把自己折伤了。
这一场折腾了至少半个小时,柳文鹄“啊呜”一声,从嘴巴里呕出了一块肥肉一样的东西,人才渐渐恢复了清明。
陆星迈抱着他,任他吐在自己身上也没嫌弃,慢慢地拍着柳文鹄的背,让他好受一些。
柳文鹄这时就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上下全湿透了,整个人虚弱不堪,小声地跟陆星迈道歉、道谢。
陆星迈让他靠在床上,把吐出来的东西收拾了,再给他喂水,检查伤口。
手臂上的伤口果真不流脓了。
陆星迈说:“你先歇口气,去把澡洗了,然后我再给你上药。”
柳文鹄点点头,心里一直绷着的一根筋松了,转眼就陷入了昏睡。
柳文鹄一觉睡醒天都黑了,他抓起手机检查一下,果然有秦臻发来的,不过还好,没说太凶,还是关心为主,一看就是单位没什么大事儿。
柳文鹄浑身潮透了,黏得他都犯恶心,磨磨唧唧才从床上下来,想起来陆星迈说洗澡的事儿,想去:“陆星迈!”
陆星迈皱着眉头进来。
“借我两件衣服穿穿?”
陆星迈瞥了他一眼:“长进了?连名带姓地喊谁呢?”
柳文鹄无所谓地耸耸肩:“那我喊你什么,老陆?陆老?”
陆星迈痛心疾首,别人喊得好好的两个称呼,到他嘴里就变了味儿:“当我没说过,爱喊啥喊啥。”
柳文鹄乐呵:“这还差不多。”
陆星迈给他找了几件衣服,嘴上也没闲着。陆星迈是什么人啊,499岁了,能让柳文鹄白占这二两便宜吗:“那是,你是谁啊,秦淮河畔柳琵琶,能一样吗?”
柳文鹄浑身都没力气,这还不忘卯着最后一点劲伸脚踢陆星迈:“老不死的屁话多。”
陆星迈叉着腰站在床头,本来就得一米九,这么一看人都要插天花板上了:“让我瞧瞧,这浓眉大眼的,这细皮嫩肉的,琵琶精见了你都得喊声好姐姐。”
柳文鹄白他一眼:“拉我起来,我洗澡。”
陆星迈嘴硬心软,他跟柳文鹄面子上横,结果人家进去洗澡,他就搬个凳子在门口等着,听着点动静,别摔了。
柳文鹄这会儿身上不疼,天不怕地不怕的,一边洗澡还一边跟陆星迈聊天。
洗澡水声哗啦啦的,聊天基本靠吼。
“——哎,姓陆的,你说我这病,啥时候能好啊——”
陆星迈掐指一算,一脸不高兴:“我不知道。”真的见鬼,柳文鹄这是个什么倒霉蛋。
陆星迈想到他俩头回见面,他正奉命调查景区,这半年来秦淮治理之后夫子庙重兴,怪事不断。夫子庙景区看似普通,实则掐住秦淮这条绕城河,整个南京的气运皆在此,如此事出反常,派出所察觉之后立即报给特搜,只怕是一个最差的原因——
柳文鹄还在浴室里面瞎嚷嚷:“——你——说——啥——听不见——”
陆星迈朝里头喊道:“洗你的澡!”
然而陆星迈是什么人啊,要不是他雷劫这件事死死地卡住他,他也不至于为了这么一丁点弱到几乎察觉不到的魔气四处奔波。
柳文鹄擦完头,左手一伸,抬着下巴让陆星迈给他包上。他刚刚洗澡还怕伤口淋水,洗了一会儿就发现,这地方水淌不淌都一样,不疼不痒不感染,光恶心人罢了。
陆星迈一边神游天外,一边熟练地给人包扎。他心里盘算着柳琵琶这事儿归根结底也是办公办出来的,给他惹这么大一个麻烦,是不是该趁机薅点社会主义的羊毛。
柳文鹄又问他:“你说我这啥时候能好啊?”
陆星迈想也没想,答道:“解铃还须系铃人。”
柳文鹄就不高兴:“你不是张口闭口说你五百岁了,怎么这个都搞不定?那下蛊的爷爷看到你还不得喊祖宗啊?”
陆星迈懒得跟他一般见识:“你都说我没有五百岁了,我就大街上一个算命的,哪能会整这东西啊。”
柳文鹄吃了个闷亏,把包好的胳膊抱住,说:“那怎么办,这东西影响我生活吗,我还要工作,要养家糊口的。”全他妈瞎扯,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糊个毛。
陆星迈没戳破,他蛊不会解,命到底是算得门门清的:“上你的班呗,这会儿应该不碍事。不过你下了班,最好还是到我这儿来。”
柳文鹄愣了一下:“是叫我住这儿?”
陆星迈点点头:“虽说暂时压制住了,但你随时有性命之忧。”
随即一阵沉默。
柳文鹄说:“行吧,今晚我睡哪儿?”
