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奕把那孩子带去了医帐,仔细检查了一遍。
长期营养不良;手骨、腿骨骨折痊愈;除了某处以外剩下的都是些轻微的皮外伤,总体说来还好。
至于那处严重的裂伤和心理辅导,得需要时间慢慢来。
"你叫什么?"周奕把他放在床上,自己在床边坐下来。
"宁儿。"那孩子细微的说话声音就像小猫叫,耳力不好还真听不到。另外他一直在发抖,连声音都是发颤的。
周奕皱眉,他知道,军营里听有人提起过。
"不,我们不叫那个,我们换个叫法,呃,朋友之间的叫法......"首先得让他把自己当成人看。
"嗯......海宁。"那男孩唯唯诺诺地应着,父亲曾这样叫他。
周奕微笑,"真是好名字,那我以后就叫你海宁。我叫周奕。"他握住海宁的手,微微晃了一下。
选择告诉他真名,表示对合伙人的起码信任,另外也更安全。
"嘘--"他两指竖在唇当中,"这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只有我们两个。"
"你多大了?"
"我......我十四岁到这里......已经两年多......"
周奕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天!他十六岁了,他还以为他只有十三四。
在这种环境里坚持两年多......海宁能活下来真不容易。
"为什么--救我?"海宁的声音微弱沙哑,他显得很紧张,肩一直是紧绷的,没有放下来过。
周奕发自内心的微笑着,语气尽量轻快,以避免吓到他。
"因为你很善良,是你的善良救了你自己一命。所以不是我救你,是你救了自己。你若想摆脱这里,重新开始新的生活,还要依靠你自己,只有你自己!"
海宁是周奕自从到这个陌生的地方以来,第一个对他展现无条件关怀的人。海宁在自己也很惨的情况下,仍能出声关怀周奕,周奕又怎么能忘记这个小小的一点勇气,一点善意?
这当然是原因之一,只是另外还有两点,在多年以后,在海宁彻底地掌握了周奕狡猾懒散的个性以后,他猜也猜得到。
偌大个军营,九成九都是文盲,周奕需要个帮手,你说他是把一个五大三粗的文盲培养成学者容易,还是去救个落难的出身官宦世家的学童栽培容易?
另外,海宁是在这个军营里唯二知道他曾是军奴的人,一个已经永远讲不出来了,剩下他,权衡一下,周奕只有救了。
不出周奕所料,海宁的悟性很高,且修养极好,琴棋书画虽然不知道是不是样样精通,不过那一手漂亮的书法没个五年八年练不出门道。
恐怕他家里出事以前是书香世家,他过得也是锦衣玉食的少爷生活。
他看书习字的时流露出气韵神采,让人不觉眼前一亮,由此可见一般。
随着时间的推移,海宁身体已经完全没有大碍,周奕手上的工作也学得七七八八,只是过分依赖周奕,也不愿见生人。
也许是长时间的倍受欺凌,让他纯真的性格丧失了自信,让善良的本质变得胆怯懦弱,只要有个风吹草动,海宁便像受了惊的小兔子藏在周奕的背后瑟瑟发抖。
周奕就好像暖阳般驱走所有阴霾,让海宁全身都沐浴在徐徐微风下,又像三月春雨柔柔地滋润干涸枯裂的灵魂。
自从家族大变,海宁从不敢奢望这么一天。
但周奕那日如天神般降临在他的身旁,解救他逃出生天。
就好像做梦一样。
恐怕这就是一场浮梦,但海宁不愿醒来,哪怕内心深处恐慌异常。
周奕瘦弱单薄,在偌大的军营里就好像只小羊走进了狼群里,一人一脚都能让他粉身碎骨,毫无招架之力。
周奕就像海上碧波中的一小片浮木,虽然救他一时,但若巨浪在前,他和他,两个人脆弱得不堪一击。
他想挣扎,想呐喊,却知道自己两手空空,软弱无力,只能紧紧的依附在浮木身边,惶惶那未知的一日到来。
他心下独自彷徨,他知道,总有那么一天......
