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什么!”谢准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所以他们的忌日在……同一天……”
叶天佑点了点头,“十三年前,因为被一桩案子牵连,皇上送来了一斛毒酒……为人臣子的,即便圣上下旨令你自尽,也只能感念皇恩浩荡罢了……”他注意到谢准震惊的神情,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对这个身份敏感的少年说了太多,“对不起,我不该同你说这些的”
“没关系,”谢准摇摇头,替叶天佑把身上的狐裘整了整,拉起了他的手,“起风了,早点回去吧”
两人沿着后山小径一前一后地走着,谢准像是生怕叶天佑走丢似地紧紧攥着他的手经过厢房,谢准正准备进去,叶天佑拽住了他,“你不是嫌这里冷吗?去我那里吧”
谢准怔了怔,“一块睡?”
“怎么,你嫌弃吗?”叶天佑装作生气的样子作势要走,谢准笑着飞奔过来环住了他的腰,“不嫌弃不嫌弃”
打打闹闹间,两个人已经不知不觉来到长明灯边上谢准的视线突然被什么东西吸引了去,叶天佑见他放慢了脚步,感觉有些奇怪,便也向他视线的方向看去,只见先王灵位前的香炉中,一枝线香正幽幽燃着
“奇怪,”他听见谢准喃喃自语道,“都已经这么晚了,会是谁上的这支香呢?”
“许是给长明灯添灯油的人吧”叶天佑说
“对了,南宫前辈呢?”谢准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这么一句
“你说师父吗?法事开始之前就走了,说是有事,过几日会来找我”叶天佑问,“怎么,你觉得是师父上的香?”
“难怪后面就没有看到他了……”谢准嘟哝了一句,“说起来,南宫前辈看起来像是个世外高人啊……森罗教的人一看到他就走了”
“师父武功深不可测,一般的宵小自然是不敢造次的……”叶天佑注意到他话里的不对劲,“你不喜欢师父?”
“那倒不是……”谢准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或许……有点怕他”
“你怕什么?”叶天佑笑道,“难道是你这捣蛋鬼怕被武功高的人打屁股?”
“好啊,你又说我坏话……”
慕容续蘸了蘸砚内残墨,准备将昨日发生的事情写信给父亲
武林中人皆知神仙府手眼通天,却鲜少有人知道那手眼通天的背后是怎样的一番小心谨慎江湖险恶,任何庞大的势力背后,都有着不计其数的明枪暗箭人心之险,朝廷之威,无一不是需要提防的存在
自从懂事起他就知道,慕容家四世家业,有朝一日终会需要他独自负担成为神仙府的主人并不是一份轻松的命运,那意味着永远在世人面前守口如瓶,而无论那些事多么令人如鲠在喉
虽说神仙府的消息渠道多半是可靠的,但一些重要的细节依然只能在见到父亲时才能当面详述他正在斟酌着信的措辞,却感觉到有人蹑手蹑脚地进了屋子他状似不经意地一抬手,笔杆正抵在来人的喉间转身看去,那人尴尬地笑了笑,“子继,不用这么狠吧……”
慕容续把毛笔收回来,埋头继续写信“你今天起得晚了……这可不像你”
沈殊坐到他身边,看着他一笔一划地写“别提了,昨晚县令大人拉着我劝了半天,让我别再过这样的日子,去考个功名他觉得我爹官至应天府尹,儿子没有半点功名怎么行呢”说到这里,他摇头苦笑
“哦,那你最后怎么脱的身?”
“我被他劝得烦了,就说,难道我爹被贬官南方烟瘴之地身故于任上,我也要效仿么……”沈殊想起知县的反应,叹了口气,“他原是好意,我不该这么说的”
“罢了,你这些年来替他办了那么多次事,偶尔得罪一回,县令也不会放在心上”慕容续停下了笔,“只是,异之,你真打算这样浪迹江湖过一辈子?”
“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更何况,”沈殊正色道,“我可是答应了慕容前辈若是神仙府有事必当相助的,如果上京考取功名,怎能像这样跟着你天南海北地乱跑?”
