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名新人向着台阶一步步走来,而喜堂中,严尚书掀开了盖在画上的红绸。
“今日,我将这幅家传之画,作为小女的嫁妆,赠给我的女婿周采。这幅画是由前朝大家林明熹所作的《烟波图》。林明熹将这幅画赠给武帝以求归隐,展示出了他不与离经叛道之辈同流合污的气节。小人纵使一时得幸于皇上,也是一生的佞臣。相信拨云见日,真相总有大白的一天,邪不压正。”他铿锵有力地说着,周逊敲着茶杯,垂着眼,嘴角微微笑着,仿佛不知道他在暗指自己,“林明熹心系故主,是为忠。女子守节,是为贞。小女既与周府有婚约,便无论贵贱,绝无背信弃义之理,这便是严家的家训家风。今日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
众人都为严尚书的大手笔所震动,且仰起脖子来,去看这幅画,言语之间满是对严尚书的称赞。只有众人皆知对此道极有研究的顾大学士始终伸着脑袋。他原本极为激动,随后,却疑惑地看着那幅画,似乎在想着什么。
“新郎新娘——到——”
深红的裙摆拖在地上,在她的身边,是另一个器宇轩昂的新郎。他们就在人们的赞美声中,从高台下,一步步走来。
“没办法。我没办法。而且……”严嘉就在样的声浪里低声道。
他抬起眼来,看着那幅画:“父亲说的,总是有道理的。我……”
“其实不是你惧怕你的父亲,而是因为,你已经认同了他。”周逊道,“否则你总会有办法。”
严嘉沉默许久,他看着那对新人已经缓缓地走上了台阶,他忽然笑了:“是啊,我觉得父亲说的是对的,又有什么问题?而且,又有什么办法?错的不是我父亲,是我的姐姐,她要是一开始就肯好好地嫁人,又怎么会变成这样?”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仿佛如哭泣:“又怎么会这样?可现在已经没有办法了……”
“少在这里装可怜了!”周逊突然冷笑了起来,他缓缓道,“你收到那封信了吧?我早在几日前,便找人把写着你姐姐同周采之事的真相的那封信放进了你的信箱里。你明明已经看见了它。我给过你机会,给过你救你的姐姐的机会。为什么你不早些站出来,告诉所有人,这场婚约从头至尾都是一场骗局?”
严嘉彻底地呆住了,他颤抖着嘴唇,死死盯着周逊,仿佛残忍剥开他心中想法的周逊是他的弑父仇人:“你……”
“别在这里做出一副受害者的模样了。严嘉,你姐姐是受害者,而你——你将那封信的内容告诉严尚书了吗?我猜,你没有吧。所以他今日才能站在那里,堂而皇之地说着自己的恩义之举。你口口声声说你父亲是加害者,仿佛你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受害者一样。可你不也选择了沉默么?严嘉,你的姐姐今日会站在这里,和一个骗子拜堂,是你自己的选择。”
那对新人已经站在了喜堂之上,吉时将至,是要拜堂的时候了。所有人都欣慰地看着这对新人。而严嘉也在此刻,颓唐地低下了头。
他看见自己的视线变得模糊起来,而隔着喜帕,他看不见自己姐姐的脸。而他如今根本不敢去看她——早在前几日,他将那份信扣押下时,便再也失去了以一个弟弟的身份,去祝福姐姐的婚姻的权力。
他出卖了她。
他又想起了那枚风筝了。那枚被父亲拆碎,扔在树林里的风筝。他找不回奶娘,其实他知道,如果他据理力争,他是能把她找回来的,可他不敢。就像他跑遍整个京城,敢为姐姐去找一本书逗她开心,却不敢直面父亲,去质问他姐姐伤心的本质。
然而就在此刻,他突然听见了马蹄声。
清脆的马蹄声。
大婚的现场,怎么会出现马蹄声?