☆、第 7 章
柳文鹄旷班两天,再不给秦总表示一下未免太不懂事,中午必须来点星巴克。正巧刘家宇不放心这货,跑来公司找他,择日不如撞日,干脆三人小聚一下,也算互相认识认识。
一口拿铁下肚,刘家宇多聪明的人,顺着柳文鹄的话杆儿就往上爬,忽悠得秦臻都想跟他称兄道弟。
秦臻说:“柳总你这兄弟不得了,来我司做个营销代表,今年指标就靠他了。”
刘家宇马上溜须拍马:“那必须得是秦总发话,我这才有动力。”
这几句话把秦臻哄得颇为得意,到上班的点儿还关照柳文鹄多跟刘家宇聊会儿,他自己先回去稳住局势。
柳文鹄感激涕零:“家家,你真是个宝贝!”
刘家宇面色一冷:“得了,快把你那蹄子拿来看看。”
柳文鹄吃了瘪:“你小声点吧。”
刘家宇没拆开柳文鹄的绷带,只是捏着他胳膊看了几圈。别看他平常五大三粗的,这会儿轻手轻脚,生怕弄疼了柳文鹄。
刘家宇说:“其实最近南京挺乱的。”
柳文鹄没吱声。
刘家宇又说:“有魔气。”
柳文鹄听岔了,一脸懵地看着刘家宇:“跟谁默契?”
刘家宇给他噎住,真没想到柳文鹄都在陆星迈那儿住了一夜,姓陆的还没给他解释前因后果:“你不知道你这胳膊咋回事儿么?”
柳文鹄莫名其妙:“陆星迈说是什么蛊啊。”
“对,”刘家宇点点头,“这事儿说来有点玄乎,不过你现在估计也能听懂了。妖魔鬼怪的魔,现在有人故意在城里放魔气,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
“那跟我这个……”柳文鹄疑惑了一下,“你是说我这也是魔气整的?”
刘家宇不置可否:“只知道最初查出来在秦淮河沿岸,我奶奶也去掺和了这事,好端端的人,回来就病了,没几天……你也知道,就走了。你之前是说在夫子庙碰上过姓陆的?也是这事吧。”
柳文鹄回忆了一下陆星迈在船上扭来扭去的样子,凉飕飕地说:“跟屁股上有个钉子一样……”
刘家宇没听清楚,自顾自地往下说:“就你倒霉,估计人家是冲姓陆的去的,结果药倒了你这个瞎耗子。”
可不是么,柳文鹄瘪瘪嘴:“可别在这儿给我装运筹千里之外了,你得了啥信儿了,还不给你哥汇报一下?”
刘家宇伸手就锤他:“啥信儿,能有啥信儿,我还指望姓陆的能透点信儿。一般人可叫不动他,怎么赶着你还能上他家住去了?”
柳文鹄这两天真是刷新三观,处处被噎的没话,难得这会儿能噎一把刘家宇:“那哪能知道啊,他说他要渡什么劫吧?”
刘家宇倒吸一口冷气:“他这都告诉你了?”
柳文鹄心想说,有这么夸张吗,陆星迈说这事儿就跟说门口菜场青菜两块三毛钱一斤一样,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啊。
“看来陆星迈真到了穷途末路。”刘家宇说完赶紧呸了一口,“刚说的不作数,这坑节儿谁还敢咒他啊。”
原来陆星迈真的是位高人,而且是位轻易不出世的高人,主要因为没人叫得动他。
在陆星迈看来,此次事情未成规模,尚不足为惧,原本并不打算出手,毕竟物竞天择是为天道寻常,非到万不得已,干涉天道乃是大忌。但上面可不是这么认为,建国以来,国家对魔物管控严格,如此大量的魔气突然涌进古都,怕是魔修蓄势待发。
凡是有一点要危及社稷太平的,都必须死。
刘家宇说:“末法时代,灵气稀薄,修真者没了灵气就跟鸟折了翅膀差不多,就剩几个老不死的还不知道藏在哪儿呢。我听说陆星迈这次要渡劫,连个护法的人都找不到,上头主动提出来让他在明孝陵渡过难关,恐怕这才是他愿意出手的原因。”
“明孝陵?”柳文鹄说,“他要住里头?不怕瘆得慌?”
刘家宇嫌乎柳文鹄笨:“你一社会主义新青年,跟你说了你能懂吗?长江水是什么啊?龙气!帝王陵是什么啊?龙气!真龙之气给他护法,还愁什么天雷啊!”
刘家宇言之凿凿,陆星迈一时半会儿不会离开南京的。
这给了柳文鹄莫大的宽慰。目前发生的事儿跟他二十五年来的人生信仰南辕北辙,身边唯一一个他信任,能比相信马克思主义科学观还相信的只有刘家宇。虽然刘家宇嘴巴上没大没小,但几次接触下来,柳文鹄能感觉到,刘家宇可能比他所说的更加熟悉陆星迈,甚至说,是唯陆星迈马首是瞻的。
他相信刘家宇是出于善意隐瞒了一部分他也不想深究的东西。
柳文鹄在单位磨到五点整,先回家简单收拾了几件衣服,再去超市带了只牙刷就直接打车去陆星迈那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