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要去哪里?”谢准有些戒备地仰起头打量着南宫,夜色下,那个人微带笑意的眉眼更加让人看不出他的心思
“你不是要给天佑贺寿吗?”南宫在一座凉亭前停下了脚步,“到了”
“这是哪里?”他问,南宫却不回答,径自把身上背着的包裹解下,放在亭内的石几上“天佑一会就会来的”
“可是你为什么……”谢准疑惑地问
“因为我是他师父啊”南宫把方才他扔出去的匣子重又递给他,“生在帝王家,身不由己的事情有很多……外人以为相王是相王府的主人,但实际上,相王府不过是关住他的笼子罢了”
谢准接过匣子,一言不发地揣到怀中,眼中疑虑却尚未褪去南宫也不介意,掀开包裹,只见那里面是一件有些上了年头的木质器物,却认不出是什么东西他见状脱口而出:“你带着块破木头跑来跑去的干什么?”
“哦?”南宫眼中的笑意更深了,五指一张,琴弦从他手心里稳稳架在岳山之上,“这‘飞瀑连天’琴居然被你说成了破木头,我本以为焚琴煮鹤只是说笑,没想到今天竟真的大开了眼界”
谢准知道他是在取笑自己,本来就不怎么好看的脸色更阴沉了点
“瞧你这样,嘴上都能挂油瓶了……不过万事万物皆是如此,乍看之下只是块木头,但架上弦就成了当世名琴……换个角度看,整件事情都会不一样”南宫坐到石几后面,定了定弦,“既然今天得罪了谢公子,不如在下演奏一曲兹当赔罪,如何?”
他并不懂这些风雅之事,但此时此刻,南宫的这个提议却也出人意料地并不令他反感他点了点头,随即,凉亭中就响起了旷远的琴声他听不出琴曲好坏,只觉得那曲子格外令人心情平静,脸色也不知不觉和缓下来恍惚间,他竟有种那个端坐抚琴,衣袂飘飘的人乃是天上仙人的错觉……
“六指琴魔!”他忽然想起在说书人口中听到过的这个称谓,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南宫突然停下了演奏,抬起头注视着他半晌,他微微笑了起来,“谢公子当真好见识”
“什么?你真的是……不对,六指琴魔八十多年前成名于江湖,若是还在世,应当有一百来岁了……”谢准迷茫地望着南宫,“你到底是谁?”
“谢公子误会了”南宫站起身,将那飞瀑连天琴收好,“在下并不是那样的前辈高人,只不过……用了和六指琴魔一样的手法”
“一样的手法?”
“六指琴魔并不是真的有六指,之所以得此称谓,乃是因为其弹琴的手法”南宫说,“兰花拂穴手……以兰花拂穴手抚琴之时,由于指法迅捷且琴音高亢,观者误以为抚琴之人有第六根手指,那位前辈也因此名震江湖”
“那你难道是……”
“不必煞费苦心猜测……你到时候自会明白的,天佑应该已经来了,你们慢慢聊吧”南宫拿起包裹,缓缓走到他身后,突然用只有谢准能听见的声音说,“打扮成这样,倒是俊俏多了”
他离得很近,几乎可以闻到他佩戴的香囊散发出的那股若有似无的香气
“你……”谢准回过头去,却发现南宫的身影已经不知何时消失了,只剩下匆匆赶来站在亭前,却和他一样一脸茫然的叶天佑
“师父……阿准?”
他坐在石几前,狼吞虎咽地吃着叶天佑揣在怀里带来的几个包子——一晚上没吃东西,他现在是真的饿了
“慢慢吃……我拿了很多过来……”叶天佑把随身带来的几样菜一个一个地掏出来,“你走了以后,师父说,让我到这里来找他,他会带你一起过来……阿准,对不起”
“有什么好对不起的,那是你们家下人说的,又不是你这么想……我是你大哥啊,怎么会为了这种小事生气呢?”谢准边说边撕开油纸,用油纸包着的鸡腿还微微冒着热气,“别放在心上”
“不……你走的时候,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叶天佑说着,红了眼眶,“我心里明白,满座的客人里,只有你是真心来贺寿的,但是我都没办法让你坐下来……我……”
谢准慌了神,忙不迭地用衣袖替他抹着夺眶而出的泪水,“你……你别哭啊,今天是你的好日子,怎么能哭呢……对了!我带了贺礼来!”他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喜出望外,从怀中拿出匣子,“快!快打开看看!”