他无力反抗。
而生活,总好像老天爷在向你开玩笑。
他看见了,他看见了。
他所恐惧的,以灭顶之灾的架势疯狂地砸向他们两个,快得甚至等不及他身上的伤口彻底愈合。
海宁看见那些可怕的大块头对着周奕推推搡搡,叫喊,狂笑;
看见那铁锤一样的拳头落在他瘦弱的身上,发出痛彻心肺的砰砰撞击声和骨头折断的噼啪声;
看见他被打倒在地,匍匐着被踩在脚下,大口大口地呕着血......血慢慢涌上来,一点一点把他淹没。
他只觉得触目可及的地方都是猩红一片,全都是血,遮蔽了他的视线,掩盖了他的听觉......
"帮帮我......"他听不见他的声音,也看不到他的唇,但是他知道,在他前面一丈远的地方,有个躺在血泊中的人正期望的看着他,在乞求他......
「去救他,你得马上去救他。」海宁蜷在角落里,他的心一遍一遍地催促,但他浑身抖个不停,连迈出一步的力气也没有,也许不是没有力气,而是没有勇气。
他害怕,真的很害怕......
"我没有用,是我没有用......"他抱紧自己缩到更角落里,嘴里喃喃自语,"我不行,我不行的......"
..................
"海宁,永远都不要说‘我不行',当你自己都否定你自己的时候,那就没有人可以救你了。"树下的人柔化了一脸冷硬的线条,和蔼地看着头上的孩子。
"父亲,我......我......"树上的小人儿紧紧把着树杈,悬在半空中身子摇摇欲坠。
"你可以,我们卫家的子孙没有懦夫。"
"我,我害怕......"粗糙的树皮割进肉里,柔嫩的小手渗出道道血丝,挂在树上的海宁,支撑不了多久了。
"害怕,我们时常都会。要么打败它,要么被它打败,爹爹也会害怕,只是爹爹从来没有被它打败过......"
树上的小豆丁嘴唇颤抖着,"......那,那好吧,"
也许是父亲的一番话激起了海宁骨子里的勇敢,他惴惴地看着那遥远的地面,嘴里应着,"那我数三下,一......二......"
........................
那是海宁第一次跟‘害怕'交手,他记不得自己后来有没有受伤,是很久远的事了。
他只知道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举着一块床板,劈头盖脸的冲那些人头上砸过去。
他使出浑身的力气挥动着那块结实的木板,打散那几个围殴周奕的军士,直到惊动了军医帐下其他人,才浑身瘫软的倒在满身是血的周奕身边,抱着他嚎啕大哭。
军医馆里的瘟神
看见周奕头上、身上那些狰狞的伤,海宁心里痛得好像喘不过气。
他一边搽药一边哭,都怪他胆小,是他懦弱,他应该早点儿冲上去。
差一点儿,就差一点儿,自己就永远失去他了,真害怕他就这样倒下了,真害怕他从此又孤零零的一个人......
周奕看着他抹眼泪,心中不乏好奇,他哪来那么多水,哭了一天了,也不见他渴。
该安慰还得安慰,该夸奖应该夸奖。
"刚刚多亏了你,要不是你,我可能......"下面的话全被某人决堤的眼泪给堵回去了......
呃,或者应该换个角度。
"其实说起来,我在这里身手真的算末流中的末流。"周奕一说话,嘴角便痛得要死,心里忍不住咒骂那群粗鲁的混蛋。
打人不打脸,规矩都不懂!
"不,不怪你,是他们太......太厉害,比......比那天......那天的......厉害。"海宁抽抽嗒嗒地安慰周奕。
"呃?海宁,不,这不是真的。"周奕捂着咧痛的嘴角,把话题导向正确的方向,
"他们几个身手差不多,闲暇擂台里比试过的。可是他们一向都很少敢惹我,知道为什么不?"
