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
“果然。”
顾回蓝盯着山羊胡先生的脸,企图从中找到些蛛丝马迹,但始终无果。山羊胡先生的脸上,平静的不能再平静。
顾回蓝第一次格外想念释然的释心术。
天可怜见,他现在心潮澎湃,极为矛盾。一来他当然乐意这个消息确实无误,还有什么比生的消息更震撼吗?还有什么比平安的消息更惊喜吗?怎会!但另一方面他又没法信,之前他已把奇异阁方圆数十里都翻了几遍,整整三个月,都没找到丁点线索或只言片语,直到心急如焚变成心灰意冷,仍旧一无所获。
他怎能不心灰意冷?
他开始没日没夜的喝醉,他开始不吃不喝的折腾,他穷尽各种手段折磨自己,他守在奇异阁三个月后终于耗尽耐心,一鼓作气跑到明月楼。却得到同样失望的结果——皇甫释然不在
他可能在的任何地方,他甚至可以在顾回蓝把自己弄的死去活来之际继续悄然的躲藏。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
那天,顾回蓝是抱着必死的决心上的明月楼。
除了死亡,他想不出还有什么能隔断他们的情谊。
除了陪伴,他想不出还有什么能继续他们的情谊。
明月姑娘猜的对,他的确是最怕死的一个,不止怕自己死,还时刻担忧着好友的命。连过去肆意赌命,也不过是求侥幸,求运气,求那一线渺茫生机。但如果活着,孤孤单单,孑然一身,无人陪伴,无人促膝,无人知音,无人在意,仅仅是活着而已,那就算是长命百岁,也一定是一件最没意思的事。比死更可怕。
死了还可以赖在释然身边,讨饶打趣,赌书泼茶。活着却一无所有,只能眼睁睁看每一天日升日落,被温吞岁月,蒸煮到没点滋味,同嚼蜡一般。所以顾回蓝宁愿不要下半辈子,亦不愿分别。分别总是美在诗词歌赋里,苦在离人心头上。
只是,即便笃定斯人已逝,山羊胡先生的这几个字仍令他怦然心动,犹如绝望丛生中忽然落下一点星光,吸引着他,诱惑着他。希望是桃花帐里曼舞的美人,轻易就勾去他的魂魄,叫他躲闪不及,叫他欲罢不能。叫素来睿智机灵的顾回蓝都管不住自己的嘴。
他分明听见自己问出口,声音掩不住的颤抖:“他在哪?”
第三章:更大的麻烦
任谁都听得出他言语中拼命压抑的质疑和欣然,山羊胡的先生更不例外,他避无可避迎上那灼灼目光:“七弟跟老四出门了。”
“往哪去?”
“这话你问错人了,或许,”山羊胡先生忽然下巴一扬,遥遥的一指,将矛头远向,“你该问他。”
就在他手指的方向,那个瞎子,依旧站在顾回蓝放开左手的地方,自始至终,面无表情。
顾回蓝头都没回:“他是谁?”
“你竟不知道他是谁?”山羊胡先生瞪大了眼。
顾回蓝懒得答,他不喜欢兜圈子,假如眼前这个人不是皇甫释然的大哥,假如他不是唯一可能知道释然去哪里的人,他早没耐性多呆一刻。那瞎子是谁也不重要,明月楼的烫手山芋丢给自己,以山羊胡先生的下落交换自己救人的承诺,无非阻止自己继续寻死——明月姑娘这次的心思倒是奇绝。只可惜,管得住他行尸走肉,管不住他心死如灰。
“顾回蓝,你知道,当今江湖最歹毒无情的门派是哪个?”山羊胡的先生忽然转了话题,莫名其妙。顾回蓝挑挑眉,最歹毒无情?同仁当铺以命赊命,童叟无欺,三尸门擅长坑埋活人陪葬,朝廷东厂暗中诛连九族,五毒教蛇虫之灾,常教千里无人烟。一个赛一个的狠,一个比一个残忍。或许可以名扬四海,但是这以涂炭生灵相较的比法他不喜欢。非常不喜欢!
山羊胡先生似是知晓他对这话题的厌恶,低声一叹,“若是你没有招惹比他们更大的麻烦,我何苦提这些?”
