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头来,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就连严嘉也走了。他走时脸庞是那样的平静,不是之前那种近乎麻木般的平静,而带着几分海阔天空般的释然。也是他温声,将父亲扶了起来,送进了马车里。
“姐姐她自由了,我们也回去吧,父亲。”他这样道。
周府就这样消失在他们的视野里。车上,严尚书靠在马车上,脸如干涸的山川般苍老着。严嘉看着他,头一次平视自己的父亲,他发现,父亲老了。
“父亲,不需要姐姐的牺牲,我也能振兴严家,恪守君子之道。您说过,做人要走正道。”他低声道,“可自己走在这根道上,身边却全是亲人的血泪和尸骨。若是这样,又算什么正道?父亲,我会恪守您的教导,为国为民而活。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但是……”
他没有再说话了。
他希望自己以后再入梦时,那间属于严府家人的屋子里,不会再出现任何一张哭泣的脸。
周采踩在鞭炮的碎纸上,他靴子的底面与碎纸摩擦,发出枯燥的吱吱声。
那幅山水图还横亘在喜堂中,像是一道抹不掉的伤口。他用手去触摸,而后之后,开始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
荒唐的笑声在喜堂中回荡。其实他本不必笑的,也不必这样戏剧,因为空空荡荡的喜堂中只有凄冷满地的月色,只有一个观众。
那个观众穿着杏色的衣服,坐在椅子上,没什么表情。所有人都走了,只留下一个他。
只留下一个他。
“……今天的这一切。”周采轻声道,“有多少是你安排的呢?我聪明的弟弟?”
“从这幅画……”他用手指,戳了戳这幅画。
“到长公主。”他指向高台下,那里,是严小姐纵身从楼梯上跃下,落入长公主的马背上的位置。
“到那个小厮。”他指向那个揭穿了画的真相的小厮所跑来的方向。
“到顾大学士,到那些议论纷纷的人,到所有人……”周采一个个计数着今日曾导致了他这样难堪境地的所有人名,最终,转头看向周逊,“到底有多少是你安排的?”
周逊看着他,漆黑的双眼依旧是冷冷的:“现在问这些还有意义吗?”
“有意义,当然有意义。”周采看向天空,朗声大笑,“整个世界都在同我为难,我要问的,我要知道的就是——到底你在算计我?还是整个天道与我过不去?曾经它视我如宠儿,如今,却让你夺走我的一切……”
“天未曾诛你,如果他肯诛你,以你的恶贯满盈,你早就不会活到今日了。天不偏向任何人,它也未曾怜悯过我。但,也并非我在算计你。周采,整个过程中,我从未弄脏过自己的手。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今日所发生的一切果,皆是由你埋下的因。没有人逼你冒认严家的婚事,没有人逼你将我送进王府,没有人逼你冒认我的诗。周采,你才是那个可悲的、虚荣的、急功近利的赝品。”周逊看着他,眼睛眨也不眨,“而如今只是夺走原本就不属于你的东西,就让你这样气急败坏?”
周采是真的气急败坏了。他听见自己的牙齿咯咯作响。他想,周逊发现了,他居然什么都发现了。
“我早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东西,从我七岁时,我就明白。放任你活着,早晚有一天,你会夺走我的一切。”周采咬牙切齿道,“你明明只是个庶子,却凭什么压我一头?你为什么没有死在湖水里?要是你死在你七岁那年,一切都会变了……一切都会变得更好……”
“可你有没有想过。”周逊忽然道,“假如你不曾把七岁的我推进湖水里,处处为难我。或许我只会是你的一个普通的庶子弟弟。一个尊敬兄长的,安于现状的庶子弟弟。”
周采怔了。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你总是如此急功近利,周采。才华不及他人,便要将那人杀死。可这世上比我才华更甚的人还有许多,你要一个个杀死他们吗?容汾来了,便要冒认我的诗,不惜装成落魄伤春悲秋的模样,在他面前装了许多年,就连真实的性子也不敢暴露。可原本就擅长交友和讨好人的你,难道没有别的办法去接近讨好他吗?看见尚书家的千金认错了人,你分明可以替她去找真正的英雄,那样也可以得到严尚书的好感。京城贵女无数,恋慕你的贵女也无数,你未必找不到比严小姐更好的对象,可你偏偏要攀上这条捷径。”
“别说了。”
“周采,你舍不得眼前的利益,舍不得眼前哪怕一点的利益。你是如此的短视虚荣,以周家嫡子的身份,周家少主的身份,你明明可以拥有一群死心塌地、再有才华也只能为你马首是瞻的弟弟。如果我是你,我会把我的弟弟培养成一个商人,施以小恩小惠,让他对你感恩戴德,又因从商的身份永远及不过你,却又要依靠你的庇护,而每年向你输送万两雪花银。你本可以清清白白地进入京城,清清白白地步步高升,清清白白地拥有王爷的友谊,清清白白地做严家的恩人、长公主的恩人、皇帝的宠臣。陆显道也不能为你的人品置喙半分,任何人都无法忽视你的存在……可你看你现在这样呢?你站在这里,就像一条流浪狗,一条被打回原形的流浪狗。你想说你原本就是周家少主,很有才华,对吗?是啊,以你的才华,即使是不钻营,如今也能是一名堂堂正正的四品大员。可你看你现在这样呢?因你的短视,你失去的,可不止你原本能拥有的那么多……”
“别说了。”
“你以为是谁毁掉了你?是老天吗?是命运吗?是算计了一切的我吗?”