慕容续一怔,叹道:“若是真让你这等惊才绝艳之人甘愿跟着我天南海北,我真是何其罪过”
“那又怎么样?你我从小一起长大,还在乎这些吗……更何况,”沈殊笑道,“我就是喜欢和你一块东奔西跑的,看着你一本正经地做这做那哪怕你洞房花烛那天,我也定会来闹洞房的”
“那等你洞房花烛之日,可要小心才是……”
他话音未落,一个门人匆匆跑了进来:
“少主,知县大人派人来传话,请沈公子过去一趟”
“出什么事了?”慕容续问
“好像是说……兵部准备押运去斗神营的饷银被劫走了,负责押运的官兵全部死了”
“什么!”沈殊惊讶地站起了身,“什么时候?”
“昨天夜里”门人回答,“就在进城的官道上”
第10章 第九章 胡肆
草木零落的官道旁,干涸的血迹刺得人眼睛发痛,在他身边,一具穿着官差公服的尸体睁大眼睛无神地望着天空
沈殊注视着眼前的这一幕,四周没有死者家属悲恸的哭泣声,只有衙役们错落的脚步声
这些人都是负责押送斗神营饷银的押运兵,他们千里迢迢星夜兼程,却落得个客死异乡的结局在他们的尸体边,空空如也的银箱像是在发出无言的嘲讽
“十万两白银,又是朝廷的押运队伍……”慕容续沉吟道,“对方恐怕并非寻常等闲山贼”
知县听到声音,回过头,看到了他们,见沈殊面露愧色,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介怀“世伯,尸体全都在这里了吗?”沈殊问
“都在这里,还没来得及运回县衙”知县连连摇头,“没想到本县治下竟出了这种事情……”
“沈大哥!还有公子也在!”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沈殊顿时觉得头疼起来不一会,谢准拉着叶天佑从人群那头钻了过来看到叶天佑,沈殊吃了一惊:“相王殿下……”
相王制止了他,“这个节骨眼上,就不要管那些繁文缛节了藩王照例有节制各地军事的义务,既然此事牵涉到斗神营,我……本王也自然得来看看情况对了,还要感谢二位昨日搭救之恩”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话说回来,这里尸体的数量……似乎不对”沈殊扫视了一圈,说
“怎么说?”相王问
“押运粮饷的队伍,一般都是十二个人一组,若是因一个人的失职出了事,另外十一个人就要连坐……”沈殊说,“但是这里只有十一具尸体”
“什么?你是说,有一个人……失踪了?”
“是的,也许是见情况不妙逃到哪里去了,抑或者事发后担心被连坐而畏罪潜逃”
知县连忙把随同而来的书吏唤来:“赶紧向兵部上报核对人数,询问失踪那个人的底细”
“世伯,此时那人或许还没来得及走远,若是上报兵部等待兵部反馈的消息,岂不是时过境迁?”他微笑着望向慕容续,“事情紧急,恐怕不得不劳烦一下我这位朋友了”
“你真是会使唤人,”慕容续依然是那副冷淡的样子,“晚上给你答复”
丢失了斗神营饷银不是一件小事,各地官府自然要全力督办不多时,验尸的结果就水落石出——押运官兵的死因,皆是由于被人扭断颈骨所致
“天哪,”谢准看着尸体的惨状倒吸了一口冷气,“这是什么邪门武功……听说百年前有一种掌法叫铁砂掌,可以把人的经脉震断”
“别老看那些志异故事……”沈殊颇有些无奈地说,“这不是什么武功……这是蛮力,就像这样,”他伸出手臂,在谢准脖子上比划了一下,“用力往后一拉——被杀之人根本来不及呼救,有些厉害的杀手可以悄无声息地以这个方法暗杀”
谢准打了个冷战,缩了缩脖子,“沈大哥,你有没有觉得这里……有点冷”
“停尸的地方,自然是有点冷……的……”
瘸了一条腿的老仵作面无表情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失明的右眼倒好像是有意无意地瞟着他们
沈殊和谢准互相对视了一眼,“崔叔,我们……还是……先不打扰了……”
两个人小心翼翼地溜了出去,把停尸房的门带上谢准背靠着房门,长舒了一口气,问,“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出了这么大的事,知县大人已经请求府台派人协助了现在城内四门和往来必经之路皆有重兵把守,那贼人恐怕很难将白银运走”沈殊说,“只是不知子继那里什么时候才能有结果,若是有那个失踪士兵的画像,就能盘查往来的行人……”
“对了,我觉得有些奇怪……十万两白银……应该很多吧”
“那是自然,怎么了?”
