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肉身所能感受到的疼痛比他那具泥巴糊的身体更清晰更强烈,司淮伸手用力地握住了伤处,在疼痛的刺激下反而轻轻地笑了起来。
人死了之后魂魄便无法再回到身体里,即便他不是人,要让元神回到肉身里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灵隽他到底做了什么?
他到底做了什么才能让本该挫骨扬灰的这具肉身出现在这里,又做了什么让他的元神这般顺利地回到了已经死了三百年的身体里。
这座墓穴根本就不是为了藏什么碧玦禅杖,而是为了保护他这具身体,也是为了让他有朝一日能找到这里,只是他一直都不曾找过。
司淮忽然想到了什么,墨色的眼瞳中亮起了一道光芒,呢喃道:“他知道我会回来……他知道我会回来……可他呢……”
他扶着石棺慢慢站起身来,抬眼望了一眼地上已经化作一堆泥土的“身体”,再扫了一眼在场的几人,目光落在吾念身上的时候顿了一下,心里忽然有一种被针扎过的刺痛。
“好啊……不光回来了,还蛰伏在我们仙门里……”明峤滴着血的剑尖仍指着司淮,脸上扬着让人发寒的笑意,对旁边的钟洵道:“想不到我们这一趟居然为这妖龙做了嫁衣。”
“是啊。”司淮一个旋身坐到了棺材盖上,抬腿将衣袍的下摆挑向了一边,屈膝搭手摆出一副不羁的姿势,忽而笑得有些狷狂,道:“我还得多谢明宗主了,要不是你在背后捅了我一剑,兴许我还回不了真身。”
“哼!”钟洵把明峤往后拉了一下,抢在他前面开了口,冷声斥道:“你个杀人放火坏事做尽的孽障,有什么脸面回到这世上!”
司淮低头看着自己连握拳都有些费力的左手,慢慢将眉头皱了起来,抬头看向钟洵的时候又慢慢地笑开,微微眯起的眼睛,浮上了一抹不易察觉的青色。
“我是杀人,也放火了,那是他们该死!我杀的又不是你们,烧的又不是你们家的仙邸,你们凭什么来指责我?!”
“他们该死?天下百姓为你建寺立庙供奉香火,将你奉为神祇,他们哪里对不住你了,要让你对手无寸铁的百姓动手?!”
“百姓?”司淮眉头挑了一下,伸出一只手指轻轻摇了摇,道:“钟宗主不要断章取义,我是杀人了,但我杀的不是百姓,而是……仙门的人!”
“仙门的人?”钟洵凝眉细想了一下,也想不起来又哪一本史籍里记载了三百年前仙门和他的恩怨。“仙门的人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对他们?”
司淮抬手捏了捏有些发胀的眉心,不想再和他多说什么,嘴角的弧度扬地更深,用一种阴恻恻的语气说道:“他们没有做错什么,只是错在遇到了我,我这么说,宗主满意吗?”
“你这妖孽!”钟洵的目光沉了下去,不由分说地抬手挥出了一道灵力,手中的沉渊剑受到了感应脱鞘而出,带着猛烈的杀意朝着司淮过去。
司淮眼中的青色更浓郁了几分,几乎在沉渊剑刺向他的同时旋身而起,天青色的古袍在虚空中无风而展,一条龙尾忽然现出了虚形,一个摆尾就将沉渊剑挡了回去,随即又消散在虚无里,只剩下司淮的身影翩然落下。
“既然你们这么想我死,那我也不好留你们活着出去。”司淮轻飘飘从嘴里说出这句话,脸上的笑容终于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果断的杀伐之气。
冷然的目光落在旁边的十八铜人身上,眼中一抹邪戾闪过,那些岿然不动的铜人又忽然有了生命一般,一声厉喝,便挥舞起手中的罗汉棍重新将他们围了起来。
吾念自始至终都站在原地不曾动过,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直到这会儿从新动起手来,才相信那个翩然站在棺盖上一身青袍生着龙角的青年,就是刚才自己牵住的那个人。
然而他现在也顾不得去追问什么,那些铜人的攻势似乎比原先还要猛烈一些,明峤四人被围在了中间,方才他们受了伤,这会儿俨然不是这些不知疼痛的铜铁的对手。
吾念合起了双手,急急地将方才的经文咒诀又念了一遍,然而根本没有效果,那些铜人非但没有停下,反而出手更快更狠。
眼看着他们几人快要招架不住,他只得往前走了几步,急急朝那个站在棺盖上指挥着的人喊道:“司淮!司祁舟!”