"在这里的士兵,大多出身于五大三粗的庄稼汉子,有学问的人是凤毛麟角,读书人备受推崇尊重,因为他们让人觉得高高在上、遥不可及。"
"同样他们也会敬你怕你,因为你的学识令他们生畏,所谓--知识就是力量。有些时候,不想让别人欺负,我们的武器不是拳头而是这儿--"他把海宁的注意力转过来以后,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那天,若不是我先发制人,若不是先扳倒鲁成,若不是他忍不住痛,若不是我用麻醉针先扎倒他们,若不是他们胆小接受了那番虚张声势的心理暗示......恐怕这会儿咱们俩的坟头草能长一人高了。但是这些都不是巧合,是这里谋划的。"周奕又指了指自己的头,
"而他们这辈子也没机会报仇了,因为他们不敢来惹我,因为他们已经被吓住了。"
海宁泪眼朦胧的看着他,他有点懂,又有点儿不懂。
既然什么都可以谋划的,那为什么今天他被打得这么惨?
周奕看着他渐渐平静,看着他眼里渐渐有了光彩,自己的心也慢慢放下来。
勇敢的种子已经播下去,海宁很聪明,只要略微点拨,迟早能明白,能长成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周奕看着海宁一点点成长,就像个蛹,努力的破茧而出,成为一只美丽的蝴蝶,他忽然升起一种很自豪的感觉,很想大喊大叫来宣泄心中那种莫名的兴奋。
........................
匆匆大半个月过去了,军医营帐外面的小空地上。
"哎,出来了,出来了,快去问问......"小小的空地上,一群黝黑粗壮的汉子像极了整天无所事事的三姑六婆,一看见不远处的帐子撩起来,便聚上去嘀嘀咕咕个不停。
被追问的人顶着张略显苍白的脸,"没看到小三,在外间就被拦下来了,宁儿......主意是给出了,可......"他不知想起什么忽地打了个冷战,"我,我想以后还是等小三好了再来吧!"
说完,踉跄地跑出去收欠债去了。
......
"这是第几个了?小小的孩子气性这么大呢!"
"这算啥,老许就是让他出个主意讨个探亲假,愣做了五天的苦力......"说话的人,夸张的伸出大大张开的手比划着。
"那还算好的,没看王大力他们这些天都不敢往这跑么!"
"什么师傅出什么徒弟,小三那可是公认的瘟神......宁儿跟着他也是个小瘟神......噢--"说话的人被旁边的同伴敲了一记,不由得收声。
不远处的海宁正冷着脸站在帐篷外面看着他们,半眯的眼睛把他们一个个从头到脚的扫视一遍,直到这些一老本实的汉子全避开眼神,各自找借口溜走。
..............................
"啊--"周奕的惨叫。
事隔半月,他的伤依然没好,其实都是些皮外伤,看起来狰狞,真正根本没有伤到筋骨。
这么久没有好,应该是有原因的--上药都是由海宁负责,从不假手于人--只是每次海宁都弄他得痛叫几声,周奕甚至怀疑大半瘀青是上药留下的。
"哎哎,轻......轻点儿,嘶,你轻点儿。"医馆里的大瘟神止不住的哀嚎。
医馆里的小瘟神手劲儿绝称不上温柔的给他上药,俊美的小脸上一派冰冷,"轻点儿?"
他瞥着周奕那依旧青一块紫一块的脸,语气里不无凌厉,"谁叫你挨打呢。"
人的成长有时是被逼出来的。
自从周奕挨打受伤,海宁就不得不从他的背后走出来,强装成男子汉,应对一切大小事宜。
这些天他担惊受怕,日夜操劳。
除了要昼夜不分地照料周奕的伤势,还要接手经营周奕手上的几笔生意,应付有求于他的士兵们的不断打扰。
周奕的伤彻底地激起了他内心深处的愤怒和恐慌。
他就像个护崽的母狮,对任何胆敢靠近的人都会恶狠狠地咬上一口。
他再也顾不上害怕那些粗莽的大块头,忘记了他们曾带给他的伤害和凌辱,他的信念只有一个--守护周奕,照顾周奕,保护周奕......他无暇顾及别人。
海宁知道他的身体并不强壮,也没有震慑力让别人害怕,但是他强装出充满气势的眼神,用犀利的言辞和每每一针见血似的建议或评判,让那些叨扰周奕的大块头们或俯首称臣或狼狈逃窜。
渐渐地他内心深处不再害怕,
渐渐地他不再恐惧那些铜铁肌肉般的巨人。
渐渐地他明白了那日周奕对他说的‘头脑即是武器'、‘知识就是力量'的意义。
他明白了这一点,然后有些疑团很自然的就摆到了他的心头。
"你不是头脑聪明吗?不是说上兵伐谋吗?"
