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奕拉着海宁,履步维艰,抱怨边往前走,"棉衣又重又不保暖,指望它过冬,我还不如早点冻死,省得这份活罪......真搞不懂你们是怎么活下来的......"
叽哩哗啦的抱怨了一通,听得海宁满头黑线。
你才算异类吧!
周奕拉着海宁左转右转,来到一家门脸看起来很大很敞亮的一家店铺。
......
"这件事......你谋划了很久?"海宁低声问。
此刻他穿一身宝蓝织锦长褂,系着玉腰带,脚穿镏金马靴,发髻绑着翠玉坠子堕在耳边,抱着手炉,喝着茶,活脱脱一个富贵俊俏的小公子。
他旁边歪躺着一个年龄稍长的少年,卷翘的睫毛遮住了眼里的光华流转,嘴角含着淡淡的笑,头上松垮垮的髻半垂下一缕墨绿发带,细腻中透着光晕的脸像顶级白玉,浅浅地埋在黑貂长绒的领子里,清雅中带着几分慵懒,整个人就像是个蜷起尾巴取暖的小狐狸。
他们还在这里等着最后的裘皮外衣。
"当然,我早就把我们俩的尺寸告诉店家了,要不你以为做件衣服能这么快,这么合身?"
"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海宁咬着牙说道,有时他真想狠咬他一口。
军营的守备森严,很多事都是严格控制的,出入令牌更是有限。
海宁很清楚,无论是在军医帐下,还是在军奴帐下,他的身份依然下贱,至多算生存情况好一点。他若想改变这些,就必须逃离得越远越好,然后隐姓埋名才能开始新的生活。
虽然不知道周奕怎么从军奴变成士兵,还混得那么春风得意,不过,他的情况其实应该跟他差不多。
若他们能出了军营,他们就能逃出生天,他们可以远走高飞......
"是啊,我计划很久以前就要带你出来逛逛的,要不是你把我的脸弄这么久才治好。"周奕语气里带着浓浓的抱怨。
海宁只觉得自己在鸡同鸭讲,浑身脱力......
"海宁,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海宁耳边忽然传来周奕正经八百的声音,"你以为这几个月我们都在忙什么?你以为我们那么精细的打算为了什么?远走高飞也需要本钱,我们以后是要过逍遥自在的日子,而不是活得更辛苦。"
听闻这话,海宁腾地看向他,撞进一双深邃的、坚定的眼。
就在一刹那,那吊儿郎当的人仿佛从不存在,那种蕴含在全身每一处皮肤下的蓄势待发之气,那种骨子里散发出的豪情和从容不迫运筹帷幄的智慧,激得海宁热血沸腾。
他这样才是理想中应该的样子,
他这样才符合他的聪明果敢的内在,
他这样才是自己崇拜的真正的英雄!
他这样才......
周奕突然欢呼地跳起来,"哦,搞定!等得我快饿死了......"他高兴地从店家手里接过外衣,暖暖地把自己包起来,"如果再让我等下去,我能把这椅子吃进去!......京城里哪里有什么好吃的?"周奕转过头眼睛发亮期盼地看着海宁,论起对京城地头的熟悉程度,周奕拍马也赶不上在京城混了十几年的卫海宁。
海宁惨淡的收拾起崇拜英雄的情怀,头上的青筋久久散不下去......
还喊饿?他们不是吃过早饭才到这里的吗?
他学着周奕的语气,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我真是太幼稚了,居然还对你抱希望?"
他摇摇头,也披上裘衣,领头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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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灭了两块样式精致的小点心,周奕抹抹嘴巴上粘的渣滓,满足的呼了口气,"你觉得这里怎么样?"
海宁皱眉放下那个看起来甜得腻人的东西,抬头狐疑的瞧了瞧四周,这不就是一个典型的客栈嘛,"还好,怎么?"
"喜欢就好,你就留在这,不要跟我回去了......"
