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惜朝今年十五,放在一般人家里,这种要科举的少年郎,临近春闱,必定是在家中心无旁骛地读书巩固,没人敢拿其他事让他分心。
然而贺惜朝却不一样,他很忙,英王府的大事小事几乎他一手抓起来,如今手头上已经有了人,步入了正轨,可却又多了其他事。
“听休宁来信说,你正在栽种一种棉花的作物?”
谢阁老接过卷子,却不忙着查看,今日下朝之后他便告假回家,将事情都推了,空出时间来见贺惜朝。
对于春闱,谢阁老跟贺惜朝本人一样并不担心。
贺惜朝聪慧,见识远胜于常人,虽一身杂事,可他自律性极高,读书习字并不拉下,谢阁老隔三差五的开题作业,他几乎都是保质保量地完成,实在没什么可担心的。
离会试不到一个月,如今还做卷子,不过是为了保持这种科考的状态,不至于手头生疏影响发挥罢了。
其实谢阁老有些心疼这个学生,向来能者多劳,贺惜朝又格外出众,萧弘做任何事几乎都离不开他,难为他还能养成不骄不躁的性子,将事情安排地井井有条,不显慌乱。
就冲这份能力,谢阁老相信贺惜朝就是立刻出仕,也能胜任诸多官职,甚至比一般大臣做得好。
贺惜朝笑着点头:“是,学生见过一本奇闻,有人将棉花填充衣料被褥之中,做成棉衣棉被御寒。虽说京里棉花稀少,可也有人带过来瞧个稀罕,学生收集了一些,试着做了一副耳罩,很暖和,便有此想法。正好休宁在西域,便让他寻了来。”
谢阁老道:“若真是如此,便是一件大好事,冬日苦寒,皮毛难打又稀少,百姓过冬着实不易,若是这棉花种出来真能御寒,老夫便奏请皇上大力扶植。”说到这里,他赞赏地看着贺惜朝,“你有心了。”
贺惜朝谦逊地一笑,“等种出来了老师再夸奖吧,如今刚长了苗,能不能成学生也很关心。”
炉上的水壶发出轰轰响声,不一会儿弱了下来,接着壶身开始颤抖,咕咕地冒出热气。
贺惜朝捡了茶叶拨进紫砂壶中,他没那么多花俏的动作,直接拎起水壶注水,过了几息之后,便斟了茶双手递到谢阁老手上。
“刚用了饭,学生借花献佛请老师喝杯茶解腻。”
贺惜朝泡茶的本事实在一般,就学了个皮毛而已,不过谢阁老对他没有什么要求。
深入了解便知道这个徒弟不是什么风雅名士,琴棋书画样样不通,谢阁老刚收到那火柴棍似的画时着实震惊了一把。
别看贺惜朝才名远扬,让皇上都夸赞不已,但他从来不赴什么诗会,花会,凡是才子聚集的地方,他一概不去。
至今为止,除了他的文章有所流传,诗词歌赋却是一句都没有。
萧弘至今说话平白直叙,沾不上任何文采的边,胸无点墨每每让天乾帝嫌弃,贺惜朝其实有很大原因。
让他俩吟诗作赋,还不如往地里研究如何种大米。
从某种程度来说,萧弘跟贺惜朝可以说是绝配。
然而这些缺点影响不了谢阁老欣赏自己的小徒弟,人真正静下心来做实事总要经过年龄和阅历的洗礼。
贺惜朝却直接跳过了这个阶段,以身作则影响着大皇子实属难得。
谢阁老透过氤氲的雾气,望着小徒弟沉静安然的脸庞,不禁放下杯盏,问道:“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贺惜朝微微一顿,抬起头来看谢阁老,笑问:“老师何出此言?”
“何必跟老夫打马虎眼,英王殿下韬光养晦这么多年,皇上青莲寺归来,便不再掩饰对他的器重和喜爱,这是一件好事,却也是一件坏事,于你来说,弊大于利吧?”
谢阁老伴君多年,有些事看得比旁人清楚。
其实从封号开始,嗅觉灵敏的大臣便已经察觉到帝王的态度。
可是之前天乾帝从不在人前夸奖萧弘,更多的是责骂和头疼,以及因为废了太子位而来的愧疚,所以对他多有宽容。
相比较起来,因孝心时常受帝王赞赏,功课出色,又有一个贵妃母亲的三皇子,其实更受瞩目。
帝王给了朝臣一个错误的暗示,所以这些年来萧弘淡出人群之外,每每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给人第一印象便是:哦,这位皇子又做了什么荒唐事?