“沈大哥你还记得吗?现场的银子都不见了,但是银箱却都还在……”谢准问,“按照常理来说,连银箱一起运走,不是更方便吗?”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兵部的银箱,都是按照一个样子造的,而且内侧有武备司的大印”
“……原来如此,如果被查到,那就是一抓一个准”谢准叹了口气,“这贼人可真是狡猾,竟然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这么看来,只有等公子那边的消息了不过那么大量的银子,恐怕也没办法轻而易举地销赃”
“没错,兵部的银锭上都有标记,没有哪家银号敢收这样的白银……只是,城里的胡肆是法外之地,可能有些黑市商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稍后你可能得去那里一趟探探虚实你是个小孩子,别人不容易起疑心,这件事也只有你适合做”
“好好好!”谢准连连点头,脸上写满了跃跃欲试,沈殊不由得开始怀疑这个决定是否正确不过,机灵如他应该不至于出什么岔子,实在有了差池,他应该也能赶在被人抓住之前逃之夭夭吧……“记得别和胡肆里的人起冲突”他不放心地叮嘱了一句
“放心吧!”
谢准充满信心的样子,看上去可是一点也不让人放心
进了胡肆,又是另一番天地,西域诸国往来的客商和前来中原闯荡的冒险者无一不是将这个地方作为进入中原的第一个落脚点,五方杂处之下,胡肆自然免不了格外繁华西域的奇珍异宝,美艳的舞姬,还有空气中弥漫的馥郁葡萄香气都差一点让谢准忘了自己到底是为什么来的胡肆
好在他尚未忘了自己的任务,逛了一下午,总算把胡肆里的几家金银铺子都转了一遍虽然他很想直接潜入到里面去探个虚实,但沈殊已经阻止他这么做了,他也只能按照沈殊的要求,在纸上把所有可能可疑的地方都标出来,留待神仙府去查探
他看天色还早,没有多作犹豫,就径自去了方才经过的酒肆,那里有个高鼻梁,腰肢纤细的胡姬当垆卖酒当然,比起她那双仿佛会说话的绿眼睛,他更在意她身后的坛子里不小心飘出的酒香
“小弟弟,请”
那胡姬拿木勺沽了一勺琥珀色的酒盛在碗里递给他,半熟的汉语中夹杂着浓重的异域口音她模样是极美的,说话也很温柔,但是谢准有些不高兴,为什么连她也把他当作小孩子呢……
除了逢年过节,谢英是不让他喝酒的……但是谁让父亲现在不在呢
他一边东张西望,一边盘算着是不是要把在摊子上看见的那把犀角柄小刀买回去给父亲酒肆里没有几个客人,那卖酒的胡姬靠在门口和一个男人聊得正欢,说的都是他听不懂的西域话话说回来,那带点甜味的葡萄酒可真是好喝……
“姐姐,劳驾再给我盛一碗……”他把碗伸到她面前,却在看清和她聊天的那个男人的样子时怔住了……他犹豫着自己是否现在溜之大吉比较好,但旋即想起自己还没有付酒钱,在这胡肆里怕也是走不掉的无可奈何之下,他只得讪笑着和对方打了个招呼:
“森罗教的……你也在啊?”
