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激动高兴,却不是因为马上重回尊贵的太子之位,而是他的努力终于得到了认可。
这条崎岖颠簸的道路终于被他们两个走出来了!
很不容易,萧弘真想立刻见到贺惜朝,狠狠地拥抱他。
眼眶不禁有些湿润,他忍耐着,忍耐着,可终究还是一个吸气漏出了一丝哽咽。
天乾帝因这一声内心震动。
萧弘拿着袖子抹了一把眼睛说:“父皇,您相信吗,没有谁比我更希望您能万古长青,永远不老。”
“嗯,你有孝心,朕知道。”
“不是。”萧弘将手放下来,坐到天乾帝的身边,大脑袋往他爹肩膀上一靠说,“不是孝心,是私心。”
“哦?怎么说?”
“帝王的担子太重了,我扛不起来。在您的羽翼下,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知道只要我不过分,您都会支持我。哪怕做错了,失败了,丢人了,被骂了……我只要拍拍屁股往您身后一躲,便万事大吉,您不会不管我,总会帮我善后的。”
萧弘这话说得特别任性,却让天乾帝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无奈道:“你难道还想一辈子赖着朕,总要独当一面的。”
“那我希望越晚越好,头上有人遮风挡雨的人最幸福。”萧弘伸出手指头掰扯着,“看,如今的我可以到处溜达,可以告假不上朝,看谁不顺眼随便找麻烦,差事太难我可以找您帮忙……而不用深夜批折子,不用为难以抉择之事焦头烂额,不用时刻将天下万民记在心上,不用吃个鸡腿还得讲究帝王威严……”
萧弘坐直身体,看着天乾帝敬佩却又心疼地说:“父皇,您是一代明君,百姓都在歌颂称赞,人人畏惧您的威严,可儿子更在意的是您付出的心血,我看在眼里,实在太累了!我真怕有一日从您手上接过这盛世王朝,却没有能力让它变得更好,那时候我去哪儿能找到您来帮我呀!
“父皇,如果可以,我想一辈子只是做一名皇子,在您的执掌之下,毫无忧虑地勇往直前。”
马车得得得往前走,终于在一处街口停了下来。
“老爷,到地儿了。”黄公公在车门前小声地提醒道。
然而里头却没什么动静,他纳闷地等了一会儿,便提高了音量又说:“老爷,大少爷,到了。”
“下吧。”里头传出萧弘的声音。
黄公公顿时松了一口气,他打开车门,萧弘从里面走出来,无需车夫端来脚蹬,轻快地就跳下马车,回头,伸出手,“爹,我扶您。”
黄公公将天乾帝从车厢里搀出来,只是帝王一直低着头,他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天乾帝将手交给萧弘,儿子有力地扶握住,他不禁抬头一笑,却让黄公公看出了端倪……
眼眶居然是红的!
他心上一惊,里面究竟说了啥?
这已经第二次了!
在黄公公还在猜测的时候,萧弘左右一看,说:“诶,这不是书巷嘛,爹,怎么来这儿?”
天乾帝惊讶道:“你居然还知道书巷?”这里怎么着都跟萧弘不搭。
“惜朝常常来这儿授课买书,离王府不远,我也溜达着过来几次。”萧弘见天乾帝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不高兴道,“您这是什么意思,儿子也看书的好吗?这儿我熟,我带您走。”
“老爷,大少爷,是不是先找地儿用饭?”黄公公建议道。
朝会结束已经临近中午,再一路赶过来,已经午后了,萧弘的肚子已经唱起空城计,便说:“不如前面那家鲤跃楼吧,爹,您要是想听听书生清谈辩论,就去那里吃,这个点儿,估摸着才开场。”
天乾帝一听,顿时乐了,“你倒是清楚。”
萧弘嘿嘿一笑,“我也是惜朝今年下场考试才知道的,鲤跃楼菜色虽味道一般,可每年春闱期间,东家就喜欢邀请各地有名望的才子聚集在一起文章辩论,您今日出来,不就是想先看看这些大齐未来的栋梁之才吗?”
