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乾帝闻言看着萧弘,后者也正望着他,一双黑眸不见任何闪烁:“思及皇家脸面自然也不是别人给的,更不是靠逼迫着臣子咽下委屈才成全的,该是每个宗亲子弟自发维护才是,任何以此为借口,掩盖罪行,蔑视国法的恰恰才是不将皇家荣誉放在心上之人,您觉得儿臣说的可对?”
他说完递上了几本折子,是刚顺手从地上捡回来的。
天乾帝接过,翻开来,然而每一本都是对溧阳长公主和詹少奇的弹劾,看那些严厉的字眼,天乾帝不禁长长一叹,又心烦意乱地关上了折子。
萧弘站在旁边,看得真切。
黄公公端着茶进来,小心地搁在帝王的手边。
“詹少奇还有多久到京?”天乾帝忽然问。
黄公公小心地说:“后日应该就能到了吧。”
天乾帝端起茶来之时,他抬起头看向萧弘,终于问道:“弘儿,若是你,杀不杀?”
萧弘抿了抿唇,一时之间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他才说:“人皆有私心,儿臣与溧阳姑母不合,怕是给不了您任何意见了。”
天乾帝手一顿,惊讶地看着他。
萧弘笑了笑:“五年前王氏女落水,广传西安伯府小姐身体有疾之事,儿子还记得。另外秋园名册之中,涉及多位大臣勋贵,儿臣可不认为姑母只是为了招待这些与詹少奇同好的贵客。”
此言一出,天乾帝顿时沉了脸色,目光锐利起来。
这时,门口小太监禀告道:“皇上,淳老亲王、广亲王、平郡王、昌平长公主等宗亲求见。”
萧弘一听,顿时耸了耸肩,嘴角勾起了一抹嘲弄,对天乾帝道:“那儿臣先告退了。”
这些人来干什么,萧弘知道,天乾帝也知道。
“儿子去大理寺瞧瞧那些让刑部尚书看了能辟谷三天的东西,长长见识。”
溧阳长公主虽嚣张跋扈,人缘不算好,也不算坏,可毕竟是宗亲一员。
打断骨头连着筋,不只是外姓大家,就是皇室之中也如此讲究。
皇家宗室高高在上,若是因区区平民获了重罪,思及自身,就都坐不住了。
所以这些都是来求情的,请求从轻发落。
而用的理由就是皇家脸面。
然而这向来无往不胜的利器在今日却恰恰踢到了铁板,天乾帝虽然没有动怒,然而却说了一句话。
“皇室脸面若是用来掩盖一桩桩的丑闻,你觉得朕是遮还是不遮?究竟谁在给朕丢脸啊?”
*
这件事实在太大了,造成的影响太过恶劣。
那些在里面玩乐的人固然可恶,然而罪魁祸首更让人唾弃!
市井街坊,衙门捕房,所有人提起溧阳长公主和詹少奇都是一阵唾骂和诅咒!
没有任何一个权贵像他们这样如此不把百姓的命当成命,把人当人!
贺灵珊作为詹少奇的妻子,本该是一同受指责的。
然而魏国公当堂一阵痛哭后,这缘由经朝臣传回家中,再从内宅扩散开来,不到一日已是全城知晓。
人们反而同情这个高门贵女起来。
跟个恶魔一同生活八年,那岂不是身在炼狱八年。
想想曾经贺灵珊出现在人的笑容,从未说过一句委屈和对公主府的怨怼,不禁令人一阵心酸。
若不是魏国公忍无可忍,怕是还得再来八年,十八年……这简直令人不敢让人想象。
听说在被魏国公接回来之前,贺灵珊差点死于詹少奇之手。
听说回了国公府之后,又被大夫人带上了清幽礼佛之地青莲寺。
听说伤得狠了……
听说……
不过昨晚倒是有人看到她们回来了。
这下,贺灵珊曾经的闺中友人纷纷坐不住,相约前来探望她,然而却没见到人。
只是魏国公府闭门谢客,这更令人一阵唏嘘。
但是第二日,贺灵珊居然出现在医馆里,探望那些从秋园之中被解救出来的人。
她一身素净,天气逐渐炎热,可脖子上却系着一根丝巾,似遮掩着什么。
她脸上脂粉未沾,尽显苍白之色,然而一双眸子却清澈透亮,眉宇间带着希望和坚定道:“世人皆道我命苦,然而和真正苦命之人相比,这点苦又算的了什么?他犯下的罪孽虽并非我愿,然而我作为詹少奇的妻子,却难辞其咎。”
她说完站在这些可怜人之前,深深地鞠了一个躬:“这一声迟来的歉意,不足以表达我万分之一的愧疚,只愿能给我机会,弥补诸位的伤害。”
