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一眼,却没想到……
“皇上。”
天乾帝脸色阴沉,一股怒意从心底上涌,即将喷发的时候,突然传来黄公公的声音,他几不可见地抬头,只见黄公公不动声色地朝萧弘的方向努了努嘴,于是他的目光跟着看过去……
片刻之后,天乾帝深吸了一口气,将抬手扶额这种不甚雅观的冲动给抑制了下来。
无可奈何一声轻叹,自问:怎么就生了这么个玩意儿,丢人!
只见萧弘的嘴角几乎快咧到耳根后,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满脸都是被表扬的骄傲,下巴一抬,挺胸收腹,若有根尾巴,定跟个大公鸡一样翘到天上去,颇有种……来吧,想怎么夸就怎么夸,不用谦虚,本王就是这么人见人爱!
在这个朝堂上,萧弘画风之独树一帜,简直独领风骚,想要忽略他都难。
事实上,作为漩涡中心,他的确明里暗里被人观察着。
只是看到他的表情,众人纷纷都沉默了下来。
这场面跟想象的完全不一样,难道英王不该惊慌地跪下来向帝王澄清吗?
可这幅老子就是这么优秀,哎呀,终于被你们发现的神情,究竟是怎么回事?
英王殿下,您究竟知不知道举荐您为太子的都是些什么心思?
脸皮能不能不这么厚!
谢阁老是知道萧弘跟贺惜朝的打算,然而饶是心中有底还是被萧弘这诡异的画风给震惊了一下。
内阁之中几位阁老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皆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叹二字。
他们站在前排,离丹陛之上的帝王最近,伴驾多年,估摸着能大致摸清天乾帝的心情。
不管萧弘的表现如何特立独行,甚至有种耍无赖的想法,可是不得不承认,这种四两拨千斤反其道而行的法子,的确将帝王酝酿而起的怒火瞬间消弭了。
奇怪的气氛在周围弥漫,原本滔滔不绝将萧弘架上柴火堆上烤的大臣说着说着便说不下去……
正当他准备看个究竟的时候,就听到一声催促,“继续啊,本王除了上诉的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个优点,还有呢?”
萧弘独有的闲闲痞气在大殿之中传来,只见他双手抱臂,正饶有兴趣地盯着跪在地上的官员,掏了掏耳朵说,“本王活了十八年,第一次发现你们原来这么喜欢我、崇拜我、敬仰我呀,啧啧,都是群口是心非的家伙,这马屁拍得,要不是你们指名道姓,我都不知道这跟仙人一样的是我呀,简直夸得我都不好意思了,嘿嘿……”
不,你看起来非常好意思,甚至意犹未尽。
这官员张了张嘴,顿时不知道如何再说下去,只能傻愣愣地看着萧弘。
“林大人,朱大人,方大人,听说诸位皆是大才子呢,最擅长吟诗作赋,不如再对着本王歌颂歌颂?我好收录起来,出个书,今后搁床头,每天睡前拿出来翻一翻乐一乐,做梦都得笑呀!对了,我忽然想到特别重要的一点,你们居然没有说!”
什,什么?
所有人都好奇地看着萧弘。
萧弘清了清嗓子,很是不悦道:“本王这英俊帅气,高大威猛的绝世容貌为什么不夸一夸?放眼京城,哪个公子哥能跟本王比,潘安见了都自行惭愧啊!不是我说,凭本王这模样,站在街上,大姑娘小媳妇看了绝对脸红心跳,非哭着喊着嫁给我……”
“弘儿!”天乾帝终于听不下去了,他觉得再不制止,这小子能当堂来个荤段子,萧弘不要脸,他还想留一点呀,“行了,朕都替你脸红,谦虚一点。”
于是萧弘对着几位言官摆摆手,“听到了没,低调,低调一些,心里明白就行,不用说出来,本王的两个弟弟还在呢,自行惭秽了怎么办?”
萧奕跟萧铭同时抽了抽嘴角,不想搭理他。
“皇上,英王殿下虽看似鲁莽,实则进退有度,臣等依旧相信殿下能成为一位合格的储君,请皇上恩准。”
萧弘的科插打诨虽没有打消言官们的目的,可已经让朝堂上的气氛变得不再那么严肃。
天乾帝于是看向萧弘便问:“弘儿,你可有话要说?”
萧弘其实有些厌烦这群人如同苍蝇一般死追着不放,心下微微思量,便出列行礼,抬头直言而问:“父皇,儿臣敢问一句,九年前,您为何废除儿子的太子之位?”
此言一出,大殿瞬间再次落针可闻,就是请求的言官们也惊呆地看着萧弘。
太大胆了!
