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中女子头戴凤形珠冠,两侧云鬓插玳瑁梳,身穿着沉香色折枝长衫襦,外罩一绛红色斗篷,正于一树冬梅下翘首遥望蛾眉秋水,粉面春露,眼中却现悲戚之色,虽是绝代佳人,看了却教人分外心酸背景则是一处隐隐迢迢的江景,泛着模糊的舟帆,左上角空白处有一联诗题:
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是南唐后主的《清平乐》
小仙端详良久,揣测良久,这画中瑶女竟是何人,画像又为何出现在这石洞之内
怎奈时间紧迫,无暇细思太多,选了左侧通道继续前行这条路极长,且深浅曲折,大概走了一炷香的功夫才出了甬道,到达更深的地带,光线立时变得昏暗,他不得掏出火捻燃点,无奈因落水的缘故,火石怎么都打不着
黑暗中感觉似有呼吸的浓重和一股难闻的腥膻味,连忙将身体紧附在石壁之上,沿墙向前摸索,提防着四面腹敌也不知摸索了多久,黑暗中竟忽然辩得四点幽绿的光圈,自不远处有规律的移动起伏,正思索光源的出处,那四点幽绿突然变得急促凌乱,同时伴随着野兽的低吼向自己奔腾而来,
他身体一僵,敏锐意识到一场恶战在即,连忙摒弃迎战,空气中感受到两头生有毛发利齿的怪物,狡猾犀利,懂得声东击西的配合之术,而且力道奇大,凶猛无比,扑立时竟比自己还高出一筹,爪掌拍地时,地面也震动不已几个回合下来,他左小腿竟被撕咬下一处表皮,索性伤口不深,但也是钻心的疼
全凭听觉判断野兽行动,再加上之前所受的伤,要抵挡这样猛烈的攻击除非要极其绵延的体力慌乱中改变策略,抽鞭在手,放缓步伐,将自己也隐藏在暗处,向四方发射暗器声东击西,果然引那两只野兽上当,被蛇鞭抽中几下后,发出暴躁的哀嚎
这样耗下去就算不被咬死,嚎叫声也会引人而来,到时身份败露,就不是对付两只野兽这么简单的了他仰头看了看穹顶,依稀辩得有凹凸的攀附之处,便提气施展轻功跃上穹顶伺机而动
两头凶兽陡然失去目标,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交颈厮磨小仙紧握蛇鞭,嘘了一声口哨,两头野兽闻声警觉地聚拢至下方,向上跃起扑咬但早有挽好的钩套陷阱等着,电光火石间看准时机,小仙放套捕兽,将脖子套牢后,用尽全身力气拼命勒紧蛇鞭,野兽被凌空吊起,奋力挣扎蛇鞭上沾有剧毒,越挣扎越紧紧,没过多久就停止了呼吸另一只见同伴被杀,不敢贸然上前,打算守株待兔,为了速战速决,小仙不得不用伤腿引诱它上钩,被血腥味刺激中枢神经,那兽再度冲了上来,结果被蛇鞭套牢,下场与同伴一样
干掉了两只猛兽,从空中跃回地面,方觉浑身酸痛绵软,没有半分气力简单包扎好伤口,又歇了一下,取出火石和火捻重新燃火,这次终于成功,再向那两头亡兽照耀看去,一地横流的血腥,两只状似老虎与野狼的杂交怪物,长相可怖凶暴,不由得庆幸方才不见光亮,否则看到这样的两只,再大的胆量也会先失了锐气,没那么容易取胜了
心知既凭空关着这种兽类,一定是守护着极为重要的机密,便沿着石壁以掌敲打,果然找到一块活动的石壁,试着推了推,竟能推动,再用力推下去,眼前出现一柱极为狭窄的四方暗道,四壁以黄金贴片,尽头是一尺见方的透明水晶罐窑,窑内有三分之一土,上生着一株多冠纯白状似喇叭的花朵,正是小仙苦苦寻觅的白曼陀罗
原来这两只野兽看守的,就是岛上唯一剩下的一株白曼陀罗花种
取出花株,他百感交杂,一切都是为了它,而今既找到了,就意味着可以考虑脱身的下一步,回临安换人出来了
这样想着,内心却轻松不起来
带花一走了之当然没问题,海边有船,四家的主力都集中在君子山,无人看守,若带花溜走,神不知鬼不觉疫病的方子让江临风交给了菊重阳,虽不是彻底根治法,可缓和一段时日不恶化也是没问题的,自己尚算对得起这岛上的人带着花和江临风暗中汇合,一起乘船回去,此行便画上句号
理性告诉他,这样做是对的,可感性却说,总还有极重要的不妥,被关押在菊家的山樱和萤火怎么办,尤其山樱,身染了疫病,又不是岛中人,身份特殊,若长期留在岛上不得医治,迟早会香消玉殒,自己虽不喜欢皇城司的人,但对山樱,还是有一份同行的情谊在,也不至丢下两人不管更有,那梅千岭要怎么办?