更大的麻烦?顾回蓝犹豫片刻,终于回身去看原地杵着的瞎子,月下,脓疮满布狰狞无状的那张脸,隐隐含了意味不明的笑意。
顾回蓝唇角一绷,他才不急。他若是个火急火燎的性子,当年玩命时少说也已死了七八回。索性打个大大的哈欠,吆喝皇甫大哥去买些吃食,再烧个火盆。随手将桌子一拼,打算今夜宿在学堂。
皇甫大哥没转过弯来,难以置信的瞪着他:“你知道你招惹的是谁?他是瞳门中人,一人便杀了半个五毒教,千余众!”
顾回蓝却出奇冷静,释然无论是否真的安好,都在等他慢慢寻找,他一步也不能乱,一步也不能错:“大哥如何得知?”
“好歹我也钻研过几本医典,好歹我是皇甫家少当家,走过江湖几年,有一些门路。他的眼睛一看便知,是五毒教的手段,只有他们才炼得出顶级赤练红。能令五毒教动用赤练红,又侥幸不死,被秘密追杀至今的,除了行事更为歹毒和神秘的瞳门,我想不到别人。”
“呵,大哥知悉毒药,我的鼻子则认灵药,”顾回蓝踱到瞎子跟前,指指他的袖子,“这里放的正是解脓疮和喑哑之毒的解药。”
皇甫大哥不禁愕然:“你是说……”
“他眼盲之症或许正如大哥所说,是五毒教的手笔。可这脓疮喑哑,却不一定,”顾回蓝徐徐道,“一个人身中剧毒,非但不用解药,还把解药藏在袖子里,是因为他不惧死呢,还是因为,这毒本身就是他自己所为。他知道轻重分寸,因此并不急着解?何况,毒药也有好处,比如更改面目,哑了喉咙,这等伪装谁料想得到?就是五毒教,也不会想到有人会对自己动手!”顾回蓝顿了顿,眉毛一挑,七分疑虑,三分戏谑,“看起来,这位仁兄你招惹的是极难对付的人。你一人能杀五毒教半数之众,还会有什么忌惮?难道有什么人比五毒教还可怕?你当日扯住我的袖子,莫非我能帮忙?莫非你招惹了谁家的美人,只有我这风流不要命的人,才能解你之围?”
皇甫大哥眼睁得老大,他不明白顾回蓝这时候居然还有心思玩笑,还是对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玩笑。
瞎子却似无动于衷,将手掌挥了挥,竖起三根手指。
顾回蓝立刻明白了——静待三日。
借了皇甫大哥的居所白吃白喝到第四天,那瞎子已脱胎换骨。五官柔和,修竹挺拔,一件本来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墨兰棉袍,穿在二十四五岁的青年身上,却衬得他儒雅温良,君子端方。脸上脓疮统统不见,露出一张格外好看的脸。用皇甫大哥的话来说,如日朝华,如泉清冽,恰似人间四月芳华,春风拂拂,不必笑语,就暖进人心窝。
这样的人,怎么看,都不像坏的。
只可惜,那双本该很明亮的眼睛,仍旧没有光彩。皇甫大哥想,不然,人的眼神总会出卖自己,凭自己的阅历,善恶当立辨——唯一可能知道四弟下落的人,皇甫大哥岂容他做非分之想。
“在下姓乐名子期,字山水。”
他仅仅是自我介绍,皇甫大哥和顾回蓝就已然明白,他为何连喉咙也要毒哑。
——这一声竟音如其人,琅琅切切,如泉入涧,过耳难忘。
“我猜,你不喜欢别人说你是魔头。”顾回蓝道。
那人竟毫不示弱:“我猜,你不喜欢别人叫你大侠。”
顾回蓝眉一挑:“我猜,你给自己下毒竟也要三日才能解,恐怕是担心中毒太浅易被人察觉。”
那人笑,礼尚往来:“我猜,顾前辈能忍我三天,是因为你不敢问皇甫七公子的下落,近乡情怯。”
伶俐如顾回蓝突然怔住说不出话,摸摸鼻子,假意眺目望远,看那旭日东升,天就要亮起。
猝然间一阵阴风身旁掠过,顾回蓝反应迅捷,身子飞转,将将避过第一袭。谁知那阴风一击不成,后招更盛,转圜瞬间解散在空中,化为九段,九个方向同时飞向顾回蓝。皇甫大哥站在圈外看得分明,那并不是风,曙光下,那九段,已然张开血盆大口——蛇!九条蛇!