司淮混乱的世界里猛然闯进了他的声音,隐隐约约和三百年前那个人的声音重叠在了一起,将他从充斥着杀戮欲望的无边地底拉了回来。
眼中的青色一点一点淡了下去,他收回手撤去了对铜人的控制,望向不远处的吾念,轻轻笑了起来,道:“罢了,大好的日子不该杀人。”
明峤和钟洵耗了一番力气,此刻顾不上挥剑来杀他,见他从棺盖上跃了下来,不由得被他身上那股森冷的寒气逼得往后退了一步。
司淮并不理会他们,只转头看了盛兰初一眼,冲她淡淡笑了一下,随即面无表情地朝着吾念走过去,却又在离他仍有十步之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若不是吾念及时阻止,他真的会控制不住自己把盛兰初也一并杀了,那可是盛锦承的姐姐。
可……从现在开始,大抵也不再有什么关系了。
“祁舟……”吾念想朝他走过去,可身前似乎有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在阻挡着他往前。
“灵隽不会把人困死在坟墓里,你们不管怎么走都能出去的。”他望着吾念的眼睛,一字一句缓缓道:“我知道你们不会放过我的,出了这座坟墓,你我都是陌路人。”
话音落下,不等吾念开口,司淮已经平伸着双手往后掠去,随着一声高亢的吟啸声在地底墓穴响彻,虚空中的青色身影现出了青龙原身,长尾一摆将墙上的长明灯尽数扑灭,随即消失在了一片黑暗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啦久等啦,这一章写得我有点纠结,磨了好几个小时才写出来~
[司.小青龙.淮]已上线,终于写到掉马甲了,感觉找到真身好梦幻,可是我不能让他用泥身子和吾念嘿嘿嘿,哈哈哈哈~~~
PS:最近事情有点多,可能更新不能稳定在九点多了,不过放心我不会坑的,可以催我,但是不能骂我也不能不爱我,笔芯,啾咪~~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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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余忆念珠 八
吾念几人从墓穴里出来的时候,正午的日头正渐渐朝着西边移,明明是晴空万里的好天气,吹在身上的风却始终都带了些冷意。
钟洵和明峤一直阴沉着脸色,连墓碑都没有再多看一眼就急急循着进来的山洞往外走,留下盛兰初三人在坟边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才不发一言地跟了上去。
山洞口隐在阴影底下,黑黢黢的看不清里面的光景,吾念走在最后头,踏进山洞通道之前忽然顿住了脚步,回头往司淮的坟头望了过去。
昨日挖开的棺还曝在烈日底下,大树的阴影斑驳地落下了几点白光,经过了整整一个晚上,棺材里落了些枯叶和泥土,将那身干净整洁的衣服弄得有些脏。
模糊的说话声从洞穴深处传了出来,吾念这才反应过来似的收回了目光,又转头朝左侧深崖看了一眼,转身跟了进去。
直到轻微的脚步声已经听不见了,方才他望向的地方才出现了一道浅淡的青色灵光,司淮的身影慢慢在光晕中出现,仍是那身天青色的繁复古袍,头上的龙角和身上的鳞片都已经消隐了去。
从悬崖底下吹上来的风撩动了衣摆和袖袍,司淮望着山洞口看了一会儿,直到确认离开的人再也不会回来,才有些无奈地摇头笑了起来,朝着变成一片狼藉的坟墓走了过去。
他没有收拾自己那个所谓的衣冠冢,而是打开了通道的机关,循着原来的路又下到了墓穴里。
昨夜他们进来之后滚下来的那块大圆石,此刻已经变成了无数小石块散落在狭窄的甬道里。
司淮没有点火,也没有低头看脚下的路,而是闭上了眼睛扶着墙面往前走,凝着神仔细地感受着山河剑的气息。
当时飞花逐月扇和大圆石碰撞出来的气浪里分明就夹着微弱的山河剑气,可是转瞬间又消失了,微弱得就像是他一个人的错觉。
狭窄的甬道慢慢变宽,司淮很快就走到了那面雕着三面佛的石壁前,睁开眼时,入眼的便是佛像上那几双瞪圆的眼睛,像是要谴责他些什么。
七八个时辰之前,他就是在这儿和吾念一起掉进了小石室里,对他说出了那些在心里藏了许多天的话,没想到竟然真的料中了,他那个时候若是不说就真的再也没有说的机会了。
后来吾念主动牵住了他的手,司淮能感觉到吾念心里已经有了松动。
可他已经害过灵隽一辈子了,他不能再害了这一世的吾念。
今日若不是因为吾念在这里,他不会轻易放那几个人离开,让他们还有活着出去想办法对付自己的机会。