梅千岭,他又开始胸闷了
挨不过两天就要出血斑,众多人中病情最为特殊和危重,没人懂得治疗,若无良方和良医医治,眼见就活不成而此时江临风既在,比自己技高一等,若肯对他施以援手,自己又能及时找到病源所在,他活下去的机会还是有的
可这个赌值得下吗?
是抛下这些人回去解救那太子一人之毒,换出六月,还是赌上无法估量的解除疫病的时间,救回梅千岭等一干人的性命?他陷入了空前纷乱的思想沼泽中
内心交战没有定论,只得先取了花再做决定
将罐窑带了意欲离去,刚打开门,就被一股冲面而来的石灰粉末迷住了眼,来不及做任何防范,趁挡眼的空当,一张铁锁织就的大网从天而降,四周被人瞬间收紧,蛇鞭也被快速夺取,双手被铁锁锁牢,施阵者似乎很熟悉他善用的机窍,就如一只网中鱼,他被死死套在这网牢之中了
“江大夫,别来无恙啊”
苍老的声音自前方遁出,渐渐迫近
小仙视力模糊,却认得那声音正是乔景天
“不知江大夫不去前院主持药煎事项,跑到老夫的秘洞之中,是要做什么鸡鸣狗盗之事?”
乔景天从他身上拿回白曼陀罗,仔细查看安好:“偷盗君子岛至珍至贵的花种,请问大夫居心何在?”
小仙喘着粗气,胸内有窒息般的不适
“救人”
“哦?救人?是救何重要之人,值得江大夫费尽心机来到我君子岛,打着医者的名义却行这龌龊的盗窃之实?”
“跟你无关”小仙冷冷道
“呵,你偷老夫的东西还说跟老夫无关?江石攀就是这么教导你这好孙儿的?”乔景天的语气明显透着不快
“要杀便杀,何须提我祖父?”
“哼哼,倒是一个硬骨头,”乔景天将刀架在小仙脖子上,“信不信我立刻就送你去死,就凭你私闯禁地?”
小仙挣扎了一下,手腕上的手环脱落在地上
乔景天捡起手环,微感诧异,“这手环,是岭儿的,如何在你身上?”
“他送与我”
“他为何要送你他贴身的物件?”
小仙沉默
若是要他听到梅千岭在那后山洞中一番绵绵情话,不知会作何反响呢?
乔景天隐隐察觉的两人非同一般的交游,暂时按下杀心:
“看来岭儿对你,倒是有份特殊的情谊”
小仙仍缄默
“这样的话,我若杀了你,难保那孩子不怪罪我不如我们来做一个交换,”乔景天缓和了语气,
“你帮我办到两件事,我就放你走,还将这唯一的白曼陀罗送与你,如何?”
“什么交换?”小仙问
“第一,救岭儿第二,医我夫人”
小仙不解:“她也患了疫病?”
“她患不了病,”乔景天把嗓音压低了,露出极为悲怆的神情,“你要一个死人,如何染病?”
第25章 二十五 寒冰术
直到见到福金公主栩栩如生的遗容后,小仙方知这世上真有寒冰术这样的奇术存在
在一个绝对低温的环境下,将刚死去的肉体冰冻,并在一个百分百密闭的情况下贮藏起来,保持不与空气接触,这样即使死去多年,面容和躯体仍会和生前一样,连肌肉和血液也都不会挥发腐败而这种可以冷冻的成分当然不是寻常水源可以做到,需要加入某种神秘的物质,使液体迅速冷冻至极寒的温度而要过上几十年后再复活,则需要实施一系列更为复杂的医学处理
这种医术小仙只在《神仙遗录》之类的杂书中读到过只言片语,更遑论对这冻了廿多年的尸体进行解冻复活手术了,材料、方法、环境、器…无一不须达到条件,就算达到了,哪怕是江临风,或江石攀再世,也根本没有十足把握
“这个,我办不到,”小仙拒绝了乔景天的要求,“能将尸体以寒冰术保存了这么多年还完好无损已经是奇迹,可是要再进一步去复活,要难上十倍百倍”
“办不到?可是我明明找遍遗体复活的案例,你说的《神仙遗录》里也有此类记载,怎说办不到?”
