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他做不来。墨云坚决地一摇头,把这对眼眸从它原本主人身上剥离下来简直是一种残忍的毁灭,相信这个世上所有的医修都不会愿意这么做……
宫中的侍从宫女们私下里常说王上一心爱慕着的澜澈殿下看起来总是一副冷冰冰、不苟言笑的模样,即便是对王上也很少展露笑颜,想必是被王上以暴力手段强留在身边。
可是在那个夏虫长鸣的夜晚,他分明从澜澈波光潋滟的眼眸中清晰地看见他对王上的情意。
从回忆中抽回思绪,墨云一言不发,只是很轻地摇了一下头。
谈司雨的目光微不可察地暗了暗,沉声道:“你不相信我的话?”
“可是据我所知,澜澈殿下似乎非是如你所说的那样身不由己被迫留在君聆渊身边啊。”墨云略一思索,又补充道:“我倒是看他也对君聆渊用情极深、乐在其中啊。否则当年怎会愿意为他生育子嗣?”
谈司雨:……
沉默良久,谈司雨才慢悠悠道:“人总是会变的,当初王城初建之时,你我不也没有想到君聆渊会是如此残虐无情之人?”
“可是——”
墨云张了张口,还欲说些什么,可话未出口就被聆渊抬手打断:
“我知墨云君非是偏听偏信之人,自会有自己的决断。我也没有强逼你的意思,若你不信,可以趁现在离开王城,若你愿意信我所说之话、或是也和我一样不忍见澜澈再受苦楚,不妨佯装心神被控,随我前去一见君聆渊,只是我也不瞒你,此行必定会有风险,一切但看墨云君的选择。”
谈司雨说得很是认真诚恳,可最终让墨云点头的还是脑海中越发清晰的澜澈的面容。
有那么一瞬间,墨云忽然变得无比豁达。谈司雨是真心实意也好,是别有用心也好,忽然都不那么重要了,他只是忽然很想再看一眼澜澈殿下,看一看百年前那对令荡人魂魄的含情眼眸。
“好,我随你去。”最终,他颔首点头,很快又放空眼神,木然地垂下头,跟着谈司雨一路走到君聆渊面前。
第145章 昏君
重重深锁的殿门随着主人的踏足渐次开启, 聆渊在覆盖着层层烟云般鲛绡纱幔的大床前停下脚步,朝身后的墨云一抬掌示意他停下,自己则大步走上前去, 掀开云雾般的纱幔,在床沿坐下。
澜澈的情况看起来比他离开前好上一些,侧身抱着一团云朵般的柔软衾被沉沉睡去,宽大的寝衣顺着他的手臂滑落下来,露出一小截白玉似的小臂, 晶莹圆润的鲛珠链接着一条银色的细链,松松搭在他雪色的皓腕上, 犹如一枚落入新雪地里的明珠。
“我才走这么一小会儿, 你怎么就睡得如此不老实。都已经是没有灵力和修为护体的人了, 还这么不小心, 你不生病谁生病呢?”聆渊俯下身去,动作温柔地替他理了理乱成一团的寝衣, 又捉起他的手放回被子里, 最后为他严严实实地盖好了被子,这才示意候在外边的墨云近前来为他看诊。
墨云缓缓走上前来, 只见床边无数层鲛绡纱帐都被尽数放下,君聆渊坐在床塌边上, 小心地从中牵出一只皓腕放在纱帐外,冲他抬眸示意:“本王的爱侣今日身体抱恙,请墨云君看看究竟是何病症。”
其实修为到了墨云这种程度的医修为人看诊早就不需把脉了,但聆渊想着他如今被谈司雨的心魔之力所约束, 虽然目前看来接受指令和执行命令都没有什么问题, 但是表情和动作都有些木然。
这样的墨云真能给澜澈治好病吗?聆渊不禁有些怀疑, 思量再三, 还是小心翼翼地牵出澜澈的一只手放在外面,想着还是让他把一把脉来得安心。
他不知道的是,墨云差点被他这个举动气笑了:他本以为来此可以看见澜澈殿下,谁知君聆渊竟将人藏得严严实实,连面都不让他见,仅露出一截手腕任他诊视。需知凡人医者才需切脉问诊这种原始的诊病手段,他身为当今医道第三人,只需拾取对方一缕气息便可知对方是何病症,君聆渊这种遮遮掩掩、抠抠索索的行为实在没有必要,简直是对他医术修为的一种轻视!