尺把长的九条蛇,通体黢黑,本来是首吞尾尾接首的连成一条,刑鞭一样。在第一击落空后立刻化整为零,原形毕露,九条蛇空中同时拧身,露出森森毒牙,铩羽暴鳞的搏命之像。穷凶极恶,又快如闪电的,朝顾回蓝几处要害风驰般咬来。
速度之快,形势之急,也只容皇甫大哥分辨出蛇形而已。待到他想起发声警告时,顾回蓝已经不见了。
就像没遮帘子的大变活人的戏法,眼睁睁的,七尺男儿,化在风里。
皇甫大哥一愣神,身边已多了一个人。
顾回蓝悠哉悠哉的坐稳,将探囊取物一般随手就俘虏的九条蛇拧成一股,丢进墙角,端起茶,浅浅尝了一口。混不在意自己袖子下摆上,斑斑点点的黑洞,怵目惊心,是蛇牙喷出的毒液灼烧过的留痕。皇甫大哥只看着,都倒吸一口冷气,他知道,其中每一滴都足够杀死十个顾回蓝。
九蛇尊!
五毒教又一镇教之宝,怎会是虚名。
那瞎子乐子期却笑了,轻轻吹声口哨,被拧成一股的九条蛇,就自己解开,懂事的重新以首吞尾的形式盘回他腰间:“飞星逐月锁果然只有你能破。”
顾回蓝也笑,眼中却冷,没丝毫笑意:“七巧殿的事我没兴趣。”
“你当日承诺必会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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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顾回蓝从不是君子,没有驷马,说过的话,没有千箩也有百筐,句句追着办,累都要累死了。”
乐子期思忖了一下,正要辩驳什么,门外忽然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还有一个孩子慌慌张张的呼喝声:“先生,先生,不好了!”
皇甫大哥忙开门,只见一个孩子气喘吁吁的扑来,他的眼,他的手,遥遥指向背后:“奇,奇异阁……”
眼前一花,耳边风紧,已经有什么从屋子里冲出去。他没看清,更没顾上,孩子心心念念的是把这件天大的事赶紧禀报:“奇异阁,不见了!”
皇甫大哥心神一震,脸色剧变。他并未注意到,身后的乐子期幽然一叹,喃喃低语:“这下,还由得了你么。”
第四章:奇异飞来阁
杭州西湖旁,有座飞来峰,传说是天竺国灵鹫山的小岭,忽然有天,万里迢迢飞来灵隐寺前,荫下一山清凉。
蜀地酉阳县,有座飞来宫,传说是月中广寒,路过此地恋留凡间,又不肯挨近尘埃,就挂悬在了参天大树上,时至今日。
皇甫释然有些骄傲,一指那精妙绝伦的七窍玲珑檐,对旁人神秘道:“我这奇异阁也是飞来的。”
顾回蓝当时便想破了头,想破了头也没想出个究竟。不得不去追问。皇甫释然一笑,星焰便照亮了整个夜空:“七巧造仙山,亭榭藏乾坤。欲知其中故,千年已转身。这奇异阁还在,顾兄急什么,慢慢想来就是。”
后来再说什么顾回蓝已经全忘了,单单记得释然的一双眼睛,不知是他的黑眸,将奇异阁映的更显瑰丽;还是奇异阁映在他眼中,让这双眼睛神韵更胜,碧海青天。
那是释然醒后第十三日,仅隔了一宿,他便消失的无影无踪,就连顾回蓝也找不见他。
这是释然失踪后第四个月,据周边村民的说,也就是一夜工夫,那顶遥遥望见的奇异阁的碧色琉璃顶就不见了。和它的主人一样。
顾回蓝好容易修成的淡定,霎那间烟消云散。四个月前,突然失了释然的那种惶恐不安,又波浪滔天重上心头,急得他眼珠子都红了。他开始抑制不住的焦躁,担心是自己行动太慢,释然已经等不及了。
旋风般冲进门,劈头盖脸就是一问:“你知晓七巧殿的下落?!”
“是。”
“在哪?”
