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顾回蓝忽然眼一瞪,拍案而起,怒道,“休要骗我!七巧殿以机关木甲擅长,释然聪慧不假,但大病痊愈后他功力皆散,轻功又不及我,更不是你师父的徒弟,他跟去做什么?!”
乐子期愣了一下,苦笑:“果然瞒不住。顾回蓝就是顾回蓝,大喜过望也不会失了睿智。”
皇甫大哥跟着冷了颜色,他是皇甫家管事少主,言行颇有威仪:“你最好实话实说。”
乐子期又叹了一声,他记不清重新开口讲话后,这是叹了第几回:“实不相瞒,师兄和七公子确实往七巧殿去了,至于原因,恐怕要问皇甫大公子。”
“我?”
乐子期和颜悦色:“师兄说他发现了当日黑衣人的下落。”
顾回蓝听得一头雾水,反观皇甫大哥,竟是面如土色,端茶的手微微颤抖:“他真的发现了……”
再饮一口茶,谁知喝得太急,呛的脸通红,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皇甫大哥才徐徐将顾回蓝心头疑惑解开:“你可还记得,你当日从京城赶回,被我兄弟五个拦阻之事?”
顾回蓝点点头,既然大哥说是拦阻不是偷袭,那便不是偷袭吧。
“那一次你走之后,我们就遭人莫名伏击……”
一群来历不明的黑衣人,不伤害,只缠斗,不绑架,只道破事情全部真相和父亲的目的,还安排了三百高手,保护皇甫公子们安然返回龙溪山庄。
皇甫大哥至今想起当年贪婪,仍羞愧万分,不敢直面顾回蓝:“我至今猜不透他目的所在,因为将父亲的势力砍杀殆尽时,他们就悄然撤退了。若非他们相助,单凭父亲手下那些人……恐怕我们都走不到父亲面前与他对峙,我更不可能有机会逃出生天。”
当年惨烈历历在目,皇甫大哥慢慢低下头去,双手捧面,他至今午夜梦里还是五张亲生兄弟的活生生的脸,他至今还觉得自己困在当年的局中,丝丝络络,盘根错节,迷宫一样找不到出口。即便释然已经大度的原谅了他,但他依然惶恐,不知道还要梦多久,不知还要困多久。他只能得过且过,活在假装忘掉这可能是个更大的局的失忆中。
他没有力气,再去碰触真相,尽管隐隐觉得出了狼窝又入虎穴,掉进更大漩涡。他已经两手空空,殚精竭虑,再担不起重蹈覆辙的颠沛,尽管亲身经历迷雾重重,一身血腥孽债到今天也淡不去半分。
但他忘了,此刻,身边还有个不要命、心透亮的家伙:“帮人,却没帮到底,哼,”顾回蓝冷笑,“那便不是帮忙,是惟恐天下不乱!”
皇甫大哥猛地抬起头,不可思议的盯着顾回蓝,这人一句话就撕开他心头重重迷雾阴霾:“你是说……”白头翁最在意的无非是长生不老,他筹谋几十年的计划关键时刻功亏一篑,是因为释然最终的决绝,也是由于他几位哥哥没有继续助纣为虐。
倘若,当初黑衣人帮忙把计划破坏到底,白头翁纵然神通广大,也是双拳难敌四掌,必定早死在混战中,断不会轮到释然一锤定音。倘若,黑衣人完全没有参与进来,就不会有那满地狼藉尸横遍野,引得他和释然关心则乱,终于上钩。
“他们……”一没留姓名,显然不求回报;二连龙溪山庄的片瓦都没拿走,显然不贪财富。不为名,不为利,动机完全猜不透。
但有一点顾回蓝很肯定:“那些人,恐怕早已料到,释然一定会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白头翁不会最终如愿以偿。”为了免除更多无辜,尤其是最近的兄长和好友受到牵连,皇甫释然当日怀的就是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心思,那一次若不是自己先找到他,他必定死也不肯带自己回去涉险。顾回蓝忽然明白了,依照释然的性子,这一次必定是觉得这是局面险恶,扑朔迷离,担心拖累自己才执意隐瞒。可……这样,分明让自己更担心。
回首,遥望奇异阁方向,想起方才去的时候,原本奇异阁所在徒留数十亩光秃秃的山地,周边只余灌草枯黄,没有片瓦,没有块砖,连木屑都没留下一段,蹊跷的好象从未存在过任何房屋一样,顾回蓝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七巧殿是一定要去的。”奇异阁怎么能丢?!