海宁以为自己被遗弃了,一瞬间惨白了脸。
周奕看到这种情形,连忙解释,"嘿嘿,你,你先别激动,听我说,听我解释......"
"我们得离开那个鬼地方,对吗?所以我们需要个合适的身份,需要有住的地方,需要钱。"
"如果我们有一处住所,如果我们交足了人头税,就可以编造出全新的身份,不会有人查我们,不会有人关心我们的过去。"
"打通这些环节得需要一大笔钱,而我们......积极营生了几个月,为的......就是不缺钱!"
周奕一条一条的列明,然后看海宁的反应。
"你......"海宁深吸一口,平复了一下情绪,语气有些试探,"你想让我办这些事?你......认为我没问题?"
周奕扬扬眉毛,反问道,"要不然让我留下,你回去继续搜刮敛财兼善后?"
"我想......我可以。"海宁重重吐气,好似下了很大的决心。
周奕扶着海宁的肩,"要有自信,所有需要注意的我都已经教给你了,一个半月的时间,钱由你支配,不要回去找我,不要贸然跟我联系。"
"你若有遇到问题,在钱庄我们的帐户里留字条,我会尽快过来帮你。"
"如果买了宅子,不要留具体地址,写副字贴在门口,我认得你的字,总能找到你。"
"还记得我教给你画过的那张脸么?在事情办妥之前,尽量不要以真实的面孔见人,总之,我们是有钱人--有钱的大爷,说话办事要有底气,不要害怕,万事小心。"
林林总总,细致的交待一番以后,周奕站起来,"好了......"
"你现在就要走?"海宁抓住他的手,突然仓惶不安起来。虽然自己应下来了......但是他还没有独立处理过这么大的事,突然间他就这么放手,还真......
"不,我明天早上才回去,现在我们去茶楼找点儿乐子。"周奕两眼放光迫不及待地拉他一起站起来,"人生得意须尽欢。"
海宁看他满脸焕发出的光彩,忽然醒悟到他们这样分配真是再好不过了,不然恐怕房子身份还没搞定,钱就都要被这个享乐至上的家伙给败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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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楼里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唱戏的、说书的、演杂耍的,应有尽有。
古时候的娱乐不多,尤其北方一入秋便渐渐天寒地冻,能逛的地方就更少了。所以茶楼就成了白日里无所事事的富家子弟们消闲的好去处,这处的信月楼更是远近驰名。
周奕一进来便扔给跑堂小二不菲的小费,乐得小二鞍前马后的伺候,给他们带入一个视野相当好的位置。
"海宁,这里怎么样?看得清楚。"周奕站在桌旁,四周张望了一下,确实是个好位置。
"那些小费都抵得上他一个月的工钱了,当然给你好位置。"海宁不以为然地嘀咕,他也学着周奕四下逡巡了一圈,然后接下周奕的裘衣,收拾好,再开始打理自己的。
海宁坐定以后,开始细细地泡茶,脑子里则回闪着刚刚他逡巡时所看到的......好像看到离他们不远的一桌,有几个人面熟......他不太确定,正待要回头再望,旁边传来周奕压抑的低喝,"别回头!"
海宁脑子激灵一下,心,突地错跳一拍。
他侧头看周奕,后者正面带惊奇,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的人吞火把。
周奕拿起一块点心,装作轻咬,嘴唇微动低声问海宁,"你认识旁边那桌人?那边儿有一个是我的仇家。"
咫尺天涯,天涯咫尺
离他们不太远的地方,有那么一小撮人。
边上的小几围坐着几个身材魁梧,腰间佩刀,眼露精光的侍从,主位上有三个年轻人,年届二十五六的光景,穿着、佩饰无一不精贵细致,或眼神锐利,或温文儒雅,或沉稳内敛,举手投足无不彰显大家风范。
"刚刚看得不真切,我需要再确认。"海宁因为是背对着他们,所以不用过多掩饰,只是压低了声音,做继续泡茶的样子。
"你是说......你的仇家?"海宁还是第一次听到周奕说他自己的事。
"把我送军营里当军奴的家伙就是坐在中间座位的那个,穿青衣配白玉的。"周奕低声说着,台上演到精彩之处,他还随声叫了几声好。
"他怀疑了?我们不能马上走,是吗?"