元廷秀和谢准各自心怀鬼胎地坐在长桌的两边谢准这头自不必说,那天他已经意识到自己那半瓶子水是敌不过对方的,真的动起手来,他也就对自己跑路的本事有点信心……
但元廷秀却也不敢轻举妄动,谢准的古灵精怪他多少听说了一些,真的算起来,庞正熙还在他手下吃过亏,再加上他实在不便暴露身份,便也只能这样与对方大眼瞪小眼地坐着“你来胡肆做什么?”他问
“你一个魔教中人都在这里招摇过市,我就不能来吗?”谢准面上回应得理直气壮,但内心却不免有些打鼓,他自然不能在对方面前露怯,却也不能惹得对方狂性大发所幸元廷秀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没有搭理他,自顾自地默默灌下一口酒
胡姬送了些下酒的干果过来,她与元廷秀相熟,用西域话聊了几句谢准也听不懂,便趁他们不注意偷偷抓了些送进嘴里,顺口和胡姬搭了句话掩饰,“你们认识?”
“胡肆里的女人哪个不认得他?”那胡姬闻言笑得花枝乱颤,谢准差点□□果噎着,只得埋头喝酒胡姬见状,又带着笑意补充了一句,“不过,汉人的少年,也是很好的”
“是啊”元廷秀微微一笑,若有所思谢准虽然不明白他的心思,但也觉得今天自己似乎不适合来这里他目送着胡姬纤细的腰肢渐渐远去,却听得长桌那头元廷秀突然问了句,“你认得他?”
“谁?”谢准被他这没头没脑的问话弄得一头雾水,“你说阿青哥哥?哦,他师父是我爹的故交往年吴前辈还在的时候,爹每年都会去姑苏看他们的”
“那他现在……是一个人?”
“别提了,”谢准叹了口气,“他性子很固执,吴前辈过世之后,爹曾经劝他搬到姑苏城去,他毕竟是开馆行医的,这样来问诊的人也能多些,可他说什么都不肯,说是要守着吴前辈的墓过一辈子”
“这样吗……”元廷秀仰头闷下一口酒,沉默不语如果走了,人海茫茫,自己恐怕就再难与他相见了……陆玄青怕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吧山中虽然鸟语花香,却也人迹罕至如果没有如今这些事,他或许会就这样日复一日地过着孤寂的日子,等待他那个再也不会出现的师兄“那他……有没有提过什么他自己的事情?”
“他自己的事?他那个人话少得很……我就知道他父母是被仇家杀害的,后来他被吴前辈所救收为弟子,就这些”
“还有吗?”元廷秀有些失望,但还是锲而不舍地追问,“他有没有提过别的人……比如……什么师兄弟之类的?”
“我想想……”谢准仰起头认真地回忆了片刻,一拍手道,“想起来了,有一年冬至夜我买了桂花冬酿酒去找他,他一杯就倒,随后就开始说他曾经有一个师兄,一走了之再也没回来过,那家伙自以为是还总是心血来潮,想一出是一出,从来不会照顾别人的感受……那还是我第一次听到他骂脏话呢”谢准兴致勃勃地说着,突然错愕地发现面前那个魔教左使不知什么时候起换上了一脸惆怅的表情,心想怪道爹不让自己喝酒,看来酒过三巡之后性情大变这种事情果然不假
思绪飘到九霄云外之际,他忽然听到外面突然传来了一阵嘈杂的脚步声,紧接着,是那胡姬用汉话与人对话的声音他挑帘一看,只见几个穿着差役服色的人从酒肆门口匆匆离去,留下胡姬一人站在原地
“姐姐,发生了什么?刚才那些是衙门的人?”
胡姬点头,“他们来贴告示,因为他们常来买酒,所以打个招呼”说着,她指了指酒肆墙外那张浆糊未干的告示
“告示?”谢准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那张告示前面,只见那上面是一个人的画像,正是那失踪的押运士兵,“郝三省,易阳人氏……公子这……比他允诺得还快啊”
“什么告示?”元廷秀见他在外面探头探脑了半天,便也跟出来打算一看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