一笑而过,片叶不留心。
可现在,几乎所有的目光都落在这位皇长子身上。
两位皇子相继受封,一个顺,一个礼,虽说都是美好的寓意,可相比起萧弘的英,其中期许赵然若是。
如今萧弘的一言一行被人探究挖掘,他的优缺点被无限放大,支持他的和不支持他的都在他身上找着佐证,一点小事都能成为弹劾或者表彰的理由。
这样完全暴露在阳光之下,虽在贺惜朝的意料之中,可真到来还是有些头痛,他点了点头,肯定道:“是,我之前没考虑周全,如今有些被动了。”
谢阁老从取出一封折子,“你看看。”
贺惜朝展开,快速一阅,顿时眼睛一眯,冷笑道:“这人要么是个蠢货,要么是别人指使的。”
“不管他背后是谁,有了这一个起头,接下来的朝堂可就热闹了。”
贺惜朝抿了抿唇,眼中带着一抹寒意,“皇上千秋鼎盛,提议此事不仅为时过早,而且还多余。说句不好听的话,英王殿下就算不再进一步,以他的身份,照旧是顺位第一人。所以凡是提议者,皆是别有用心,意在挑拨离间,提醒皇上防备大皇子。”
谢阁老喝完了杯中的茶说:“便就是如此,你又能奈之如何?”
贺惜朝将折子收起来,递还给谢阁老,在这个过程中,他眼里的寒峭渐渐消失了,只剩下无波无澜,他给谢阁老续了杯,唇角往上一弯似有所指地问:“老师特地提醒我,又带了折子,这是……在帮我们?”
“关门弟子,不免多照看几分,英王殿下行事还算有度,可期。”
不过谢阁老能做的也就这些,再多的他不会帮,更不会将此事压下,今日之后,明日他便会呈给天乾帝。
贺惜朝宛然一笑,“这就足够了,多谢老师。”
他给自己也斟了一杯,小口小口地品茗,一点着急之态都没有。
谢阁老不免好奇了起来,他又问了一遍:“惜朝,你待如何?”
“惹不起,还躲不了吗?”贺惜朝道,“殿下也该出去见见世面了。”
管立不立太子,反正萧弘不在京,随便吵成一团都无所谓。
而此刻,清正殿的饭桌上
天乾帝在萧弘已经吃了两碗饭,夹筷子的速度慢下来之时,放下了筷子。
他一放,萧弘便跟着停筷。
黄公公上了解腻的茶,天乾帝便问道:“怎么忽然想去江东,跟着修堤坝?”
萧弘点头,“不管底下的人说得有多困难,儿子就想亲眼去看看,试问先秦都江堰都能成功,为何区区一个奎梁县的防洪堤坝修不好,若是堵不行,能不能疏,引流出去?”
“你有法子?”
“没有,儿子不懂水利,可天下能人多,不可能都不懂?滨河渠不是挖完了吗,让那些匠人一同跟着我去,结合当地,我倒要看看能不能成!”萧弘眼里带着决心,“每年粮食加银两,还有人力,换算一下,一次赈灾得要百万两,这十年下来,能修多少沟渠?没道理修不好,省下来的银子您干什么都成。”
这些道理天乾帝怎么会不知道,可修建水利辛苦艰难,一直没有合适的人选,便耽搁下来。
“你有这个心,朕很高兴,可路途遥远,会很艰苦……”
“儿子不怕。”萧弘接口道,“您什么时候见我怕疼怕累怕苦过,只要这事能成,所有一切都值得的。而且父皇,我从未离过京,我想出去看看。”
雏鸟长成只需要一个飞翔,或许翅膀未硬,还飞不稳,可若是一直拘着不让飞,就永远也飞不起来了。
天乾帝看着定定望着他的萧弘,忽然间觉得心口有些酸涩。
他忍下了那股不适,佯装笑骂道:“原来说了半天,你不过是想离京游玩罢了。”
萧弘似被说中了心事,不好意思笑起来,他扒住天乾帝的胳膊,讨好道:“顺便而已,这修堤坝是要事,我不会耽搁的。”
天乾帝没说话,萧弘只能继续央求:“您还年轻,身强力壮,儿子才能放心地出去玩……办差事。天下这么大,老是拘在京城,眼界有限,人说百姓疾苦,可京城的百姓相对富足,我不知道真正的苦难能到什么程度。江南繁华之地,能与京城有多大的区别。人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天下大事虽最终奏向朝廷,可往往经过润色的笔墨总是离事实相去甚远,我想看看最真实的大齐,听听最质朴的百姓心声,父皇,行吗?”
行吗?
他能不同意吗?
然而天乾帝没有同意,他是个父亲,担忧且舍不得。
作者有话要说: 遥:阅兵看了嘛,果然穿上军装的男人长相普通都特别帅,身材倍儿棒!