“你要是想救你的姐姐,现在还来得及。”周逊突然在他的耳边快速地道。
严嘉转过头来,下一刻,他和所有宾客为自己所见的这一幕震慑。
一匹骏马突兀地出现在了周府之中,它穿越了周府的大门,穿越了花园,穿越了无数回廊,而此刻,它向着高台所在的方向,仿佛一名不惧一切刀与箭的冲锋的将军,疾驰而来。
此刻正是日暮时分,而骑在马上的女子,仿佛穿着鲜红的战袍。她也穿着一身嫁衣,衣角却裹了一层因夕阳而生的金边,如风吹过的池塘上的层层红莲般滚动。她的束在脑后的漆黑长发也在风中飘扬,仿佛一面旌旗。
这个场面实在是太荒诞,但却没有一个人敢指责这名女子的无礼。那一刻她像是从日轮里走来的骑着马的古神,她身上凛然的美震慑了所有的宾客。没有一名古神会穿着火一样的嫁衣,可她穿着嫁衣,却仿佛在燃烧。
“是长公主……”有人道。
“难道是为了周采大人……”显然有人注意到她穿了一身红衣,“听说长公主和周采大人素来不和,不过许多女子面对自己喜欢的人时,总会这样。”
被称为长公主的女子在高台边停下了马,她骑在马上,身后是匆忙追上她的家丁。她随手将一样东西扔在地上,仰着头,看着高台上的众人道:“我今日来不是来道贺的,而是,来揭穿一个故事的。”
说着,她看着夕阳下那穿着嫁衣的,背对着她的身影,大声道:“严若淇,我才是救你的那个人!那日将你从山贼的手里救出来的人,不是周采,而是穿着男装去白云寺的我!严若淇,你是要嫁给这个骗子……”
“还是跟我走?”她声音清朗,穿云破石,“我有一匹好马,它能日行千里。距离城门下锁还有一个时辰,你要不要和我到塞外去看云?”
所有人都看向了高台上穿着嫁衣的女子——包括站在她身边的周采。而那纤瘦的、原本一动不动的身体……
鲜红的嫁衣向着高台之下跑去,她起初转身有些迟疑,接着越跑越快,越跑越快,她的裙角在暮光里翩飞,勾勒出金边般的痕迹来,像是一朵盛开的花。
“严若淇!”
严尚书一声怒喝,而此时严嘉了站起了身来。他原本似乎想要去追她回来,然而,却看见了那张缓缓落地的,随着她的奔跑而落地的,喜帕。
而那张喜帕下的脸……居然是泪流满面!
那一刻无数的记忆纷至沓来。他又想起了自己的小时候,那时,他还是个孩子,他的姐姐也还是个孩子。姐姐总是温柔好脾气,对谁都笑。只有在严父要为了那只风筝打他时,她哭了,哭得那样伤心……
他想起来了,那枚风筝,后来又回到了他的房间里。在他的门边,不知道是被谁修好了,就连翅膀上的绣花都被复原得那样完美。
他想起那个人是谁了,那个人,是他的姐姐!
那是他的姐姐啊,与他血脉相连的姐姐,因着严尚书严苛的男女之防,他们不如寻常人家的姐弟那样亲近,可她始终是和他一起长大的姐姐。而他,却要为了那所谓的君子的“礼数”,出卖她!
他听见自己喉咙里的声音了,像是撕心裂肺的嚎哭。他想自己终于彻底地失去一个亲人了。却不是因为姐姐的离开,而是因为他藏起那封信的懦弱。
周逊说得对,在这里没有资格充当受害者的人,是他。
什么君子的礼数,什么礼节,什么忠贞,什么名声……他考上了榜眼,拥有了一切又如何?在那重重的包装之下,他什么都没有了。
他想起自己童年时,对姐姐说,自己要成为大英雄。那时的姐姐笑着对他点头,道:“小嘉要成为大英雄,真好。”
如今他已经是所谓的功成名就的“大英雄”了。可直到看见那张泪流满面的脸时,他才明白,他的姐姐一直在等着一个英雄来救她。而他,不是那个英雄。
甚至,有勇气在那一刻随着长公主离开的,姐姐的背影,比起他来,更像一名英雄。
他答应了要做她的英雄,可他却失约了。他的姐姐一直在等一个人,直到等到时,才泪流满面。可那个人已经不是承诺要保护她的弟弟了,而是另一个非亲非故,却肯把心掏出来给她的人。
又或者,她从来都只在等那个人。她面无表情地如木偶般地来到这里接受自己被所有人出卖的命运,却在听见她的声音时,知道还有一个人未曾放弃自己时顷刻间泪流满面,下定决心。
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始终没有放弃你,而你又怎么能不和她一起走?无论她要带你看的是塞外的云,还是刀山火海。
严若淇在巨大的寂静与父亲的嘶吼声中落在了马上,像是一朵花。长公主勒紧了缰绳,对她说:“抓紧我。”
严若淇把自己的脸靠在她的肩膀上,抱紧了她的腰,点了点头,泪流满面。
“我早就告诉你不要哭了,大喜的日子满脸是泪,真丑。”长公主说,“我们是要去看云的啊,不高兴点怎么能行?”
严若淇用力点点头。长公主又道:“咱们大喜的日子,你哭什么?”