周奕心中也没谱,他这些日子头发长了,整日好吃好睡也长了不少肉,跟几个月前比肯定有变化,但不能保证不被认出来,身边还有海宁,不能冒险。
海宁看到周奕如此掩饰,如此故作镇定,心下也有了计较,"我可能知道那人是谁,我得再看一眼。"
说完,海宁转过身去,面向身后那桌,一手高举挥了挥,朝那桌人后面不远处的小二喊,"小二,这手巾板凉了,给我换两个。"
待小二给他们两人忙活完离开,海宁捧着茶杯,眼睛也盯着台上,
"穿赭衣的那人,是禁军督尉,叫风雷,风将军的二公子,三年前......就是他带人到我家抓人查封的......"
海宁顿掉声音里的微微颤抖,轻咳一声继续说道,"那个拿手炉的公子,叫纪珂,大殷第一才子,是所有读书人的楷模。他们中间那个......"
海宁咬了咬嘴唇,他有些拿捏不定,如果他没猜错的话......那周奕的麻烦可大了。
"中间那个人......我不能肯定,我小的时候随父亲进宫赴宴,只是远远地见过......"
海宁吞吞吐吐地突然转了话题,"你知道么,凡是重臣的后代,皇亲国戚都要进太学院读书。风家兄弟、纪珂还有另外几个家私显赫的被选作皇子伴读。据说他们之间也有流派之分,其中有个很有名的团帮就是由风家兄弟和纪珂组成的,他们的头儿......就是当今的太子殿下。"
周奕转过头看着海宁,笑眯眯地对着台上指指点点。"你是说太子?皇太子?"
然后他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正对他发出考究视线的邻桌青衣人,满不在乎的把头转回去,耸耸肩,"早应该猜到,这世上没有几个能像他那么目空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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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耀阳是因为门口的那小小骚动才注意到周奕。
有那么一瞬间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本该在军营里,那个杨澈来信报告说情况一切正常的军奴,怎么能一身金靴紫裘的公子哥的样子,闲步逛到信月堂。
然后他看见他跟他的视线不经意地对撞,就像扫视一个陌生人,没有引起他半点波澜,便兴致勃勃地看台上的杂耍,一脸灿烂笑容地聊天吃东西,大声叫好,打眼又嚣张,浑然不觉厅堂里大半观客的视线都落在他身上。
一时间罗耀阳不禁怀疑起自己的判断。
"那两个孩子还挺讨人喜欢!"风雷客观的做了评语,已经是第三拨人上前搭话了,穿蓝衣的那个明显有些不耐烦。
"再这样下去,他们非被生吞活剥了不可,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公子。" 由风雷的眼力看,他们都不是练武的料子,白白净净的跟个大姑娘似的,肯定会被人欺负。
纪珂捧着手炉,他已经想了好一会儿了。"想不起来,只是看着都有点儿眼熟。"
罗耀阳已经招手示意让殷乾靠近,听闻纪珂的话,手不由一滞,但还是让殷乾靠过来,"给杨澈传信,晚饭前让他带人过来。"
殷乾得令以后,也看了周奕那桌一眼,什么也没说,退下去。
罗耀阳看着那人跟周遭的搭讪哼哈周旋,眼中的怀疑越来越深,他可没忘那只狡猾的小狐狸是怎么从他手里逃脱的。
对付了不下五六拨骚扰人士以后,只见穿蓝衣的小公子腾地拍着桌子站起来,大声抱怨,"真是烦死了,我再说一遍,我要马上回家。"
说完气哼哼地揪过外衣迎头扔给他的同伴。
他的同伴费力地把蒙头的大衣耙下来,"可是......还没完......"他摆出满腹委屈的样子,十二分不情愿地慢吞吞穿戴好,三步一回头地硬被拉出门去。
直到目送他们离去,堂里才又恢复了平日的鼎沸。
罗耀阳又打个手势,叫旁边的殷离跟上去。
殷离一路跟着他们,他远远的看着他们两个一路上嬉戏打闹,拉拉扯扯地东游西逛,走遍了朱雀大街附近的几条集市街巷,最后走到东巷--那片坐落着很多官员的府邸--一大宅门门口,敲门进去。
他定眼一瞧,门楣额匾上两个烫金大字「安府」,他徘徊了一下,记清了地址地形,便转身回去复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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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进了安府的两个人......
