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笔墨印上地图,如同斑斑的血迹,触目惊心。况且那本不是一个个单纯的斑驳红点,配合着沐霖的言语表达,令在场几人都十分明了,那些标注所代表的,都是敌人的千军万马。看的久了,甚至觉得图上反射出一片刀光剑影。
“从这个兵力来看,景阳算是倾巢而出了。”以滟昊泠的情报系统,当然对各国的军力情况了如指掌,计算一番之后也就得出如此结论。
“请皇上救救柔蓝。”伴随着恳求,沐霖已经双膝跪地,不再是平日里的礼节,整个身体都已经匍匐下去,光洁的额头挨上有些坚硬的几面。无比驯服与卑微的姿势,沐霖明白,到了这个地步,他已经没有权利再留下任何尊严。
“情况朕已经了解了,你先下去。”不是看不出沐霖的心急如焚,不过这与他没有任何关系,滟昊泠没有给出任何承诺。出兵只是为了扞卫属国,滟昊泠不允许任何人觊觎属于他的东西。既然不是为了沐霖,滟昊泠也就不会顾及他的心情。
“是。”沐霖咬紧的牙关依旧没有松开,绝望的气息正在蚕食着他精致的容颜。踉跄着起身,他已经没有心力再去揣摩皇上的心思,不过既然滟昊泠此刻身在军营,应该是不会袖手旁观的罢——沐霖只能强迫自己往好的方面想象。否则他已经无力再撑下去。
脚步虚浮,沐霖艰难的朝着营帐外走去,入口处撞到了一个人,恍惚之间他甚至没有看清那人的样貌,一个字也没有多说,自顾自的远离。
“哟,怎么了这是丢魂了?”这种属于市井的轻浮言辞,在整个汐蓝,只有一人会用,正是滟昊泠通过密令召来的另一人,燕归愁。进了营帐,他也不与滟昊泠及烈熠打招呼,而是回头用目光追随者沐霖离去的背影,猜测是什么样的理由令这个漂亮的少年失魂落魄。
“怎么这么晚才到?”滟昊泠不得不出声,如果就这么僵持下去的话,只怕燕归愁会一直维持着脖子扭断的姿势站在那里。尽管收到密令之后,燕归愁与沐霖前后脚赶到,但是考虑到柔蓝的困境,沐霖的行动会受到一定限制,燕归愁反而晚到一事就值得怀疑了。
燕归愁回转身,嬉皮笑脸的拍了拍自己腰间挂着的物事。另外两人看了一眼,真正有些哭笑不得,那不是别的,而是两只小巧的酒坛。坛身上贴着的标签显示,这是英华楼千金难买的竹叶青。“中途顺道去了趟碧城,耽误了些功夫。”
摆摆手,滟昊泠打断了对方这连解释都称不上的解释。燕归愁老实闭嘴,闭着眼睛都看得出老大此刻心情恶劣到了极点,傻子才往刀口上撞。悄悄移动脚步,往边上挪了挪,燕归愁只希望自己能够变得透明无比,最好能够不引人注目。唉,早知老大此时的心情,他就该在英华楼多滞留些时候。
制止了燕归愁的聒噪之后,滟昊泠再次看向烈熠,嘴唇开阖了几次也没有出声。烈熠第一次见他这副神情,简直无法想象,有什么样的话令滟昊泠也难以启齿。
“我有事需要单独给燕归愁说,你能否——”滟昊泠认为自己已经下定了十足的决心,这才终于一口气将想说的话说出口,但是到了“回避”二字的一刻,再多的勇气都烟消云散,一点儿声音都发不出来。
滟昊泠从来都是坚持着平起平坐,就连代表皇权的奏折也任由烈熠查看,将御笔丹书交付于他,烈熠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处理汐蓝政务。除了没有任何名义上的称谓,烈熠已经是汐蓝真正意义上的无冕之王。
回避?即使这两个字没有真正的出口,但他之前已经强调了要单独与燕归愁商谈,以烈熠的心思敏锐,又怎会听不明白。完全没有料到这种局面的燕归愁已经目瞪口呆,不过他也清楚自己的身份,这个时候没有他插口的余地。
“好。”烈熠的答复,出乎所有人想象的平淡。不去问接下来他们会商讨什么,也不去问滟昊泠如此做的理由,比起沐霖离去时的恍惚,烈熠的步法坚毅如初。
滟昊泠到底还是不放心,目光死死追随他离去的动作,想要看清他的神情,哪知他离去的步伐太快,任滟昊泠如何努力,也只见到一道背影。很快的,连背影也不见,帐篷的门帘被放下来,严丝合缝的连一丝光线也没有留下。
平素再如何大大咧咧,如今的气氛还是令燕归愁浑身不自在。试探着问了一声:“老大,这样不太好吧?要不,还是请公子回来?”