说着,她大笑着调转马头,最后看了一眼高台人群中的某个人,对他深深一颔首,向着周府的正门疾驰而去!
两道红衣就这样消失在了周府门口。众人哗然,不只是为了这荒诞的一幕,还为了长公主留下来的那句话。
而在所有的吵闹声中,周采看向了周逊,周逊呷了口茶,平静地看着他。
“你干的。”周采用口型,这样说着。
第132章 “哥哥,你吐血了啊。”
巨大的沉默席卷了整个喜堂。鲜红的丝缎在空中飞舞着, 像是在为那两道英勇离开此处的红影送行,又像是对于在座者的无情的嘲弄。
这场难以收场的喜事最终以众多宾客的自发的告别而告终。首先站起来的是兵部尚书,他很是尴尬地咳了一声, 假作身体不适, 离开了周府。
然后是第二位、第三位……才子佳人的喜结良缘从京中最大的盛事,变成了最荒诞的笑话。离开喜宴的众人均是满脸沉痛,不肯露出一点表情, 不肯说一句话可谁都知道,此刻整个京城里唯一最安静的地方就只有周府了——或许还有严府。而除此地之外, 皆是沸反盈天的海洋。
而谁都知道,这些脸上皆如死了亲人般披麻戴孝的麻木的宾客们等出了周府后, 又会变换另一副模样, 比任何人都要积极地派人去打听今日的事情,打听严小姐、长公主、周采三人之间这出狸猫换太子的故事。当然,在往后的岁月里, 他们在遇见周采又或者其他当事人时, 依旧会装作云淡风轻的表象。可当当事人回过身去, 他们便又会开始窃窃私语,将这桩奇事拿出来作谈资:被一个女人抢走了自己的新娘,而那个人原本, 又是抢了那个女人的功绩, 以成就了这桩英雄救美的奇事, 如此荒诞, 如此小人。
——这在未来的周采的人生里, 几乎是可以预见的了。
大半的人依旧还坐在椅子上,面面相觑。唯一一个在站起身来后没有离开周府的人是顾大学士。他抚着苍白的胡须到了那张《烟波图》前,看着那张《烟波图》, 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而此时,在椅子上如坐针毡的太傅也在多次焦虑地看向天色后,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他走向正一脸惨白地、颓然地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的严尚书,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振峰,气过伤身,天有不测……咳,如今时辰快到了,我得……”
太傅喜好收集名画是出了名的。今日他原本是要在喜宴后去多宝阁参加拍卖会的,如今时辰快到了,他实在是等不及了。
而严尚书只是坐在椅子上,满脸惨白,素来侃侃而谈的男人此刻失去了控制一切的能力。而太傅也才发现,这名一直以端直出了名的同僚,如今坐在这里也只像个颓然的老人。
他还想说什么,便看见一名眼生的家丁向他跑来。尽管眼生,那家丁依旧穿着太傅府中的服饰。他刚想皱眉问他怎么到了这儿来,可那家丁却气喘吁吁地开口了:“老爷,拍卖开始了,那幅画,揭晓了!奴才刚才去看了!”
他的声音落在寂静的喜堂中,实在是太明朗了。由于被尴尬的沉默所裹挟,所有人都看向了他,渴望他能说出点什么来打破如今沉滞的一切。仿佛就这么几句话,就能打破如今如泥沼般的气氛,让整个场子重新热起来,宾客们又能带着虚伪的笑容觥筹交错似的。
“是《烟波图》,是《烟波图》,是隐居的大儒云中山人认证过的,《烟波图》的真品!”那家奴欢喜地喊着,还有些气喘吁吁,“嗯……啊?这里这幅图,怎么同方才那幅图,长得这么像?”
……
所有的人都走了,连同被严嘉扶进了马车里,送进了医馆里的严尚书。顾大学士在同人争吵,指出了那幅假画上非特殊颜料所绘制的顶后,也自知拂了严尚书的面子,用袖子蒙着脸,不好意思地走了。可如今所有人都知道了,这幅所谓被严家珍而视之的、从外面寻回的传家宝,是一件赝品。
“严尚书不善此道,他辨认不出,也是正常。要是他不是那么相信自己鉴赏书画的能力,而去找其他人来帮忙辨认,或许是能看出来这只是件赝品的。”
“严尚书就是太心急了,要在此时将它摆出来。或许是想替他自己,又或者他女婿,靠这个来扳回一城吧。”
“到底是恩人所赠之物,又如此珍贵,就连拍卖行都请来了云中山人,严尚书就是缺了些心思,去找旁人确认……”
“他也未必是不上心吧,或许只是太相信自己看画的水平,那画,的确仿得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