司淮和三面佛瞪圆的眼睛对视了好一会儿,忽然有些苦涩地笑了起来,也不再慢慢往下走,捏了个咒诀便隐去了身形,再现形时已经出现在了放置石棺的大石室里。
一道青蓝色的灵光环着六面石壁飞快地划了过去,先前被他扫灭的长明灯一盏接一盏燃了起来,瞬间将整个石室照得通明了起来。
石莲和石棺还是他离开时的模样,连十八铜人的姿势都没有变过。
司淮迈着沉缓的步子朝着石棺走去,在离着三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望着棺壁上密密麻麻的金漆梵文,慢慢伸开双手凝起了修为,默念召唤山河剑的剑诀。
一声轰鸣巨响传进了耳朵里,却不是这石室里的动静,凝起的意识随着召唤的剑诀被带到了很远的地方,他能感应到山河剑受到传召正剧烈地挣动着,可是有什么东西将它死死地封印住,让它无法来到他的手边。
身上的大半修为还没有恢复,司淮召唤山河剑不成,反被那道加在剑身上的封印反噬了一下,当即吐出一口血来,趔趄着往前栽了几步,靠着石棺慢慢瘫坐了下去。
眩晕感一阵阵地袭上来,他死死按着眉心,只觉得被业火灼伤的左臂仿佛被毒虫啃噬着骨髓,疼得像撕裂了心肺一般,一直等到眼前天旋地转的感觉过去,才盘起腿坐直了身子凝神调息。
约莫过去了半个时辰,体内紊乱的真气才稳定了下来,司淮紧紧闭上的眼睛缓缓睁开,额头沁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有气无力地倚在身后的石棺上喘着粗气,视线飘飘忽忽地游移在偌大的石室里,最后落在了不远处的一滩泥土上。
那是他当时无计可施之下用灵力糊起来的泥身子,没想到一用就是大半年,最后居然在肉身前变回了一抔黄土。
司淮有些无力地笑了一下,想要挣扎着起来将这抔黄土清理了,无意间瞥到了地上居然有两个浅红色的印子,像是什么人在地上长时间跪出来的膝盖的血印。
这石室里还有什么人能对着他的石棺一直跪着,只有灵隽那个和尚罢了。
他的心忽然狠狠地被刺痛了一下,慢慢地抱起双膝将自己蜷缩了起来,半张脸埋进了膝弯里,望着血印的视线慢慢地模糊了起来。
恍恍惚惚地,仿佛看见了灵隽就这么跪在他的石棺前,慢慢地低下头合上眼,肉身一点一点消失在这空旷的石室里,留下虚晃的魂魄孤独地去往轮回。
诓瞒世人的衣冠冢、石室里被开了封的酒坛子、石棺前两道经年日久淡了颜色的血印、加了封印的山河剑、本该消失却又出现在这石棺中的肉身……
“灵隽,你到底做了什么……”司淮自言自语一般低喃起来,小声啜泣了一下,忽而又放声笑了起来,低骂道:“你个死和尚!到底在我死了之后做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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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念一行人下了恩华山之后并没有回信陵城,而是转道去了离此地更近一些的太垣城,到钟家的沉月山庄议事。
仙门的府邸多修建在离闹市远一些的清净地方,沉月山庄也不例外地建在了太垣城外的山涧处。
御着剑来到沉月山庄已经到了二更天,钟家的弟子想必是已经接到了家主回来的消息,大半夜地候了十几个弟子在大门外,见钟宗主回来,赶忙迎了过去。
“宗主回来了,我们已经备好了客房,现在就可以带客人去休息。”为首的一名弟子说道。
“不用。”钟洵目不斜视地往里面走着,行色匆匆,简单地吩咐道:“去厨房热些酒菜送到偏厅。”
“偏厅?现在已经深夜……”那名弟子望着几人快步走远的背影,颇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在钟洵走到偏厅之前,已经有脚程快的弟子先行进屋把灯点了起来,主座和靠前的几张椅子都被垫上的软垫,奉了一盏热茶在旁边。
“现在该怎么办?”钟洵前脚刚踏进偏厅的大门,还没有坐到椅子上就开门见山地问了出来。“本以为只是大荒山出现了龙坑,妖龙到底有没有现世还未可知,现在去了一趟恩华山,反倒真的让他复活了。”
明峤跟在他后面落了座,捧起桌边的热茶呷了一口,才不慌不忙地开口道:“妖龙现世已经是事实,自然是应该通知仙门百家,一同围剿妖龙。他的元神才刚回归肉体,正是灵力薄弱的时候,要对付他尚且不算太难,我们既然知晓他的模样,就不用怕找不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