将烈熠请回来?滟昊泠承认,在烈熠刚刚走出去的一瞬间,他的确有了同样的想法。然而以烈熠的性子,就算去请了,他就会回来么?别人眼中的烈熠平和宽容,只有他才清楚他骨子里的骄傲,听到要回避的要求,只回答一个好字,因为他的骄傲不允许他询问背后的缘由。
“不用了。”滟昊泠最后还是冷起心肠,决定按照预先的决定行事。“此番召你前来为的是什么,你应该比谁都清楚罢。”要说起心思缜密,燕归愁也是当仁不让的一位,只是他平日的表现过于出格,以至于很多人都没有留意到罢了。
“是。”燕归愁应了一声。脸还是那张脸,并无变化,然而蓦然消散的痞气,使他看上去就像是换了一个人般。
“那就对了。你也应该明白,接下来我们要讨论的事,若是熠在这里,一定不会赞同。他回避了也好。”
第十章:暗街之王
燕归愁明白,既然滟昊泠已经以密令将他召集到龙渊山,他心中应该早已有了定夺。以过往的经验来看,只要是滟昊泠已经决定的事,世上没有一个人能够再劝阻,包括熠公子都不行。既然如此,燕归愁索性也不费那个心力,什么都懒得再去思索,等着听命令就是了。
直到,滟昊泠说出了这一句话——
“对于景阳此次如此大的军事行动,汐蓝直到最后一刻才得到消息,这事你怎么看?”
无论滟昊泠是不是真的抱着随性的态度,这依然是个不好回答的问题,滟昊泠既然提到了这点,他自己一定已经有了计较才是,若是回答的不好,或是与他原本的看法相背道而驰,一定会令滟昊泠心中产生某种疑虑。
“看来景阳对情报的掌控十分严格,竟然能够做到滴水不漏。”在得到更多的信息,真正确定滟昊泠心思之前,这样试探性的回答比较保险。说了等于没说一样,自然也不会有什么错处。
不过很显然,滟昊泠并不满意燕归愁这种带有自保目的的回答。“景阳如何掌握情报是景阳的事,我所奇怪的是我方的情报系统,难道一点消息都没有得到么?眉妩的隐匿部队应该早已深入七界的每一个角落,莫说这样的大动作,就算是细微的风吹草动,事先也不该没有得到任何消息。”
“妩儿……绝无背叛之心。”这个辩驳异常突兀,但是燕归愁不得不开这个口,对方轻而易举的找准了他唯一放不下的弱点。
之前的感觉没有错,滟昊泠确实在为景阳的奇袭而万分不痛快,为了平息怒气,总需要有人付出代价。别人如何燕归愁可以不管,也管不着,只有千里之外的眉妩,他不能让她在不明不白之中成了这个牺牲品。
“我何时说过眉妩背叛了?”滟昊泠讥讽的勾唇一笑。果然,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弱点,无论他看上去是如何的满不在乎无懈可击。“预先没有探查出景阳的行动,眉妩也许只是失责而已。”
只是失责?比起背叛的罪名,还真是好听许多的说法。然而结果又有什么不同?如果必须有人为这场措手不及付出代价,莫须有的罪名都可以取了成百上千的性命,更何况坐实的“失责”之罪?