久久没说话的乐子期忽然又开口:“想必七公子很中意奇异阁。”
顾回蓝瞟他一眼,并不答话。释然昏迷三年,清醒十三日,九死一生,大悲大喜,全都是在那奇异阁内,那是他名副其实的家。他自然要看护好。
管他是七巧殿还是阎王殿,谁也不能夺走他的家!
还有,释然……
“还有一事,不知顾前辈肯不肯收我为徒,授我轻功?”
这下连皇甫大哥也愣了:“你是瞳门中人……”
乐子期应道:“顾前辈没有门派,向他学武,不算叛离师门。倒是顾前辈肯不肯教我?肯不肯日后指使与我?”
指使?师命如山,说一不二。这是江湖铁打的规矩。顾回蓝何等慧黠,立刻就明白过来,这人学轻功是虚,让二人对他放心是实。眉梢一挑,顾回蓝心道,瞎子心思太重,重的竟有点像释然,光替别人着想,不是好习惯,日后一定要纠正他。
“那你一开始为何说谎?”皇甫大哥听出端倪,“莫不是怕我难堪?”
瞎子一笑,却似初雪片片挂在青瓦红砖上转眼融成的点点滴滴的愁:“真真假假,并不重要。七公子说,只愿无人心痛。”
一声炸雷,凭空响彻,顾回蓝只觉被雷击中,周身麻木。眼底一点点酸涩,忽然扩大千万倍,变作一场倾盆大雨,将原本已经荒凉枯竭、空荡荡的心田,灌溉个彻底,转眼间,绿草萌芽,好梦成形,希望翩然,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已换了天地。
第五章:五毒蓝玉蟾
苗疆五毒岭,是五毒教的老巢。传说,那里到处可见青蛇、蜈蚣、蝎子、蜘蛛和蟾蜍,个个带毒,日日厮杀。即便到了冬日也不休战。只有胜者可以留下,可以参加下一场拼杀。只有拼杀才有更强者。只有最强者才能成为“五圣”,而得到它们的人才有资格成为五毒教的教众。所以争抢,诡计,陷害,夺命,在五毒教中颇为寻常。人与人之间的斗争,甚至比“五圣”之间的吞吃,还要精彩,还要血腥。
人说五毒教无情,孰不知,情是给别人的活路,给自己的死路。又有几段是配得起性命相护的?
信别人,不如信自己。信朋友,不如信利益。这是五毒教百年遵循的教规。亦是至理名言。因此五毒教众常常是独行客,各自带剧毒行走江湖。他们若是齐心协力的聚合,只可能是一种情况,那就是保护他们教内最珍贵的宝物,关系到每个人的生死的宝物。
这宝物,并非那些极品的毒药,毒药是对付别人的。这宝物却是留给自己的。俗话说,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可命唯有一条,当然要留有后路,当然要有解药。能够应对五毒教内所有毒物的解药,自然无比的贵重。值得被高高奉在圣坛,上百人轮流看守,值得五毒教教主大费周章的请七巧殿来设计飞星逐月锁加以保护。
如果没有顾回蓝的两次闲庭信步似的造访,飞星逐月锁一定还是天下第一锁,见神杀神,见魔封魔!如果不是他轻轻松松的一来一回,教七巧殿也失了面子,今天飞星逐月锁绝不会足足多加一倍的弩箭飞芒,更不会被五毒教布下三大重“五圣”法阵,将圣坛层层包围。
顾回蓝皱了皱眉,望着眼前呼喝嗨哟齐声喊杀的百余号人马,和他们身后密密麻麻黝黑一片的毒蛇蜈蚣蝎子蜘蛛,心道,这兴师动众的架势,大有把他粉身碎尸挫骨扬灰的意思。
他不想变成灰烬,就只有比灰烬更轻,轻到一阵风即可送至彼岸。