"哎哎--你们是谁啊?怎么硬闯?" 一位年届四五十岁的仆人,吃惊地看着硬挤身进来的两个人。
官宦人家的下人眼睛都很利,他看这两位面相富贵,穿戴不俗,当下也没敢恶言恶状,只是拦下他们没有让他们再往里走,语气里却难免有些诧异。
"这位大叔,我们赶着回家,走得太急,弟弟岔了气,想讨杯水喝。父亲大人跟我们说安大人的家人最是古道热肠,所以......我们才厚着脸皮进来。"周奕以一副亲近的口吻,拉着海宁笑嘻嘻地给这位老管事灌迷汤。
"哦,那令尊大人跟我家老爷......"管事的嘴脸一下子变得谨慎和善,一面转弯抹角地打听着眼前两位小公子的出身,一面前后招呼得面面俱到。
上天给了他们俩一副好皮相,又能说会道,从两家的关系史扯起,再转话题到喝水的茶碗、窗台上的菊花,一路夸下来,两人默契十足地把接待管事哄的心花怒放,硬生地在这里泡了两盏茶的功夫,才起身告辞。
"想不到你还挺八卦的,怎么知道那么多?"
周奕一出了安府,便带着海宁施展隐形大法,一路反跟踪,有惊无险地到了钱庄。他们要把钱从原来的账户转走,经历了今天的事情,周奕也没有把握钱放在这个户头里还是不是安全的。
他们两个在偏厅一面等着钱庄结算,一面互相逼供。
"耳濡目染你懂不懂?我家以前也有人出入朝堂,我也是读过太学的,若不是六皇子早夭,我还是能成皇子伴读呢。"
说到这儿,海宁倒是想起来个问题,"你是怎么得罪太子爷的?"要知道太子那种级别,别说得罪,就算能远远地看一眼也大不容易。
"嗯......"周奕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事实上他到现在也没十分明白,"好像是因为我不小心吃了他的饭,用了他的洗澡水,然后睡到了他的床上,还碰巧盖了他的被子!"
周奕点点头,嗯,大致就是这个样子。
高高在上的人大多有些洁癖,而那人的洁癖想必已经到了精神层面,动用他的东西即被解释成侮辱他的尊严,而他则是小小的,可怜的受害人。
"你......你是他的...男...男..."海宁张口结舌,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男仆?"周奕接过话,"不是!我只是碰巧进那院子,我当时怎么知道那是他家的度假屋?"
混得久了,周奕有些潜词用句海宁也能懂个七七八八。
"你是说你进了皇家别院,然后还住在那里?!"海宁这下总算听明白了,刚放下来的心又重新悬起来,脸色更见苍白,他一拍着脑门,"天啊,他只是判你充军已经是格外开恩了,这种罪可是要杀头的......"
等他们两个把钱顺利地转到别的账户,大致掩盖住他们的不法交易所得以后,周奕抽了二十两银子放在身边,他让海宁呆在客栈里,"你留在这里先避避风头,我今晚得回去一趟......"
"你疯了!"海宁腾地站起来一把揪住他的前襟,把他抵在床边,手指关节泛出紧张的青白色,"他派人跟踪我们,这说明他已经在怀疑你了,你还敢回大营去?也许今天,也许明天你的身份会暴露,现在连京城里都不安全了,我们得马上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