虽然气愤,但墨云没有忘记在君聆渊眼中,自己如今被心魔之力控制,只会按照主人的命令行事,虽然心有不甘,但还是默然上前按住了澜澈的手腕。
指尖刚一搭上脉,墨云就差点愤怒地拍案而起。
他身为当今顶尖医修,即便只是把脉也能看出许多寻常医修看不出的东西。按照他此刻指尖下的脉相来看,澜澈殿下的身体状况极糟,心脉尤弱,根本不像是天生灵力充沛、受天地灵气眷顾鲛应有的脉相。再一探查果然探见此人一身精纯灵脉皆已被人为地残忍截断,体内灵气几近枯竭。体内脏器得不到灵气滋养,这让他的身体变得比凡人还要羸弱,任何过激的惊吓或是小伤小病都有可能立刻夺去他的性命。
至于如此心狠手辣摧毁了他周身灵脉的人,除了此刻坐在床塌边状似一脸深情的君聆渊外,墨云不做第二人想。
指尖久久停留在澜澈的手腕上,墨云阖了阖目才强行压下心中的怒火,他转过头去,冰冷的视线直勾勾落在君聆渊身上。
聆渊见墨云切了许久的脉都没有动静,本就渐渐烦躁,几乎就在他忍不下去想要开口询问时就见墨云猝不及防地转过头来,冰冷漠然得有些骇人的目光径直落在自己身上。
本以为他是想询问澜澈的症状,聆渊刚想开口,就见对方忽然张口,用平静无波的声音一字一句道:“灵脉被毁,身体虚弱,经不得任何刺激。”
闻言,聆渊先是一愣,随即不由暗叹当今医道第三人果然了得,只是简简单单一切脉,连澜澈灵脉被毁都看得出来。
聆渊心中不由多了几分拜服,既而又追问道:“那他如今这又是……”
“受到惊吓,昏迷过去罢了,好好睡一觉便无大碍。只是他身体羸弱,日后需得好生调养,万万不可再担心受怕。”
聆渊心说这间宫殿比铁桶都还严实,神仙都进不来,又有什么东西能够吓到澜澈。正当此时,层层叠叠的鲛纱幔帐中隐隐传来轻微的声响。他赶紧上前,冲墨云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自己则掀开云雾般的纱幔探入帐中,果然看见澜澈睁着一双惺忪的睡眼,有些茫然地盯着他看。
“阿渊……”刚从睡梦中醒来的澜澈看见床边的人,即便脑中还是懵然一片,但还是本能地开口唤他。
聆渊满足极了,把他搁在外边稍显冰凉的手握在掌心,轻声答到:“我在。”
“我好像听见说话声,阿渊,是你在和什么人说话吗?”
鲛人喜水,聆渊听他的声音带着略微的沙哑,便挥手召出一盏清水,用一柄玉色的小匙一口一口耐心喂他饮下,“是一个医修。你忽然昏倒,把我吓得不轻,我便找了他来看看你。”
澜澈吞下聆渊喂入口中的清泉,声音慢慢变得清澈起来:“其实我没生病,我只是忽然被吓到了,这才昏过去了……对不起啊,又让你为我担心了。”
“说的这是什么话。”聆渊把他扶了起来,让他靠在自己怀中,一下一下抚着他丝缎般的乌发,理所当然道:“我是你夫君,自然要照顾你。说起来,你到底看见了什么?被吓得这么厉害,真是可怜……”
澜澈听他问起,忍不住忆起先前那个满面鲜血的少女,身体不禁一僵,喉头发紧,一时说不出话来。
聆渊察觉到怀抱中的人身体瞬间紧绷微颤,连忙紧了紧怀抱,把人搂得更加严实了些。
“别怕。”他说,声音低沉而温柔,缓缓道来的时候很是让人安心:“我只是随口一问,你还是害怕就别再回忆了。”
“不。”澜澈在他怀里轻轻摇头,“之前确实是害怕的,但是现在你在这里,我就什么也不怕了。”
聆渊听了,心里得意欢喜得差点就要笑出声来,可面上却未露一丝异往,甚至还佯装惊讶道:“原来我在澈儿心中这么厉害啊?”
“嗯嗯。”澜澈忙不迭点头,肯定道:“阿渊发起怒来的样子确实是吓人的,必定能够震慑住那些妖魔鬼怪。”
聆渊:……
看起来过往还是对他太粗暴了些。
“阿渊……我告诉你,我见女鬼了。”失神一瞬,澜澈用一种刻意装作若无其事却又明显惊魂不定的声音悄声说道。
聆渊这次足足愣了片刻,才略抽了抽嘴角,问:“鬼?”
“女鬼。”澜澈点头,想了想又补充道:“现在想来,她长得其实并不可怕,甚至可以说还挺好看的。皮肤白白的,眼睛大大的。只是她一直追着我跑的模样比较吓人,她一边追还一边说一些让人费解的话……”
“她说什么了?”