“有记载的,没记载的,真实的,虚构的…反映的不过是记录人当时的心情,或许是事实,或许不是,但后来的人也无从去验证对错,更免不了以讹传讹我有兴趣去了解这样的奇闻,却没有兴趣去耗费太多时间甄辨,索性不去当它存在可是,或许过了一些年,或许那是几千年以后,这种大家都认为不切实际的幻术,说不定会成为现实”
“你这话什么意思?也即是说,你根本不相信能将死人复活的那些案例吗?”
“不是不信,而是还没有碰到有能力去实行的人,因此不敢信”小仙说道
从尸体的长相来看,与石洞中所见的女子画像七分相似,显然就是福金帝姬追问下,乔景天才断断续续讲述了二十多年前的那段惨烈而奇异的经历
“靖康之变后,作为俘虏和战利品,女人们被一批批押往北地金营供金兵淫乐,其中大部分是皇帝后宫的嫔妃、帝姬、宗姬和族姬,茂德帝姬福金公主就是其中之一,另有三千民间贡女被分别押送
“靖康二年三月二十八日,福金和其他帝姬、后妃们一行押解开始北迁队伍从燕山登程,进入沙漠,路绝人烟,金人日行一百五十里,壮年男子都感到疲于奔命,这些素日娇弱金贵的皇女们更如临地狱,苦不堪言已有身孕的邢、朱二妃被强行堕马损胎,帝姬们多次遭轻侮猥-亵抵达相州时,适逢大雨不断,车帐渗漏,宫女们到金兵帐中避雨时又被奸-淫杀戮到达真定府后,福金就被逼嫁给完颜宗翰的大儿子完颜设也马…”
“那么,你又在这支队伍里充当什么角色?”小仙插嘴问
“同僚!罪人!帮凶!这就是我的角色,眼睁睁看着这些无辜的女人去送死,但又无能为力一个侍郎将,有浑身的武艺和力气,却保护不了一群女人,这就是我的角色!”
他有些激动,头发和胡子随身体颤动,再看下去,又像极了遭遇了猛烈风雪的困兽
“连皇帝都无能为力,你一个七品武官又何须有这样的愧疚?”小仙不以为然
乔景天从胸腔里发出一声沉重的气息:
“哎——你不是我,当然不会理解,三十年前,你恐怕还没出生吧,如果当时你也在现场,目睹这一切,还会说出这种风凉话?”
小仙不知该说什么好
“当时的福金公主,其实已经被许配给了宰相之子,可谁又能挣命?连带着徐王妃,杨宫嫔也都成了完颜设也马的侍妾”乔景天继续说
“后来呢?”
“后来,因为实在无法眼睁睁看下去,我和几个侍卫就带几个女人逃到了这座岛上,其中就有福金帝姬”
“你隐姓埋名就是为了躲避金人的追杀?”
“我们被追得走投无路,拼命逃出来后就坐上了船,谁知在海上又遇到了风暴,结果就漂到了这座岛上以为是一座无人荒岛,但一上来才发现这里是有人居住过的,却不知道多久以前,或许在某个朝代曾有像我们一样被迫来到这里的人,他们活下来,扎了根,随后又死去,为后来到的人创造生存的条件我们就靠着这双手和岛上现成的资源,一点点开拓变成现在你所看到的样子”
说着他将自己一双布满伤疤和老茧的手摊开,以证明所言非虚
小仙可以想象得出他们流落到此地的情景,这种境遇绝不好过
“冒昧揣度,跟着你的那几个侍卫就是梅兰竹菊四位掌门吧?”