燕归愁紧抿双唇,只有如此才能制止自己为眉妩辩白。景阳的情况到底如何,为什么战前没有情报传回,真实情况他并不清楚。在此基础之上只能做出苍白的解释,而这些没有证据支撑的空洞言辞只会火上浇油。
不过再怎么沉默,也不过拖延一点时间而已。踌躇几番,燕归愁长叹一声,缓缓的在滟昊泠面前单膝跪下。放不下的东西就是放不下,无论是野心,还是眉妩——这根本是早已想通的事,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值得为难之处,这般下跪,也并无想象中的艰难。
“皇上一定要追究责任,就将我与妩儿一并治罪吧。”既然无法让她置身之外,那就干脆让自己也卷入这摊浑水之中,总比袖手旁观无能为力的感受要好许多。
这难道也算是威胁?要不都放过,一旦追究责任,就要两人一起——燕归愁还真是打的好算盘。“隐匿部队并非由你掌管,你又何罪之有?”要想与眉妩共同进退,那就必须拿出一个足以令人信服的理由来。
“皇上真不知理由?”燕归愁也不起身,仰视着滟昊泠万般无奈的问道。唉,不仅是跪着的姿势别扭,这个称谓也十分拗口。喊习惯老大了,这么一来竟像是无形之中疏远了许多。燕归愁自嘲,只怕都是一厢情愿的想法吧,滟昊泠这样的人,能和谁真正的亲密无间?
对燕归愁的反问,滟昊泠是理也不理。以往可以放纵,如今也到了该听他亲口说明的时候了。
燕归愁自己也晓得已经避不过,该说的事总得要说。然而真正到了需要启齿的时候才明白,做与说之间还真是有很大的不同,即使那些行动已经进行多年,却还真不知道如何将之讲述出来。
“自从溪泉镇招募以来,皇上就已经知道实情了,否则怎么会收下我这么一名流浪汉?”什么第一游侠的名号,都不过只是好听而已,别人信了也就算了,滟昊泠怎么会为了一个虚名去招收无用之辈,甚至还不断的委以重任。
滟昊泠不置可否。既然燕归愁要将自己的野心依附于他身上,就需要将所拥有的一切用于交换,不仅仅限于他本身的才能,还有他背后的势力,都必须完全的一一奉献出来。
“市井传言我是游侠之王,只需振臂一呼就足以号令数万游侠揭竿而起。这样可笑的传言,居然也会有人相信。”燕归愁苦笑,真是要被这样的流言害死了,传播这些言论的人们还真是不负责任,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一点儿也不考虑给他带来的影响。
“现在开始妄自菲薄是不是有些晚了?”滟昊泠俯视着跪在地上的男人,不认为他是那种事到临头才想着退缩的软弱之辈。
“皇上还真冤枉我了,我哪里在菲薄自己。”要说真话也真是不易,一旦让滟昊泠觉得自己没有利用价值,大概下场会更凄惨。幸好他还留有筹码,而眼下才到了说明与使用的时刻。“皇上一定听说过‘暗街’吧。”
“到了今日,你这位暗街之王终于肯拿出真本事了?”滟昊泠会如此说,即是证明他不仅听说过暗街,而且所知道的部分,比燕归愁想象中的还要多得多。
一边揣摩着对方的心意,燕归愁一边为自己辩解,此时不说只会令误解更深。“不是今日才愿意使用这部分力量,实在是今日才有机会使用。传言都太看得起我燕归愁了,仅仅只是控制景阳一国的黑道,已经耗费我大半精力,哪里能真的像传言一般将七界的暗街都掌握在手?”