“别说了!”
周采怒喝一声,他终于发自内心地开始震颤、恐惧、痛苦与懊悔。可这绝非是因他良心发现的愧怍,也不只是因阴谋败露、整个人被拿出来剖析的难堪与羞辱,而是因……
周逊向他描述的,那个他本可堂堂正正地活下去的,触之不及的未来。
周逊听见周采发出了近乎呕吐的声音。他看见他痛苦地伏在了地上,这很好,他彻底击溃他的内心了。而他也终于打中了周采的七寸。
这就是他的七寸。
他整好以暇地看他。
“……不。”许久之后,周采从地上爬了起来,他看着周逊,满眼的血丝,“我不会认输。我是状元,我是江州才子,才华横溢……我是周家的少主!江州周家,整个江州,也没有比我更出色的人才。所有人都对我给予厚望,我一定会是最好的那个,我所拥有的一切都该是最好的……我绝不会认输!”
他嘶声着,带着他所有肤浅的傲慢和虚荣的野心,那个真实的周采终于被周逊剥离出来了:“我不会认输!我是天之骄子,我该是所有人眼里的第一!”
“你想杀了我吗?在这里掐死我吗?”周逊看着状若癫狂的周采,却连语调都没有一丝变化,“你想要灭却这个世上比你更加优秀的所有人。可那真是很长的一列名单。你的确可以在这里杀了我,但你还要杀死很多人。而那些人死后,还有更多更胜于你的人出生……你杀得过来吗?”
“你……”
周采尝到腥甜的味道。而周逊,却笑了。
“哥哥,你吐血了啊。”他轻轻拍了拍手,像看了一出好戏似的,笑道。
在听见那句轻飘飘的“哥哥”时,周采喉间的血终于顺着唇角,喷涌而出!
原来人在激愤时的确是会吐血的。周逊从袖子里抽出一张手绢,将自己身边染血的案几,连同自己的沾染到血滴的指甲与指尖,一起擦干净。他擦拭得那样慢条斯理而小心,仿佛那是什么很脏的东西似的。终于,他将手绢放到旁边的喜烛上,用摇曳的烛火烧尽了它。
他转过身,施施然离开喜堂。他脸上的为了激怒周采而出现的微笑消失了,只剩下了无边的漠然和冷淡,他没有回头看周采,哪怕一眼。
正在这时,另一队深红的人马,却在此时步入了喜堂。为首的那人穿着深红的制服,剑眉下的面容冰冷,没有一丝温度。
最后一波客人终于在四月廿八的最后抵达了周府。他们穿着深红的制服,与喜堂如此相衬,却不是报喜,而是来送丧。
“周采是么?”为首的陆显道冷冷道,“我们怀疑你在云州时与北魏之人勾结,泄露军事机要,你随我们走一趟吧。”
今日最后一声钟响终于落幕,这就是四月廿八,这个大喜的日子的最终的结局。
周逊一步步地走,他听见身后传来周母的哭声——那个昏迷了的女人终于醒了过来,抱着她的儿子开始不顾形象的嚎哭。他听见京城里钟楼的声音,周府的丧钟却仿佛喜鹊的鸣叫。他也听见绛卫们执行公务的声音,桌椅板凳的翻倒声。新月在他的身后,而他,就在这所有的声音中,踏着红纸离开,一步也不曾回头。
周府门口有一枚落下的“囍”,他踩在它头上,过去。
路上,所有人都在激烈地讨论着。他们讨论着今日有两名极美的女子,一名女子像是仙女,靠在前一名女子的背上。握着缰绳的那名女子却像是遇神杀神的绝艳的古神。她们的骏马在京城的大街小巷中疾驰而过,所有人都只看见她们鲜红的衣角。护城的御林军追在她们的身后,而她们却一骑绝尘,并在城门合上的前一刻,越过了城门的缝隙,跃入了夕阳。
他还听听见有一名豪客,用万两黄金,拍下了那幅《烟波图》。
他还听见许多人在谈周府的事、严家的事……可没有一个人知道,那走在他身边的如冰雪般平静的年轻人,是今日这一切热闹、这点燃整个京城的热闹的始作俑者。
倒是有姑娘们看见这年轻人,低低地“唉哟”一声。可他太冷了,她们不好意思上去搭讪。
而周逊在回到自己的府邸时,又看见了那幅画。
那幅画挂在他的府邸里,烟波粼粼,山水如画。
“是皇上买回来的。”莲蓉道,“他祝您,明日生辰快乐。”