五毒教一票教众大睁着白眼,惊恐的望着这个没长翅膀却像鸟一样飞翔的人,轻轻松松就飘过他们的头顶,几乎没有重量的落在了身后,他们都遥不可及的圣坛之上,站定,抄手,指尖影重重,匪夷所思的摘掉一触即发、箭扫平川、绝不留活口的飞星逐月锁,仿佛进自家庭院一般方便的取了蓝玉蟾,扬长而去。
斜阳正好,余晖散绮。
他归去时的影子恰巧融在红彤彤的霞光之中,说不清是人还是神。落日一跃而下,今天最后的光辉撕成碎片时,那人也不见了踪影,是化于风,是融于光,是上了天,是入了地?统统没人知晓。
枝繁叶茂的一棵树上,悠哉坐着两个人,一个看戏,一个听戏。听戏的问,他得手了?看戏的答:他是顾回蓝。
听戏的又问:什么时候可以走呢?看戏的又答:这五毒岭腹地,隔半个时辰就会有一队守卫巡逻到此,就是说他半个时辰内必然回来。
听戏的笑:那你担心什么?看戏的摇摇头,他真怀疑这听戏的到底是不是个瞎子:“顾回蓝回来容易,咱们一起走却不容易。”
如皇甫大哥所料,顾回蓝如期而返,毫发未伤,手上一只拳头大小的蓝绿色玉蟾塞进瞎子怀里。
亦如皇甫大哥所料,五毒教腹地危险之极,你绕得过那些青蛇蜈蚣之流,绕不过看命一样看守蓝玉蟾的重重守卫。倘若仅仅顾回蓝一人,逃生绝不困难。可如今加上自己,还有个瞎子,自保都是难于上青天,何况突围。
乐子期却不急,叫顾回蓝就近抓一个守卫过来,顾回蓝依言行事。一翻手,就捉住靠的最近的守卫摔到瞎子面前。乐子期听声辨位,朝那人“看”去。蓝玉蟾搁在耳边,很容易吸引对方视线,与他对视。
乐子期似乎说了什么,断断续续低喃的声音听不清楚,皇甫大哥和顾回蓝竖耳听着,只觉比以往更令人舒服,犹如咒语,沉醉温暖,像是越过耳朵直接叙给人心听的。再看那被捕的守卫,眼已经直了,鬼附身一样旋即跳远,挥刀就砍向他朝夕相伴且毫无防备的战友,凶神恶煞。饶是他武功不强,突然出手,也伤人颇多。
人群恐慌,纷纷后退,更有人喊出瞳门二字,乱了军心。
机不可失,顾回蓝三人忙趁乱钻出人群,逃之夭夭。
对付五毒教的毒,蓝玉蟾的确是唯一选择。乐子期说,他刚刚握住这宝贝时就恢复了一些光感,否则也不可能准确的盯住那个守卫方向,成功施展瞳术。
“莫非,这就是……?”大名鼎鼎的瞳术!顾回蓝和皇甫大哥对视一眼,两人都明白了,为何他能一人杀上千人却性命无虞——假如他眼睛完好,假如顾回蓝捉到的是个武林高手,假如再来些机缘巧合,叫五毒教内自相残杀到灭门也不是不可能。
“难怪江湖传闻,瞳门才是最歹毒狠辣杀人成狂的门派。”皇甫大哥不由慨然。真真要眼见才能为实。
谁都有万不得已,为了自保,摄人心志,转而见机逃走,说到底是无奈之举。“本来只会伤人不会害命……”乐子期自己也想不通,为何上次被几乎不懂武功的他轻易捉住的,会是五毒教内数一数二的高手,杀气甚重,一出手便伤人变杀人。而他近在咫尺,却无法阻止,唯一能做的就是眼睁睁看着,血染山岭。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这份内疚现在还深深印在他心底。尽管后来他想方设法搜来对方的九蛇尊,也因此伤了自己的双眼,但他仍偿不来命,只能暗自发誓日后会更加谨慎应用瞳术。
“你这魔头的罪名担的够冤。”顾回蓝道。
谁知,乐子期闻言笑着摇头:“还有比我更冤的。”
“哦?”