叶天佑闻言接过匣子,打开一看,是个惟妙惟肖的小泥人,虽然只有巴掌大小,但眉眼却是和自己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这是……”
“我找了城里泥人做得最好的匠人捏的,一开始总是差点意思,我跟他说了好久,他才捏成了这副模样……”谢准正眉飞色舞地说着,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神色黯淡下来,“这东西不怎么贵重……你……你要是不喜欢,就算了吧”
小泥人一身白衣,叶天佑想起那正是他和谢准最初见面的时候的打扮,不料过了这么些日子,谢准居然还能记得一丝不落他郑重其事地把那小泥人放回匣子里收好,破涕为笑,“喜欢,你送的贺礼,我怎么会不喜欢”
谢准听他这么说,喜不自胜:“你喜欢就好!以后可别哭了,你是王爷,怎么能哭呢”
叶天佑不好意思地点点头,“你说得对……对了,阿准,你说你是正月生的,算算日子生日也快到了,你想要什么贺礼?”
“什么正月生的……你倒还真信了,”谢准笑着摇了摇头,“你忘了,我是爹从育婴堂抱回来的,我哪里知道自己的生日……不过,你要是真的有心,我倒是想要你做一件事”
“什么事?你说,”叶天佑忙说,“我一定答应”
“天佑,你是要当王爷的……”谢准说,“我觉得……我的亲生爹娘必定是因为没有法子,才把自己的骨肉送进了育婴堂我不知道他们是谁,也不想去找他们,不然爹会伤心的……但是,如果你能够善待百姓,也许那些人当中,就有我的亲生爹娘……”
“我答应你,”叶天佑听罢,重重点了点头,“我一定照办”
“真的?”谢准笑了,“那……拉钩”
大雪纷飞,身后是一长串深深浅浅的脚印
云无忧和庞正熙被教主派下山去了,这意味着,在教中他能够说得上话的人,终于只剩一个了
——昆仑一日冷似一日了,也不知是因为入了冬,还是因为熟悉的人渐渐少了……
元廷秀知道,自己绝算不上什么好人,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能够对于所有的恶视而不见屠戮异己,滥杀无辜,乃至与朝廷的势力互相勾结……这一切都与他的性子格格不入以前,森罗教在江湖中人的定义里虽是魔教,但行事作风却有自己的一套规矩在然而在先教主不明不白地过世后,这些年来,森罗教已经变得让他感觉陌生无比
不同于和他一同来的云无忧时时刻刻想要找机会脱离森罗教,他从来没有想过重新开始的可能性他甚至不像庞正熙一样敢于在大庭广众之下出言顶撞教主……江湖那么大,可是离开了森罗教,他还能去哪里呢?
他做不成好人,恶人却也做得也不那么像样但是即使如此,他也没有反抗的勇气他所能用来拒绝这一切的方式,只有在一次又一次听说熟悉的人不明不白地命丧黄泉之后,用一场醉生梦死来忘记所有的事情
天色渐渐黑了,呼啸的北风卷着风沙吹得人睁不开眼天寒地冻间,仿佛只有那间熟悉的草庐前的光芒能够带来一丝温暖
他远远地看到了陆玄青,后者坐在门槛上,正望着手里的什么东西出神,在他跟前,火烧得正旺,橙红色的火苗映在他脸上,照出他迷茫的神色不知为什么,他觉得陆玄青的神情有些惶恐
他轻轻唤了一声:“阿青”
陆玄青望向他,竟是一副如梦初醒的样子他觉得诧异,上前摊开陆玄青的掌心想看看他究竟在看些什么,却只看到他指尖上一道还未愈合的伤痕见那伤口有些深,元廷秀便问,“这是怎么弄的?”