海宁有些咬牙,"这倒是提醒我了,那天他们怎么会无缘无故的下手打你,而你怎么能被打得怎么惨,前些日子我便看到他们被你使唤的东西乱转。"
周奕不方便经常军营里外两面跑,所以他必须让海宁自己尽快成长起来,能独挡一面。
慢慢调教自然是解决之道,但是......如果有更快更有效的方法,他为什么要慢慢等呢?
所以,他决定给海宁下记猛药!
筹划了几天,便在他面前演了这出戏。
只是他的队友们都是老实人,换句话说就是太憨,叫他们做戏,结果......
兄弟一场,他们还真下得去狠手!他的身手哪里能跟他们较量。
当然,从另一个方面讲,演出效果十分逼真。
但是此时此刻,周奕面对海宁那张兴师问罪的脸,面对着这些日子以来,在他身上制造无数瘀青伤痕的罪魁祸首,忽然有丝委屈:
自己吃苦受罪的容易么......有个太聪明的徒弟也不好呢。
不过也不一定,周奕心中不由忿忿,这孩子以前肯定是个欺行霸市的主儿,这哪里自己是调教出来的,根本是本性渐露。
海宁看着自己疾言厉色的质问,而对方则正神游太虚的恍惚,让他真想重重地、狠狠地捏他一下子,看他是不是真的钢筋铁骨,冥顽不灵。
他......他怎么能对自己下这么重的手,
他怎么能这么糟蹋自己,
他怎么能为了一个一无是处的奴隶做这样危险的事情......
他不知道他的心很疼么,
他不知道他有多寝食难安么,
他......
"咳嗯,海宁......你......怎么了?"
周奕看着海宁眼圈红了又红,心下实在惴惴那几日的美人泪狂潮,小心翼翼地开口。
海宁迅速收拾起伤感--对这个家伙不值当的。
不过,他倒是想利用那人难得的愧疚时刻问另一件事。
那日看他被殴到吐血......
当即和颜悦色,装不经意的开口,"猪血那么腥,也难为你了?"
"嗯。"被诱供的某个脑子短路的家伙,得意洋洋地宣称,"所以--我用的是鸡血!"
很好,一切都真相大白了。
"你真是天底下最无耻的混蛋。"他咬牙切齿地回应。
伴随而来的是周奕的另一声哀嚎。
一番蹂躏。
海宁看着那张漂亮的、惨兮兮的脸蛋上越发可怜的表情,只觉得再大的火气也没有了。
这个家伙......
他突然低下头,试图隐藏嘴边的一抹笑容,
轻缓下手劲儿,力道适中地、温柔地揉着那些青肿。
一个大傻瓜,真是一个大傻瓜......
糜烂腐朽的生活
海宁目瞪口呆地看着街上琳琅满目的小摆摊,久久缓不过神来。
他从来也没有想过有一天,他还能站在京城里,还能走在这条朱雀大街上,像个普通人一样走走逛逛......
他以为他这辈子都出不了军营,出不了军奴营的那道栅栏。
周奕他......他是怎么办到的?
"海宁走啦,出来不是发呆的,我们需要冬衣,冬衣!我就快要冻死了。"周奕起码穿了两层棉衣,厚重的几乎到手臂垂不下身侧的地步,还在吵吵冷。
海宁无奈的看着圆滚滚,好似张着翅膀的母鸡一样的周奕,只觉得一阵阵脱力,"现在只是秋天而已,再过几个月你可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