贺惜朝:赞同
萧弘:我的身材也很棒,惜朝,你摸摸!
第145章 复请太子
三日后乃是大朝会, 户部尚书第三次含泪请辞的时候,帝王终于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至于接替的人选, 没出任何意外,户部李侍郎升为一品尚书。
顺亲王和礼亲王已经跟着上朝, 目光同时瞥向了萧弘。
萧弘感受到这两个视线, 不禁抬起头各回了一个灿烂的微笑, 那看起来依旧愉悦的心情让萧奕跟萧铭却不大高兴, 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不过没关系,接下来……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臣出了列,跪下道:“皇上,臣有本启奏。”
帝王旒冕之后的眉宇顿时褶皱起来, 他想到内阁老呈上来的折子,一丝阴霾出现在他的眼里。
“皇上?”身旁的黄公公小声地提醒着。
旒冕晃动, 天乾帝的视线瞥向了他的长子, 此刻萧弘正在跟弟弟们“眉来眼去”,打算以眼神气死他们,压根没关注到这个跪在地上的大臣。
大朝会无聊的时候是真无聊,萧弘本身就是耐不住的性子, 不免暗中给自己找乐子。
这般大大咧咧孩子气的小模样, 对比中间跪着的别有用心,让天乾帝不禁生出一股啼笑皆非来。
大概天乾帝一直未出声, 大殿之中不免多了一丝异样,萧弘将较劲的视线收回来,疑惑地望了眼自己的爹。
天乾帝微微一哂, 吐出一个字,“准。”
那老臣精神一震,举起勿板大声道:“皇上,今大齐国力昌盛尤胜前朝,天下黎民无不盼望盛世延绵,千秋万代。古之有天下者莫若长焉,用此道业。立嗣必子,所从来远矣。诸位皇子日渐年长,当择一封为太子,以稳固大齐江山,安定天下百姓之心。”
此言一出,大殿之内顿时寂静无声,可短暂的安静之后,窃窃私语随之而来。
他旁边的大臣也跟着出列,“皇上,臣附议,太子乃国之根本,早日确立,可稳定群臣心之所向。”
“皇上,太子立,君臣明,诸皇子当知为臣之礼,恪守本分,免除后患。”
“皇上,附议……”
底下就这么短短的功夫就呼啦啦地跪了一片,天乾帝一直没有说话,然而黄公公瞥见帝王那紧握着龙头扶手的手,以及一动不动的旒冕珠帘,便知道他心中极为不悦。
两旁站立的朝臣脸上有的带着惊讶,有的垂着头神色不明,还有的目光在堂上三位皇子的脸上偷偷瞟过,最终都落在萧弘身上。
终于有一位提议道:“皇上,英王殿下中宫所出,又是诸皇子之长,才能出众,礼贤下士,乃诸皇子之典范,有明君之相,堪为太子。”
萧弘闻言顿时眼皮子一跳,一脸被雷劈中,整个人愣住了。
“不错,英王殿下勇猛果断,临危不惧,颇有大将之风,老臣心生佩服。”
“殿下宽容待人,不以己身得失为怨,豁达乐观,令人心向往之。”
“勤俭节约,从不骄奢淫逸,克己守礼,皇上,观之历朝皇子,如英王殿下者寥寥无几,实在我朝之幸。”
……
一段又一段的赞美之词,一顶又一顶的高帽连绵不断地往萧弘头上戴。
萧弘十八年来第一次享受这种群臣式的吹捧,没有飘飘然,只有感到一阵阵的诡异。
他的眼皮狂跳,目光往自己的弟弟脸上看过去,后两者全然面无表情,而眼中带着明晃晃的嫌弃,和一种隐忍着要吐不吐的便秘感。
萧弘很快便冷静下来了,挑了挑眉,心说,这是故意给他和他的皇帝爹找不痛快来的吧?
既然如此,萧弘嘴角一勾,也不纠结了,非常坦然地听下去,说到外人听着都脸红,堪比圣人的品德时,他居然还煞有其事地点头,给了那朝臣一个赞赏的眼光。
仿佛在说:继续吹,别停,再来点不一样的,本王看好你们。
早在内阁将请封太子的折子递上来时,天乾帝就知道今日会有这么一出。
然而即使已有所准备,可听着朝臣你一言我一句的溢美之词,似乎不将萧弘立为太子便是帝王有眼无珠,隐隐之中带着逼迫之意,这让帝王为实不快。
黄公公已经能够感觉到一丝山雨欲来的味道,不禁担忧得看了一眼大皇子。
这被强行架在火上烤的滋味,想必大皇子也不好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