乔景天略一怔,立即恢复了泰然自若的端庄:
“不错,正是他们,当年那支队伍有十几侍卫,最后活下来的,只有我们五个人”
“所以,那几位少主也是他们来到这里后才延续的血脉?”小仙问道
乔景天脸色发白,眼神中一闪而过不易察觉的怯懦和悲戚,却又有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坚决,“岛上生活艰难,只有这几个人,若想活下去,有些底线不得不打破…他们的确和那些获救的妃嫔生育了后代…我知道,这么做违背了三纲五常,违背了人伦,是大逆不道,是该千刀万剐,可是在那种情况下,我们是彼此存活下去的希望,我们别无选择”
“呵,活下去?这是个好借口,可是与皇帝的老婆和女儿在这里过无忧无虑的快活日子,而在金虏那里却还有那么多人在遭受着令人发指的□□,这种别无选择就不会让你们感到罪孽深重吗?”
“罪孽深重?啊哈,你说的好!罪孽深重!可是这种罪恶感在底线被打破后也就消失殆尽了,人性就是如此,一旦尝到了犯罪的甜头,就会对犯罪本身这回事感到无所畏惧,而在这种孤岛,刑法戒律又缥缈得如同海上晨雾”
“所以,若我没猜错的话,你与这福金公主,也育有儿女吧,他又是谁?”
乔景天紧闭着双唇,显然不愿意提及
“是…梅千岭吧”小仙观察着他的反应
眼球一动,但从对方似是而非的表情上却无法肯定这个结论
“岭儿,的确是福金的孩子,却不是我的”他说
“不是你的?”
“唉——,他是福金被完颜设马也强-暴后留下的,是金人的孽种”
无比震惊
小仙挣了挣绑在身上的铁链,脱不开,残余的进入眼里的石灰也灼伤了眼睛,他用力眨了眨,却有泪流出来,混着石灰石气味的泪又咸又涩
乔景天缓缓抬起头,容貌似乎比实际年龄要苍老许多,抚养一个敌国的后代,又是皇族所生,这是一种怎样的心态?
“岛上有传言,他是下一任岛主的候选人,这也是真的吧?”
“没错,我是准备让他接替我的位置,可是,他却患了疫病,他本不该患的…”
“为什么?既然是孽种,还要让他得到如此厚待?”
“不错!他是孽种!”乔景天紧握着双拳,脖颈上青筋横亘,“他的生父残暴无道,他的母亲国破家亡,难道他不应该为此付出代价?”
“是何代价?以命相偿?你准备让他代替他至今都未见过一面的生父向天下谢罪?他又何罪之有?”小仙义愤填膺,针锋相对
“以命相偿?哈哈,这也太便宜那些金狗了!”
乔景天双眼通红,仿佛能喷出火球来
“我带着福金逃走时,设马也那贼子已知她怀有身孕我们好不容易逃到岛上,福金精神崩溃,几度自杀,终于挨到顺利生产,可是她却突然投海自尽,这种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这些无法洗清的屈辱,让这个孩子以死来赎,是不是太便宜了?”
“那你要怎样?让他去弑父?”
“不错!弑父!为自己母亲报仇,为靖康雪耻!”
“荒谬!”小仙激动地吼道,“先不讨论他是否有能力弑父,即便有,那也是以后的事,一个命在旦夕的人何谈报仇?就算报了仇又怎样?死者已矣,生者犹痛,你想让他后半生也背负和你一样的仇恨?”
乔景天怔了怔,斩钉截铁道:“这是他的命!”
“不是命!你今天说的这些他还被蒙在鼓里,这又是谁的命?下任岛主的接班人,这个船言是你叫人散布出去的吧,?”
“你说什么?”乔景天抬起眼皮,露出一丝慞惶的神色,“我为何要这么做?”
小仙冷笑一声,动了动身体,牵动了纵横身上的锁链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其实你根本无心让他接替岛主的位置,之所以要这样说,是为了把他置于众矢之的吧,你明知道在梅兰竹菊那几个少爷之中,他并不出众,也无甚特别才能,却仍要让大家以为你独宠爱他,除了是福金之子这一条,你更想让这君子岛波云诡谲,甚至让整个江湖的人也因此蠢蠢欲动,这难道不是你真实的目的?”
“呵呵,你高看我了,一个君子岛就能拨弄江湖?”
“呵,高看?甄芳花会又该如何解释?不是全部,有一多半的武林人士,为了能在君子岛得到几株奇花异草,为了能挑战下任岛主,为自己赚些薄名,也冒着岛上有瘟疫的危险前来了吧
《折梅寄北》完本[古代架空]—— by:琴挑
作者:琴挑 录入:08-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