天乾帝颔首,大步走去。
鲤跃楼,取自鲤鱼跳龙门之意。
走进这家酒楼,入眼的便是墙上随处可见的题字,各式各样的字迹,狷狂飞舞,整齐工整都有,仔细看末尾的落款,却多为历届进士之名。
酒楼的东家很聪明,早些年凡是与会之中他觉得有才能的人,都会默默赠送银两,只需考生中了进士来回馈一首题诗便可,后来宣扬出去成为一方美谈,吸引了越来越多的考生。
如今已然形成了规模和惯例,不少慧眼识珠的大臣贵人也会来此旁听,寻找可塑之才,或笼络,或结交。
每隔两日,鲤跃楼便会邀请有名望的大儒出题,引诸多才子各抒己见,或谈国事,或议民生,大齐对读书人多有宽容,这般谈论朝中之事是不会论罪的。相反若有点睛之论,甚至能直达圣前,提前得到垂青,也不枉这数十年寒窗苦读。
是以对自己有信心的考生都会来参加,几乎场场不落,这鲤跃楼也就人满为患。
帝王出行自然不是随性而来,鲤跃楼里早已经有人占了座,却是二楼一个半开放的雅间,可以一览堂下情形,而下面却难见到雅间内真容,萧弘他们走进里面,定睛一看,却是谢阁老坐在一旁。
“见过皇上,见过英王。”因为微服,谢阁老便只是起身拱了拱手,没有行大礼。
天乾帝笑着摆了摆手,“在外,无需多礼。”
“爹,你们是打商量好的?”萧弘坐下来问道。
“今日懒得看折子,出来散个心,谁想你也要跟着过来,那便来吧。”
乱说,不是你让陪着出来吗?萧弘腹诽着,不过谢阁老面前,不好拆他爹的台,萧弘只能转了话题道:“今日好像书生特别多,怎么了?”
谢阁老道:“今日岳山居士出议题,言才情最佳者,他便收为关门弟子,倾囊相授。”
天乾帝点头,“原来如此。”
萧弘也煞有其事跟着点点头,可捡起杯子喝了口茶后,却问,“岳山居士是谁?”
天乾帝抽了抽嘴角,看向谢阁老道:“让卿看笑话了。”
谢阁老笑道:“殿下性情中人,不好文墨,不知道是正常的。岳山居士是洪和年间的状元,乃岳山书院创始之人,一生授业传道,桃李满天下,多有弟子在朝中为官,在士林之中很受尊崇,是真正学识广博之人,老夫也愧为不如。”
“好像挺厉害的,多大年纪了。”
谢阁老思索着,“耋耄之年,老先生快九十了吧。”
萧弘吃了一惊,“这么大年纪了,教的动学生吗?别刚收了徒,就那啥了……”
“弘儿,怎么说话呢?”天乾帝瞪了萧弘一眼,“老先生仙风道骨,自是延年益寿。”
萧弘感慨道:“这倒是,这辈子能活到他这个年纪我就知足了。”
天乾帝觉得萧弘有一句说的很对,自己要是不在了,谁还能管得了他这张没把门的嘴,亏得是他儿子,不然非得被套麻袋打死不可。
谢阁老在今日之后,对萧弘的感官彻底改变,便多有宽容。
他说:“冲着老先生的名望,哪怕只是一日的学生,想必天下读书之人也心甘情愿。”
天乾帝极为认同,“正是如此。”
正说着,书生们齐齐就坐,安静了下来,便有一位身着岳山书院特有的青衫衣袍的男子走出来,开了题目。
作者有话要说: 请看咱们的书名,不叫冲啊,英王殿下,而是太子殿下!
自然咱们的小红还是要荣登这个宝座的~
第147章 富县贫县
现有贫困两县, 百姓皆是缺衣少食,饥寒交迫。今有县令两名各自赴任, 三年期满,一官使百姓免于饥寒, 温饱可期, 却贪腐成性;另一官清正廉洁, 却与辖下百姓一同受寒挨饿。试问, 两名县令,如何奖惩?两县又该如何择取下一任县令?