“七巧殿。”
关于这一点顾回蓝怀疑的很,尤其是后来三人被困在一座无名山中,饥寒交迫,三天三夜,险险就要枉死时,他对此更加怀疑,这用巧妙机关逼迫人到山穷水尽地步的,分明就是个心肠歹毒怙恶不悛之人,叫他魔头或者是错的,应该叫他转世修罗或者黑白无常。
乐子期依旧眉眼弯弯,未语先笑,疲惫之态有,安之若素之态更甚。他的眼睛已经好了,此刻正潋滟天上银河,估算着时辰:“差不多了。”
话音稍落,三人背后已洞开一扇石头小门,曲径通幽,放眼望去,隐约可见他们来时之路。
皇甫大哥长吁一口气,猜测是七巧殿放生,正要踏入,却被阻拦。乐子期打个手势,示意他再多等片刻。
皇甫大哥不解,看向顾回蓝,发现他竟又坐回原地,显然现今很信得过这个乐子期。想了想,自己也跟着坐下,静等了约莫又一个时辰,就听得喀的一声,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落居然挪开一块石头,显出一道只够一人进出的窄门。
乐子期笑了,毫不迟疑的往门里钻去。顾回蓝和皇甫大哥也没有怠慢,紧随其后。原以为这条路也与来时一般弯弯绕绕,遍地机关,谁知竟是一条坦途,从头到尾没有一根弩箭,没有一个陷阱,就连个岔路也寻不见。
皇甫大哥愈发的心里没底,看看顾回蓝,他也是满面疑惑,唯独那走在最前面的乐子期,昂首阔步,行走如风,似乎根本就不担心会遇埋伏。
一盏茶的工夫,已能看到路尽头。皇甫大哥四下一望,更惊讶了。只见前方一座小小庭院,一间红漆木屋,一扇大敞的房门,一个身着白衣,看上去气质非常好但又非常不高兴的年轻人。只见他绷着俊脸,待到众人近前,狠狠的用鼻子怒哼一声,然后转身回屋,翻出一根绳子。
皇甫大哥以为他要出手,急忙拉开架势。顾回蓝则拧眉不动。那乐子期却是三步并作两步跨进门内,喝问:“你做什么?!”
那人头也不回:“死。”
顾回蓝一愣,问身边同样困惑的皇甫大哥:“他说什么?”
皇甫大哥当然也不明白。再一看那白衣人,手脚利落的很,几个字的工夫绳子已经吊上了梁:当真在寻死!
乐子期急了:“七巧殿门规第一条!”
那人身形一顿,手上动作停了,缓缓侧过头来,一双桃花眼邪美异常,一张脸冷若寒霜:“你们是瞳门中人?”
乐子期松了一口气:“我是。”
那人完全转过身来,白衫落落,墨发飘曳,鼻梁英挺,薄唇微抿,只是那周身毫不掩饰的汹汹杀气,将大好的一个人,生生变成了催命的阎罗。
他已将一把翠绿巨大的竹骨伞握在手上,伞尖直直指向乐子期,一字一顿,字字夺命。他说:“你死我活。”
那乐子期竟笑了,依旧暖如春阳,依旧音如泉水:“你当真能活?”
白衣人再不说话,一转竹伞,伞生阴风,千万寒芒同时发出,正冲笑吟吟的乐子期!
第六章:妙算七巧殿
有一种雨,叫做牛毛雨。细如牛毛,润物无声,又铺天盖地,重山重水。人若站在其中,被从头到脚裹的严实,不止手脚,还有口鼻。就算屏住呼吸,雨丝也照样无孔不入进口鼻,如梦似幻入神智,躲不及,避不开,即便撑伞,即便披蓑衣,即便内功深厚,可以阻拦豆大的点滴打湿,却没办法挡住精灵一般见缝插针的淘气雨丝,以柔克刚。
有一种暗器,酷似牛毛雨。细如牛毛,杀人无声,千千万万,铺天盖地。就算快如风也能锁在针芒之间,无法穿行。性命更不在话下。
屋外皇甫大哥张大了嘴,干瞧着乐子期整个人被一团白色雾气笼罩,暗叫一声糟糕!这大好青年今日命要休矣!
寒芒很快落尽,皇甫大哥嘴却张得更大,他疑心自己看见了鬼。
那不是鬼又能是什么,什么能挡住铺天盖地的‘牛毛雨’?可如果是鬼,为什么还有影子?
影子微微摇晃,诡异的一分为二,一个站在原地,纹丝未动;一个跨前一步,灰袍张扬,软剑在手,不是顾回蓝又是哪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