“这个……我不记得了”陆玄青茫然地回答
元廷秀皱了皱眉,“又不是什么旧伤,怎么可能不记得还有,你生这火堆是做什么?”
“这火堆是用来烧纸钱……”陆玄青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认真地说,“师兄,有件事,你要帮我记住,如果我以后想不起来,你就提醒我……我爹娘的忌日是腊月初五,师父的忌日是二月初三”
“腊月初五……二月初三……”元廷秀默念了一遍,“可今天又不是这两个日子,你烧纸钱做什么?”
“刚才那个,是给我爹娘的……”陆玄青指了指边上那一堆已然熄灭的灰烟,接着拿起几张纸钱投入面前的火堆里,“现在这个是给师父的……以前在姑苏你不是见过吗”
元廷秀看他把纸钱送到火堆里,才想起今天已经是冬至夜看他衣服单薄,便不由分说地脱下外袍披在他肩上,用手背碰了碰他脸颊,虽然还是没什么血色,至少比方才有了些温度,这才略略放心了些,“若觉得冷,就搬进屋子里吧”
“那怎么行……若是搬进屋,只怕屋子里的烟半天也散不去……放心吧,这里靠着火,不冷”陆玄青在这种事情上总是异常固执,元廷秀无奈,只好在他身边找了个地方坐下,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一举一动
烟有些浓,陆玄青被熏得红了眼圈,元廷秀见状,接过他手中的纸钱,示意他坐到下风口去,“这个我来就是”
“你愿意?”陆玄青有些惊讶,“我以为……你还在恨着师父”
元廷秀沉默了片刻,将纸钱扔进面前的火堆里,“也恨,也不恨怎么,你要劝我念在师徒情分上莫要再恨他?”
陆玄青摇了摇头,“我知道,那对于你来说毕竟是血海深仇”
“其实老头子去世之后这几年来,我多少也有些想明白了,他是汉人的官,做事自然是向着汉人的……他挑唆右贤王陷害族人的时候是真的,他待我们好的时候,也是真心实意的……无论有多少理由,右贤王的族人却不是个个都是恶贯满盈,”元廷秀将剩下的纸钱全部送入火堆,自嘲似地笑了笑,“只可惜说什么都晚了,一步踏错,就再也没有回头的机会了……你心里,怕是也觉得我是个作恶多端的魔头罢”
“不,”陆玄青注视着熊熊燃烧的火堆,半个身子蜷缩在寒衣底下,显得更加单薄,“你有你的苦衷”
“别安慰人了,”元廷秀苦笑,“你不也是孤零零的一个,却从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苦衷这种话,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师兄,你还记得吗?当日我父母被杀,我躲在树丛里不敢出声,还是被找了出来……那时候你和师父正巧路过,你当时挺身而出的勇气不是假的师父临终前不久还在问,你师兄回来了没……”陆玄青说,“师父何等手眼通天的人,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事,但他心底里还是认你这个弟子”
元廷秀闻言一怔,继而道,“你尽是捡些好的说,老头子怎么可能还认我这个魔头……”
“是真的”陆玄青仰起头,漆黑的眸子凝视着他,“你走后,你的屋子师父都原样保留着……这么多年了,他还是希望你能回来”
“那……你呢?”元廷秀像是有些不确定,却又害怕听到答案一般小心翼翼地问,“你自己……是怎么想?”