医馆之中,所有的大夫病人,看守的官差,还有可怜这些人送来各种东西的善人,甚至心存怜悯的书生都看得一清二楚。
没有人觉得她故作姿态,没有人会迁怒与她。
贺灵珊犹如一株被斑驳的残叶兰花,即使被摧残,被伤害,依旧倔强盛开,她握着一位虚弱姑娘的手说:“生命珍贵,不论曾经遭受什么,都不要轻言放弃。往日种种让它如烟消散,我愿与各位姐妹一起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好好活着,坚强活着,上天仁慈,会给我们一条出路的。”
在詹少奇被押解进京这一天,贺灵珊善良的美名正在京城中传播开来。
第292章 善心收留
这家医馆名叫善仁堂, 在京城之中颇有名气,除却太医院, 就属他家医术最高明。
里面的大夫医者仁心,对贫穷百姓多有看顾, 常常免除诊金, 甚至有送药的时候, 因此在百姓之中口碑甚好。
所以秋园的幸存者被救出来后, 也都送往了这里。
这么多天过去了,这些姑娘还有少年身上的伤痕都上了药,细心照料之下,按理其实可以走了。
这个时代的医馆多为坐堂, 很少有收治病人长时间住院的,只是这次情况特殊, 便都安排在了后面厢房, 请了妇人婆子专门照看。
但这都不是长久之计。
善仁堂的掌柜曾跟看守的官差提过这些孩子的去留问题,可惜就是上报给大理寺卿,这位审案一把好手,劳苦用心的黄大人也没想到好的安置办法。
该问的话已经问完了, 能得到的证词都已经得到, 这些受害者已经可以返家了。
然而几天前大理寺和京兆府按着线索找到这些姑娘的家人,可至今为止都没有几个来探望, 甚至来接走的。
倒是有几个少年家中人有来过,彼此抱头痛哭之后,便带着孩子离开, 第二日举家离了京。
这很正常,京城是伤心之地,闹得这么大,邻里街坊都知道他遭受过什么,为防指指点点,离开去一处他人不知道的地方才是明智之举。
只有那些姑娘,瞧着虽羡慕,却没有一个人问一句家人什么时候来接。
都是穷苦百姓家的,女孩子本就是个“赔钱货”,如今被糟蹋成这样,更是弃之如敝。而这些姑娘也心知肚明,即使有家人她们也已经被放弃了。
倒是那位曾状告霍亮的庄小哥在头一天就满怀希望地来寻人,可是看了一圈,没有一个是庄小妹,让他失望极了,坐在医馆门前嚎啕大哭。
这让这些姑娘不禁更加酸楚,羡慕起那素未谋面的庄小妹,也对自己的未来产生了迷茫和恐惧。
大概应该就学着头一日上吊自缢的姐妹那样了结此生才是出路吧?
凄凄惶惶之时,贺灵珊来了。
这位本该躲着风波,暗自养伤的詹少夫人来到了这家医馆!
这些姑娘有些不敢置信,但是见着温温柔柔的贺灵珊鼓励地看着她们,想想这几日的悉心关怀,还是跟着一同上了马车。
“少夫人心地善良,终有好报的。”善仁堂的掌柜带着大夫一起向贺灵珊行礼。
“不过是力所能及之事,当不得此赞誉。我更应该感谢诸位,照顾这些无依无靠的弱女子。”贺灵珊欠了欠身诚恳道。
这时芍药走了过来:“小姐,姑娘们都已经上马车了。”
贺灵珊点了点头:“去大理寺衙门也说一声,人我都带走安置了,若有事寻人,便来魏国公府找便是。”
“奴婢明白。”
马车哒哒地往前走,经过热闹的街道,过了许久才停了下来。
姑娘们依次下了马车,看着面前的院子,才发现又是一个别院,不禁瞳孔一缩。
“几位姑娘帮忙扶一下吧。”两个丫鬟在她们身后说。
她们回头,然后立刻跟着搀扶过来。
这几个受到的虐待较重,出来后精神一直不太正常,疯疯癫癫,时好时坏,不过贺灵珊一视同仁都带了回来。
似乎看出她们眼里的恐慌,贺灵珊走过来道:“不用害怕,这是刚买下的一个院子,地方虽有些偏,屋子也有些旧,好在还算宽敞,尽够住了。”
“以后我们都会住这里吗?”一个十七岁,个子高挑的姑娘小声地问,这里她的年纪算是大的了,她叫叶香。