这便是此次鲤跃楼论述的题目。
参与之人皆是举人,若是春闱之后中了进士,便是上述县令的候选。
是以这题目出的很是贴合实际, 也是当今朝堂争论之处,他们如何作答很大程度上便反应了各自的主张。
虽说此处不过是随意清谈, 并不是会试科考, 可众多举人听此题目依旧眉头紧蹙,神情紧张,脑中不免快速思索作答。
要知道今日乃岳山居士出题,名望在外, 说不得有幸入了他老人家眼缘, 手为关门弟子。
而且如今大朝会已结束,不知道会有多少朝廷重臣, 达官贵人坐于其中,暗中观察。
若是答得好,很有可能给人以能臣干吏的印象, 倘若引起哪位大人的主意,名字能传到御前,一旦中了进士,这前程便有了。
“岳山居士果然名不虚传。”
楼上雅间,天乾帝淡淡地一笑,他静静地望着堂下众多冥思苦想的举子,神色轻松愉悦。
谢阁老赞叹道:“老先生虽身不在朝堂,可心一直关切着大齐天下,让老夫实在钦佩不已。”
天乾帝点头,“这的确道出了朝中诸臣颇为矛盾之处,让人难以抉择。”
“贪污腐败违背律法,该当问罪,只是能让一贫县百姓免于饥寒,此等才能杀之未免可惜。至于清官,能与百姓一同贫寒,此品性高洁也令人敬佩,当百官楷模,就是能力欠缺。”谢阁老思索片刻,便失笑摇头,对天乾帝道,“皇上,就是老臣也是为难!却不知今日可有令人拍案的两全之法。”
“看看吧。”
鲤跃楼原本吵杂的坏境顿时安静下来,大家不约而同地等着堂下举子抒发自己的观点。
天乾帝也耐心地等着,神情之中带着一抹期待。
帝王者,最兴奋的莫过于慧眼识珠发现一位治世之才。
然而在这众人瞩目的时候,忽然边上传来一个响亮的饱嗝声。
幸好在雅间内,若是在堂下,以此声之清晰,当能引来众人侧目。
天乾帝轻叹了一声,幸好这雅间内只有谢阁老跟黄公公,否则丢人真是丢大发了。
他瞪了儿子一眼,后者还一脸无辜。
“吃饱了?”
萧弘连连点头,伸出两根手指说:“两大碗饭,两根鸡腿,总算是活过来了。”说完,又疑惑道,“爹,谢老,你俩都不饿吗,没见你们动几筷子。”
这胃口是当真好,怪不得能长这么高,天乾帝没好气地说:“看你吃都吃饱了。”
“殿下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的确该多吃一点。”谢阁老倒是挺喜欢萧弘这能吃的模样,心宽体胖嘛,老了可就没这么好的饭量。
“幸好是长在皇家,否则吃都吃垮了。谢卿可别夸他,这小子不懂什么叫谦虚。”
萧弘不乐意地撇了撇嘴,不过没反驳。
谢阁老笑起来,“皇上与殿下的感情如此深厚,老臣羡慕。”
“就这一个最头疼,精怪的很。”
这年头当父亲的,甭管是谁,喜欢将自己的儿子批得一无是处,却让别人可劲地快。
天乾帝自然也一样。
萧弘听着抽着嘴角,将话题从自己身上扯开,“能不能不说我了呀,下面都开始了,对了,啥题目?”
刚光顾着吃饭,他没听到。
谢阁老于是将题目重复了一声,天乾帝于是问道:“弘儿,若此事交由你来,当如何抉择?”
然而他话音刚落,此时底下已有第一人起身,此人三十的年纪,穿着一身书生素袍,落落大方地行了一礼,然后道:“在下苏南锦州杨素,愿抛砖引玉,率先一试。”
“请讲。”
“两县贫困,首要之事便是使百姓吃饱穿暖,能得以生存。贪县令能够做到这一点,便是大功一件,可他贪腐成性,又有罪名在身,私以为功过相抵,不惩不赏。清县令能与百姓同甘共苦,此人之品性高洁令人敬佩,可为官者当务之急并非同受苦难,而是使治下百姓富足,可见清县令能力稍显逊色。”
杨素一边说着,一边暗暗观测周围乃至楼上的雅间动静,他定了定心神,扬声道,“在下以为接下去的任期,两位县令可做交换。令贪县令去往清县令的贫困之县,使其富足;而清县令则往贪县令的富县,避免贪腐。至此,两县百姓可一同安居乐业,无需再受饥寒交迫之苦。在下谬论,还请诸位海涵。”
杨素说完,便抬手朝四周叩了叩,安然坐下。
他的嘴角是微微上扬的,可见自己对此次作答很有信心。
事实上,周围的举子考生的确有不少叫好,特别是坐在身边的同乡,更是连连称赞。
杨素乃苏南地区的解元,在当地才名远播,很受追捧。
如此短的时间内能想出这个安排方式已实属不易。
谢阁老微微点头道:“皇上,此子应答得体,此法……也较为妥当,且反应迅速,可见才思敏捷,当是有用之才。”
天乾帝早已舍了萧弘,不免往下多看了两眼,见此人年纪尚轻,更是带着欣赏。
“两县调换,取之长补彼之短,倒也可行。”
杨素一落座,等叫好之声一过,便立刻有举子站起来:“在下江东江州胡之远,敢问杨兄台,贪县令贪赃枉法,难道只是因为使贫县富足便可既往不咎吗?如此这般,曾经战场上保家卫国的将军是否也拥有了蔑视国法的权力?”
“是啊,若是所有人都拿功绩说话,律法岂不是名存实亡?”
“名存实亡倒不至于,至少于手无寸铁的百姓却是有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