“……我只希望你平安喜乐”许久,陆玄青回答
元廷秀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什么,只是轻轻抚了抚陆玄青的头发,取下酒壶猛灌了一大口,然后兀自注视着火堆发呆,寒夜里,火光映着他略带异色的眸子,神情益发看不真切
“少喝点”陆玄青叮嘱道
“就今天,”他说,把酒壶递过来,“你也陪我喝一点,天冷,暖暖身子”
陆玄青接过酒壶,犹豫了片刻后,尝了一口酒液顺着喉管滑入胃中,灼热的触感使他一瞬间有些恍惚他觉察到那酒酒劲不小,不敢多饮,将酒壶还给元廷秀后者接过酒壶,轻轻用嘴唇碰了碰壶口,却没有再饮,将酒壶拿在手里陆玄青感到酒劲有些上来了,便挑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元廷秀肩头,两个人就那样静静地看着雪从天上落下一阵风刮过,未燃尽的灰白纸灰随风扬起,随即落在四周的雪地里
“阿青,”只听元廷秀的语气难得地认真,“今天就成全我,让我喝杯合卺酒吧”
陆玄青过了好一会才明白他的意思,合卺酒……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生活中就充满着元廷秀的影子,不论是他在谷里的时候,还是他离开的时候这样的状态仿佛已经成了他的习惯,然而,他却从未想过这一切真的摆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应该怎么办事到临头,他反而犹豫起来,“师兄……”
“这些话,我当年就该同你说,如果那时说了,只怕也没有后面的颠沛流离……倘若当年已经同你欢好,我定是不会走的……”元廷秀像是横下一条心似地,一股脑说下去,“我就是喜欢你,喜欢得了不得……若得和你在一起,就是明天便死了,也是心甘情愿的……”
“师兄!”他本还沉浸在震惊中,及至听到最后一句,却是有些急了,抬手横在元廷秀唇上,“别说那种不吉利的话”
“你心疼了?”元廷秀握住他的手,轻轻舔了舔指尖上那道伤痕,笑得灿若春阳,他本便眉目深邃,瞳有异色,此刻一笑起来,眼底更是似有万种风流,陆玄青被他那样一看,脸不由得有些发烫,“往后别再说那种话了你明天便死了……后天我可怎生是好?”
“你答应了?”元廷秀的模样竟是十成十的喜出望外,“你对谁都那么好,对谁都是那副生不起气来的样子,但是你那天说我害你就是不行……我便知道,你也心疼我……”说罢,元廷秀不由分说地低下头在他脸上啄了一口
被他这样闹,不知怎地陆玄青就是生不起气来,甚至心里有点欢喜“只是……我们总不见得一直留在森罗教,他日若是教主逼你杀了我,或者逼我杀了你,那该如何是好呢?”
“说的也是……”元廷秀低下头,“只是森罗教势力遍布江湖,我们要去哪儿呢?”
“森罗教耳目再多,总不见得没有任何疏漏,”陆玄青说,“江湖中躲不过,我们就到江湖外去……只要在一起,去哪里都是福地洞天”
“说的也是……有我在,总不会让人欺负了你,”元廷秀笑着揽住了他,“我们找机会离开这里,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隐居起来,再不过问江湖上的事……这样可好?”
陆玄青心里知道,他所描绘的光景未免太过理想,却不想点穿,只是重重点了点头
——只要他愿意回头,那就够了
第14章 第十三章 河水
“谢准!”慕容续有些动怒的声音将他拉回了现实,他不明就里地四下张望着,却只看到对方铁青的脸色“怎么了?”
“平时也就算了,今天可是你说要来查阅案卷的,能不能不要再做梦了?”慕容续的语气不太好,这个状态已经持续了好几天,而谢准的心不在焉更是加剧了这种状况
“公子,我知道你因为没进展心情不好……”
“谁说我心情不好了!”慕容续怒喝
“没有没有,我什么都没说……”他长长叹了口气,知道改善自己的处境最好的方式还是尽快找到案子的突破口沈殊出城去了,没有人能够安抚慕容续的情绪,真的要让这位少主生气了,只怕局面就不好收拾了
面前的案卷摆了厚厚一摞,他翻了一遍,却没有找到预想之中的那个案子,“对了,那个店小二的案子呢?”
“你说那个?”慕容续怔了片刻,从另一摞案卷中找出一个递给他,“因为查证了府库被抢的时候那小二正在赌场里,所以知县另案处理了”
“就是这个……”谢准摊开案卷,翻了几页,仔仔细细地看着
《天涯路远》完本[古代架空]—— by:blueskytofly
作者:blueskytofly 录入:06-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