澜澈按着额角思索片刻,终于无助地摇头,“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她一直在追我,一直追到了殿门口,我害怕极了,想推门出去找你,可是那门怎么也打不开。”说到这里,他忽然睁大眼睛,回眸望向聆渊,急声道:“阿渊,你快去看看殿门是不是坏了?为什么怎么也打不开。”
“不用。”聆渊在他紧蹙着的眉心落下一个吻,温声道:“殿门是我故意锁上的。”
澜澈怔了怔,不可置信道:“为什么?”
“外面很危险。”聆渊的声音听起来温和又平静,仿佛哄劝幼童一样耐心,“鲛人没有修为护体,很容易受到伤害,我锁上殿门是想保护——谁在外面!”
聆渊的脸色毫无征兆地一沉,掌风掀开层层鲛纱直击传幔之外的人影,却在凌厉杀招就要割开那人咽喉的时候忽然收了势。他望向床帏外那个神情木然面容俊秀的年轻医修,一点一点拧紧了眉,不悦道:“你怎么还在这里?不是让你退下吗?”
墨云怔怔然立了半晌,随后缓缓偏了偏头,仿佛不解其意般望着聆渊。
“……”难道是因为没告诉他退到哪里去?聆渊想了想,墨云此人医术了得,自然要留在身边,便冲他烦躁地一摆手,“随便找个空着的偏殿住进去,叫你的时候你再来。”
这一次墨云好像才听明白,恭敬地弯腰行了个礼才慢悠悠地转身离去。
被心魔之力掌控心智之人果然还是有些缺陷,不能领会比较复杂的命令。聆渊望着墨云的背影若有所思。
“他就是来替我诊病的医者吗?看起来有些面熟。阿渊,人家远道而来,你不该对他这么凶。”
聆渊亲吻着澜澈的发顶,不以为意道:“好,待会我就去与他道歉。澈儿,这里很安全没有鬼怪,相比之下门外的世界才会对你造成伤害,明白吗?”
“可是,那我之前看到的鬼影是——”
聆渊漫不经心道:“定是你不知不觉睡过去了,梦中所见罢了。”
“是这样的吗?”澜澈眨了眨眼,长长的眼睫一扑,点点头道:“原来是梦啊。这样一想,后来我听见鲛珠中的龙崽与我说话恐怕也是在做梦……”
“龙崽?”聆渊脸色瞬间一变,危险地眯了眯眼眸,问:“那是什么东西,谁与你提起的?”
澜澈背对着他,没有察觉到聆渊脸上骤然变得可怕的表情,下意识抬起手臂,指腹拨弄着腕间的鲛珠,随口道:“方才你走以后我觉得迷迷糊糊的,隐隐约约仿佛听见有人在对我说话,后来发现是这颗鲛珠在发光,声音也是从里面传出来的,我便觉得定是咱们的孩子在对我说话。”
“他对你说什么了。”
澜澈远山一样俊秀的长眉略微蹙起,苦思冥想了良久才略显遗地一摇头,“我不记得了。只记得后来他不知为什么忽然变得很不开心,我就喊他的名字,可他却更不高兴了,对我说他不叫思归叫龙崽……”
“好,我知道了。”聆渊一手揽着他的腰,另一手却不着痕迹地捉住了他的手,悄无声息地把他腕间串着细细银链的鲛珠捋了下来。
“确实是梦境。哪里有人会给自己的孩子起这种名字的。”
澜澈微微睁大眼,不赞同道:“这个名字怎么了吗?我觉得龙崽这个名字挺可爱的啊——诶?阿渊,你拿走我的鲛珠做什么?”
“没收。”聆渊低声笑了笑,略带责备之意道:“自从给了你这玩意,你就整日作这些不着调的怪梦。怎么,为夫不配入你梦中?”
澜澈半晌说不出话来,直到聆渊一挥手,彻底将那鲛珠收走,又垂头轻轻咬上他耳垂时才恍然回过神来,不解道:“我做什么梦和这珠子有什么关系?喂,阿渊,你也太不讲道理——啊!”
耳垂上骤然传来一阵针扎般短促的锐痛,聆渊惩罚似地重重一咬,留下转瞬即逝的浅淡红痕。
“我需要与你讲什么道理?”聆渊在他耳边满怀恶意道:“我既然身为你的夫君,我说的话就是道理,你顺从着便是,哪有其他的道理可讲?”
“可是——”
澜澈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被聆渊扳着肩膀转过了身。
“怎么,你不服气?”聆渊说完,不等澜澈回答,就抓着他脑后的长发迫使他仰面接受自己的亲吻。
*
墨云简直快要气疯了。君聆渊让他滚出来随意找一间空着的偏殿居住,他几经探查,最终择了与寝宫正殿相临的那间偏殿走了进去。
这间巨大华美的宫殿不知是用什么材料筑起,美则美矣,却略显空旷。每间寝殿间又像完全没有阻隔一样,能够清晰听见隔壁传来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