那瞎子轻叹一口气:“我总得要看得见才能画路线图。”
顾回蓝一怔,明白自己关心则乱,已经失了方寸,释然若在,绝不希望看到自己如此失控。皇甫大哥也道:“你都急坏了,释然又该怎么办?”
停了好一会,顾回蓝的头脑才重新冷静下来,释然现在应该很需要他,所以他绝不可以垮掉,至少不能现在垮掉。重新将事情抽丝剥茧的理顺,层层剥开,顾回蓝要一个疑点都不留,这是他当年破太上忘岁白头翁之谜时得到的教训,他才受不了释然再在病榻生死难料的昏睡上三年:“你躲在明月楼就是为了找我?”
“听闻顾前辈虽然风流倜傥,唯独对明月姑娘情有独钟,我无非是碰个运气。”乐子期说话,总是云淡风轻的感觉。不知是真的脾气太好,还是伪装太妙。
顾回蓝懒于辩解:“为飞星逐月锁?”
乐子期微微颔首:“为蓝玉蟾。五毒教的毒只有五毒教有解药,想要蓝玉蟾,就得先破飞星逐月锁,我只能来厚颜借助顾前辈的帮助。因为这世上,你是唯一闯过五毒教的圣殿全身而退的人。”
这下连皇甫大哥都想起来。顾回蓝当年的确曾因寻灵药,冒闯五毒教,偷取蓝玉蟾,而且不是一次,是两次。第二次是因为蓝玉蟾对释然的病全无效果,顾回蓝觉得留也无用,索性送回去了。
五毒教,虎狼之地,也的确只有顾回蓝的轻功可以如入无人之地。只是不知,三年伺守病榻前,顾回蓝还有没有本领再闯一回关山险境。
顾回蓝显然关心的与皇甫大哥不同:“你怎么知道的?”
乐子期一笑清濯:“顾前辈认为我应该怎么知道,我就是怎么知道的。”
顾回蓝阖眸不语。朝思暮想的一个名字,压在舌尖,温温热热,舍不得吐出。一旁的皇甫大哥亦是迟疑。他俩真如乐子期所言,近乡情怯了。
倒是那瞎子,目不能视,心却玲珑通透,不等他俩尴尬发问,已将前因后果慢慢叙来:“实不相瞒,皇甫四公子跟随我师父学太乙神数。我,则习瞳术,我们是同师不同门的师兄弟,我瞳门冷清,除了师父,只有我和师叔财如命两个人。那一日,师父仙逝,五毒教上门捣乱,打伤师叔,我上前阻止,却被人背后偷袭,盲了双目。好容易一个人逃出来,就遇到师兄,”乐子期顿了顿,加了一个称谓,“和皇甫七公子。”
“那是什么时候?”不等他话音落,顾回蓝已经抢问道。尽管他拼命告诫自己不能着急,可就是忍耐不住。
“大约四个月前。”倒是乐子期的声音温和如水,又对答如流,令顾回蓝莫名踏实。
“他如何?”
乐子期听到顾回蓝问他,而非他们,心中叹息更重,面上却不改平静,音藏宫商,无弦也成歌:“七公子很好。”
他看不到,顾回蓝的眼睛是如何忽然亮起,像一盏灯,有萤火虫般大小的光亮,就敢撕开整个浓重的夜幕,整个人都跟着鲜活起来。但很快,又疑窦丛生:“你那时已经盲了,怎知他就是释然?”
“呵,”乐子期反问道,“敢问顾前辈,除了宅心仁厚的七公子,还有谁会在匆匆路途中,注意到一只缩进树洞,饥寒交迫就剩半条命的猫呢?”
顾回蓝笑起来,这次他是真的笑进眼睛里:“是了。”那是释然,断不会假。若是释然跟着极重手足情分,天赋异禀,能掐会算且武功不弱的四哥在一起,确实无需忧心性命。但是,他为何不辞而别?是自己哪里做错,无意中得罪他?顾回蓝笑了一半,又垂下头,闷声。
皇甫大哥亦松了口气:“是了,蓝玉蟾的事,必定也是他告诉你的。他们现在在哪里?”
乐子期道:“我师父生前唯一宿敌是七巧殿的妙算老人,他的遗愿便是要徒儿们联手替他战胜这个对手。师兄他们就是因此往蜀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