周逊怔住了。
“原来明日是我的生辰啊。”他低声道,“生辰快乐。”
第133章 补偿了所有礼物的生日
他回到属于自己的卧房里时, 看见皇帝已经在桌子上趴着睡着了。他似乎在这里等了他很久,由于近日以来政事忙碌,眼眶带着青黑, 身上还穿着会见臣子时的衣服, 趴在那里,是好大的毛茸茸的一团。
周逊忍不住就想起了那条小黄狗。那条曾在冰天雪地里,来看他的小黄狗。
榻很长, 中间是案几。皇帝躺了一边,他还可以坐到另一边去。周逊于是坐到另一边去, 也趴在桌子上,看他。
“我今天出去做坏事啦。”他说着, 声音软软的, 也像是快睡着了,“严若淇和长乐公主私奔了,严家周家大丢脸面了, 周采被我气吐血了, 唔……陆显道会出现这件事, 我倒是不知道。我还把那幅画拿出去拍卖了。”
“这个你肯定知道吧?”他用手撩了撩皇帝额前的额发,“你都把画给我买回来了。我今天做的一切,你都应该已经知道了。你对我太好了啊荣浩宇。你什么都会给我……而我又能给你什么呢?”
他顿了顿, 把脑袋放在案几上, 把自己的手交叠着放在下巴上, 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他自己所拥有的最珍贵的东西就是他的命了。他想。
荣浩宇喜欢什么?他喜欢没形象的哈哈大笑, 喜欢说一些他听不懂的梗, 喜欢在谈到图纸、谈到治国时眼睛闪闪发光,喜欢给他看自己治国的成就,喜欢说他的梦想。
周逊其实不知道一个人应该去怎么爱别人。很少被人爱过的人, 也会失去爱别人的能力。可他想,他要帮助皇帝实现他的梦想。
他活着,他陪着他。他死了,他替他打点身后事,再随他去。
诏狱牢中那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声音苍老的男人,突兀地又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你以为你会一直这么幸运吗?’那人当时这样对他道。
那明明是莫名其妙的场景,却在他的心里刻下了古怪的刻痕。
“……我希望我的生命里一直有你。”他低声道,“你要是走了,我替你守你的社稷,我再随你去。”
他也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迷迷糊糊间,他似乎感受到了有一滴温热的液体,滴在了他的额头上。
是雨水吗?还是……
他睁开眼,所看见的依旧只有空空荡荡的室内,和趴在他对面,正打着鼾,呼呼大睡到近乎没心没肺的皇帝。
周逊看着他嘴角的那缕:……
可是……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古怪的劲来。即使皇帝是在梦中……可刚才那滴液体,分明是落在了他的额头上?皇帝再怎么酣睡,他的……也不可能完成如此高难度的动作。
他用手指触上自己的额头,那里还带着凉凉的痕迹。仿佛有什么像是眼泪一样的东西落在了他的额头上,正在那里干涸。
……
第二天一早,周逊醒了。
他醒来时发现自己在床上,不知道是谁把他安置上来的。昨晚还睡在案几对面的皇帝消失了。屋子里空荡荡,就连侍女的声音都没有。
周逊:?
他本来要支着身体从床上起来,手指却碰到一样东西。那东西被放在他枕边,他转过头来。
是个布……老虎?
那种像是给小孩玩的,布老虎?
周逊:?
他拿起布老虎,布老虎的胡须歪歪扭扭,像是针线活不好的人绣上去的。布老虎下压着一张纸,纸上写着一行字:“生辰快乐。来城西七星阁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