雷霆雨露皆君恩,帝王废除难道还要个理由?
谁敢问帝王一个理由?
天乾帝说实话也有些意外,他微微思忖,便道:“彼时,尔不堪为太子。”
这话也够直接,且伤人!
任何人听了怎不羞愤?
众人目光又不禁望向萧弘,可英王依旧站在原地,心绪神情皆毫无变化,似浑不在意。
他说:“的确,如诸位大臣所言,太子,社稷之根本,需有能担起监国的责任,有决断国事的能力,扛得起天下黎民生计,九年前萧弘根本不配为太子,而九年后的今日,萧弘自问依旧不具备这个资格。”
萧弘的声音响亮而低沉,越来越厚重的声量显示他的成熟和坦荡。
他明确的告诉在场的各位,作为太子,如今的他不配,然而这不代表他放弃了这个位置,而是会继续努力,总有一天等他具备了一个储君该有品质和能力,他会再来争取。
他不等众人反应,便面朝着这些举荐他为太子的官员们,一反往常满满笑意,而是敛下肃容道:“众位大人的抬爱,萧弘感激,可惜诸位大人也让我分外失望。黎民百姓不会管立不立太子,江山社稷也不会因为一个太子安稳永固。百姓们关心的是能不能吃饱饭,能不能穿得暖,能不能有个安宁和平的日子生活,只有当朝为官之人,一心投机取巧之辈才以此为借口试探圣上。朝会本是集思广益解决天下难事重事的地方,却被几位用来讨论这等无意义的事,实在本末倒置。”
几个言官顿时怔然,他们没想到萧弘会这么说。
而此时萧弘也已经转过身,重新面对着天乾帝,双手一叩,“父皇,儿臣以为无需理会此事,其他诸事要紧。”
说完,他便回到了自己的位置,站好,微微一笑,好似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英王殿下的荒唐深入人心,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实实在在震了在场所有的人,包括萧奕跟萧铭。
他们的映象还停留在萧弘的霸道不讲理,做事吊儿郎当之上,唯一的优点大概是很幸运遇到了贺惜朝,有了这样全能的伴读。
可如今他们发现,自己根本不了解萧弘。
设身处地于这个位置,他们没有萧弘这般轻描淡写的能力,将进退维谷的难事消弭于无形之中。
谁都知道如今提议立太子于萧弘根本毫无意义,只会让他烈火烹油,处境艰难。
可他不仅毫无惧然惶恐,反而果断出击一把掌握主动权,反手给了这些言官无形的一巴掌,批判地一无是处。
今日之后,这些做了他人马前卒的言官们仕途也就到头了,日子不会好过。
因为英王殿下最为记仇。
而还有一些深思多虑的大臣却是在心惊一个事实。
那就是帝王跟英王之间的那份无边的默契。
从古至今,有哪一个废太子敢直问帝王为何废除,又有哪一个帝王能毫不留情地坦言不配为储。
说完父子俩还没人事般,依旧毫无芥蒂,这是怎样的信任和坦诚!
大朝会结束,谢阁老看着依旧浪里个浪,溜得飞快的萧弘,不禁喃喃自语道:“老夫这小徒弟,真是个妖孽。”
萧弘今日之为,别人或许不知道,谢阁老却能清晰从萧弘身上看到贺惜朝的影子。
作者有话要说: 遥:请问惜朝,小红是靠什么赢得天下?
贺惜朝:举世无双厚脸皮。
遥:再问惜朝,那他靠什么赢得你的芳心?
贺惜朝:……
小红:死缠烂打厚脸皮。
遥:你还挺有自知之明的嘛。
萧弘:我骄傲。
第146章 历时九年
一下朝, 萧弘就飞奔进了清正殿,天乾帝正好换了衣裳, 一身轻装便服。
萧弘一愣,“父皇?”
天乾帝一挥手道:“走, 陪为父出宫走走。”
萧弘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 一身张牙舞爪的蟒袍朝服, “那啥, 父皇,您想去哪儿走?”