她的家不在京城,是永州人士,这个年纪自然是定了亲的,她的未婚夫婿在京城,她是过来成亲的。可不幸的是,不过来京第二日上街便碰上了詹少奇。
一直到现在,她的未婚夫都没有来过,连句口信都没有。倒是家人送来了一份信,却是劝她了断此生,莫苟活于世,丢了叶家脸面。
叶香左等右等等来这个结局,拿着绳索准备上吊好几次,都被人给救了下来。
直到贺灵珊来了,劝慰了许久,才放弃了求死的念头。
贺灵珊点了点头:“若无意外,得住一段时间。里面家具物什都有,柴米油盐也会有人定期送过来,其余的,诸位得自己照顾自己了。地方很安静,不会有人来打搅,请大家放心住。”
贺灵珊说完,便见两个小厮打开了院门,贺灵珊带着丫鬟率先走了进去。
这时茉莉回头对着这些踌躇的女子说:“不如进去看一看,屋子是两人一间的,大家可以先去挑选起来。”
此言一出,这些姑娘互相看了一眼,依言进了院子。
这个院子跟秋园比起来真的很寒酸,看起来灰扑扑的,很久没人住的样子,可是就是如此才让这些女孩儿感到安心。
二十多个姑娘结伴看过一个又一个的屋子,原本还有些拘谨,可瞧贺灵珊只是笑盈盈地站在院中,并不过来打搅,不由地放开了胆子。
不多一会儿,她们便已经挑好了住处,接着看着院子里其它地方。
有些手脚勤快的姑娘已经找到了一口井,合力提起水来,就要打扫这个院子。
都是苦人家里出来的,勤劳朴实刻在骨子里,只要给她们一线希望便能坚强地活下去。
贺灵珊瞧着她们眼里对未来的憧憬,心中只有深深一叹,对詹少奇的怨恨更深了一分。
这时,那个名叫香叶的姑娘走了过来。
“少夫人。”
“叶姑娘。”
“多谢少夫人愿意给我们这些卑贱之人一处安生之所。”叶香是识字的,家中算是个小书香门第,从她的言语之中便可看出些不俗来,这些姑娘也以她为首。
“这是我应该做的,叶姑娘不必感谢。”贺灵珊道。
叶香笑了笑,十七岁的姑娘原本还带着天真,如今也在这场灾难之中迅速脱胎换骨,眼里带着沧桑来。
她说:“少夫人好意,我们本不该多说什么,只是您也是受害之人,我们没有理由一直享受您的照顾和庇护,我们……”
她忧郁起来,回头看了眼众多姐妹,后者都已经放下手里的活看着她。
“叶姑娘有话但说无妨。”
叶香咬了咬唇,脸上一红,欠身道:“我们能不能也为少夫人做一些……力所能及之事。”
……
魏国公府,三松堂
魏国公道:“詹少奇已经押回京城三天了。”
“大理寺的口供不是没有拿到吗?”贺惜朝问。
“有没有口供重要吗?罪证确凿的事情,可是皇上的意思没有口供,便不定罪。”魏国公看向贺惜朝问,“你说该怎么办?”
贺惜朝端起茶,不急于喝,只是垂眸小小地吹散热气,然后道:“皇上在拖,他并不想杀詹少奇,更别说溧阳长公主了。”
魏国公闻言眯了眯眼睛。
“昨日,溧阳长公主托守将送了一样东西给皇上。”
“什么?”
“詹少奇的长命锁。”
“你怎么知道?”魏国公问。
“太子殿下就在边上。”贺惜朝理所当然道。
魏国公沉吟道:“老夫记得当年詹驸马逝世之实,长公主已有身孕八月。”
“那锁是皇上送的,正面刻着福寿绵长,反面则是安康一世的字样,非常美好的祝愿。”
闻言魏国公叹道:“长公主好手段,现在才拿出来。”
宗亲已经一同去皇上面前求过了,然而效果不佳,不仅没有说动皇上,还被斥责了一顿。
那个时候,长公主居然也没有将这个底牌给交出来。
一直到如今,士林的联名上书已经呈到帝王跟前,御案被弹劾求杀了詹少奇的奏折给淹没,天乾帝几乎快要抵挡不住的时候,那一块长命锁才被人送了过来。
詹驸马是为帝王挡箭而死的,那时候长公主即将临盆。
她是天乾帝的胞妹,比广亲王都要亲近,夫婿又是帝王的救命恩人,天乾帝本就对她有愧疚。
天乾帝也是人,他也有远近亲疏。
若不是现在满朝文武,天下百姓都看着天子裁决,可以想象如今的长公主和詹少奇已经平安无事,最多一个禁足罚俸,一个贬斥出京,等风声过后,求一求就能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