不是不愿做,而是做不到。燕归愁的解释至此,只期待滟昊泠能真正明白其中的区别,否则他迄今为止的努力都将彻底白费。
等了一会儿,并不见滟昊泠有任何反应。帝王心思本就难测,滟昊泠则是最难测的一个。他暂时不开口,至少给了燕归愁继续往下说的机会。
可惜燕归愁依旧无法真正放松,准备了十多年的一场棋局终于到了能够收官的关键时刻,如今他要开启这个局面,不是为了自己的野心,而是为了眉妩。
“不过正如皇上所想的那样,景阳暗街背后真正的掌控者,的确是我。”燕归愁重新施下一礼,绕了一个大圈子终于回到正题上,没有余力再考虑别的任何事,恳请滟昊泠能允了唯一的请求。“因此对景阳奇袭的失察之罪,我与妩儿都有责任,断没有只惩罚妩儿一人的道理。”
滟昊泠看了燕归愁一眼,快速但是充满深意的一眼。“原来能够令你承认身份的不是我,是眉妩。”
燕归愁没法否认,正如他骗不了自己,比起野心,更加重要的是如何在帝王的怒气中保全她一般。即使眉妩远在千里之外,根本无从得知所发生的一切。
“够了。”滟昊泠没有耐心再听下去。自从迫不得已令烈熠回避之后,他的整个意志已经陷入无法控制的焦躁之中,并且随着时间的延长而不断叠加。燕归愁的叙述本该与他无关,如今这些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也起了导火索的作用,促使情绪狠狠爆发出来。
“眉妩是否失责,此战结束之后再议。”这才是滟昊泠的本意,方才故意提起,目的主要还是为了试探燕归愁。这么一来眉妩的安危已经不用再担心,说是再议,已经不太有可能再次提及。魅族的顶尖刺客,眉妩对于滟昊泠的价值本就是不可估量。
做了个手势,示意燕归愁起来。“刚才也已经说过计划,以你暗街之王的身份,若是将这个任务交给你,如何能做到么?”
想起先前所听见的一切,燕归愁还是免不了心惊肉跳,难怪要支开熠公子,他万万不可能会赞同滟昊泠的计划。然而烈熠可以拒绝,他却没有这个权利。
“能。”
第十一章:恍若鸿沟
想见,又不敢见——滟昊泠以往从来没有想过,对于同样一个人,感情也能够复杂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门口一方小小的土地,早已不知他过了多少遍,眼前的一道门帘,想掀开又不敢有任何动作,手臂抬起又放下也不知反复了多少回。
“进来吧。”里面传来那个人的声音,是滟昊泠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清冷,似乎夹在着一丝叹息,又似乎蕴藏着一点嗔怒,滟昊泠听不分明,也无从判断他此刻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不过,多半是不高兴的吧。
否则他也不用再次想应该怎样开口赔罪,才能得到他的理解。
“你知道我在外面?”走近他三步之外的位置,要是换了平常,滟昊泠一定会舔着脸贴上去,唯独今日,他如何也没有那个胆子,小心翼翼的看着他的脸色,滟昊泠不知道,若真的在那张清俊的脸上看出忧伤,他又该如何自处?
烈熠有些无奈,这个人总是这样,无论对错,都是一样的强硬,在他的观念里,应该从来都容不得烹饪的拒绝吧。
他正扬着头看着自己,鬓边的发丝朝着两旁滑落,露出了眼角的那一刻泪痣,滟昊泠不止一次地认为,这颗泪痣菜式他真正的情绪,犹如此刻,无论他表现出来的如何坚强,这一刻暗红还是泫然欲泣。
加入不是他仰着脸,或许已经就此滚落下来。
滟昊泠控制不住,也没想过要控制,俯身缓缓吻了上去。“熠,对不起。”
不知是因为他的动作,还是突如其来的致歉,烈熠的神色有片刻的僵硬,他只是更加确定一件事,自己,果然不喜欢脸上这一枚印记,任由他如何幻化容颜,这颗泪痣依旧如影随形,泄露了许多本不该被泄露的东西。
“我不认为有什么事情值得你道歉。”烈熠合上眼睛,他并不认为这样做就能将一切掩藏起来,至少那颗泪痣依旧原原本本印在眼角之上,但是,哪怕仅仅只是自欺欺人的程度,这一刻烈熠还是禁不住要这样做。
“难道关于我和燕归愁之间说了什么,你一点也不在意?”滟昊泠不相信,就算烈熠能够一直人皆有之的好奇心,理智依然可以判断出此事非同小可,从任何一个角度,他都有在乎的理由。“难道熠想到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