马车里,萧弘时不时地拉扯着自己的袖子和领口,抬手伸伸胳膊, 似乎有些不得劲。
闭目养神的天乾帝被他折腾有些烦,忍不住道:“你能不能消停一会儿?再拉就该拉破了。”
“不是啊, 爹, 我感觉这衣裳有点小,穿着伸展不开。”萧弘伸直手臂到天乾帝面前,“喏,您看, 袖子短了一节。”
天乾帝看到了, 的确小,都可以看到里面白色的里衣, 可他却沉默着没发表评价。
因为这衣裳是他的。
清正殿里自然没有萧弘的换洗衣裳,黄公公只得命人临时找出一件帝王的旧衣给萧弘换上,而且是往最大的找。
要命的是, 萧弘也不知道吃什么长大的,才不过十八的年纪,个头已经高出了帝王半个脑袋,尺寸自然还是小了一圈。
天乾帝不想承认他有些嫉妒儿子,可这厢萧弘还在嘀咕着:“黄公公也真是的,怎么就不能找件大一点的,我怕一抬手就把咯吱窝给拉破了,那多丢人。”他拉着袖子,仿佛这样就能将布料给扯长一点。
天乾帝额头的青筋终于忍不住跳了跳,心说这臭小子还有嫌丢人的时候?
他瞪了一眼,斥道:“有的穿就不错了,还嫌这嫌那,聒噪,坐不住去外头骑马,朕头疼着呢!”
“头疼啊?”萧弘立刻不纠结蹩手蹩脚的衣裳了,忙说,“那您怎么还出宫,不是该找个太医看看吗?”
“你只要闭上嘴,别在朕耳边叨叨叨,就好一半了!”天乾帝终于可以扶额表示自己的无奈。
“哦……”萧弘神情讪讪地停了嘴。
不过他不是个坐得住的性子,想了想,他又腆着脸凑了过去,绕到了天乾帝的身后,抬起手扣住帝王的额头说,“那儿子给您按按,会舒服一些?”
这倒是可以,天乾帝没拒绝。
萧弘的手法他是体会过的,手上有劲,还有分寸,力度适中,还够持久,他干脆闭上眼睛说:“别忘了肩膀,脖子都捏捏,酸。”
儿子生来有什么用,不就是能捶个背,按个肩膀随便使唤的吗?
马车摇摇晃晃地往前走,车夫尽量架得稳当,可还是冷不丁地颠簸了一下。
闭目养神的天乾帝睁开眼睛,这会儿萧弘正给他按肩膀。
他心下一叹,说:“弘儿,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萧弘冷不丁地被这么一问,一时间没回过神来,“去哪儿?”
天乾帝轻笑了一声,反问道:“不是要下江东吗,不走了?”
“啊哟,爹,您同意了呀?”萧弘的声音充满惊喜。
“能不同意吗?也是朕欠考虑,如今留在京城,所有的目光都盯着你,反而让你束手束脚。你的性子又不是个能忍的,朕怕弹劾你的折子淹了朕的御案,还不如放你出去走走,让朕耳根子清净。”
萧弘一直是天乾帝属意的太子之选,父子俩的感情也很好。可饶是这样,面对朝臣一致要求复立太子,他依旧感到一丝威胁,下意识地对萧弘生出了一股忌惮。
他已经年过四十,逐渐步入老年,而萧弘十八正是风华正茂。
每一个皇帝都会担心越发强壮的儿子威胁他的地位,这个时候萧弘若是有一点迟疑和退缩,便会成为怀疑的种子埋在他们父子之间。
幸好,他的儿子最终没有让他失望,心思灵活另辟蹊径,将这两难之境轻松化解,不仅全了他们的父子之情,更打消了他人再用此法的卑劣念头。
甚至早就已经想好了接下来的对策,直接避出京城去。
一步一步下来,他都没让他爹为难,体贴地让帝王越想越愧疚。
多少讨债的儿子就盯着老子手里的一切,还故作体贴地说着不惦记,稍不如意便心生怨怼。
只有萧弘,帝王回想起来从小到大真没向他开口要过一丝逾矩的东西,而都是自己心甘情愿给的,给出的时候还能得到他最真诚的谢意和欢喜。
孤家寡人一枚的天乾帝,自从皇后离世,也就只有这么一个贴心的儿子给他温暖了。
那还有什么不能给的呢?
天乾帝想到这里,忽然脱口而出道:“等你回来之后,便册封太子吧。”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捏着自己肩膀的手瞬间停下了。
萧弘没有说话,天乾帝虽看不见儿子的表情,可从变得沉重的呼吸声中能感觉到萧弘的激动。
他心中一笑,并没有因这份冲动而后悔,反而拍了拍肩上近乎僵住的手,温和道:“今日你这席话,朕以为可堪当大任了。若是堤坝修的好,正是一项功绩,册封便更名正言顺。”
“废了难道不能再立,皇上金口玉言说了今后你永远都不能再当太子?”
“现在不合适,不代表将来也不合适。”
“迟早有一天,这个位置还会是你的。”
……
萧弘忽然记起九年前第一次见到贺惜朝时,那人小鬼大的六岁孩子用着糯糯童音说的话,在此刻被得到了证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