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人:“行吧。”
“然后……得身体健康,喜欢锻炼。”皇帝又道,“周逊如今才二十,他还要活八十年呢,那个人一定得能陪他到老。”
媒人一口茶水喷了出来:“你这可太难为人了,那得是将门虎女了!”
“心肠也得好,性格得阳光,平时要多拉着他说话,他性格太闷了,然后呢,要有才华,要……”他扳着手指头絮絮叨叨了大半天。媒婆无语道:“世上哪有这样十全十美的人!”
“其实我有个朋友就挺合适。”皇帝突然结巴了一下,吭哧吭哧地说,“这世上好人还是很多的。”
周逊:……
他刚想在皇帝耳边呵气,说“你说的这个朋友是不是你自己”,就听见门庭里传来了通报长公主莅临周逊府上的声音。不多时,一个穿着男装丽人身影便出现在了客厅里,她看见堂上的两人,尤其看着皇帝,诧异道:“你……怎么在这里?”
皇帝还没开口,就听见媒人发出震惊的嘀咕声:“什么,你说的那个朋友是长公主?!”
皇帝:……
在媒人误以为那人是长公主后,其余的媒人也一哄而散,不敢在长公主头上动青青草原。皇帝忍不住发出了目瞪口呆的声音:“我靠!!”
周逊默默地缩回了身体。
“看来我来得不太是时候。”长公主道,在看见皇帝之后,她神态有些因不自觉的恐惧而生出的瑟缩,“我走了?”
“不,是朕该在车底。”皇帝说,他见周逊和长公主两人似乎有事情要谈,站起身来,“朕先出去。”
周逊看了一眼长公主,道:“我送送你。”
他出了堂屋,在门外对皇帝道:“你别……”
“我装的,嘿嘿。”皇帝对他邪魅一笑,“哼!我是那么不自信的人么!”
周逊:……那你真是好自信。
“我先等你。”皇帝道,“你先和她慢慢说吧……她看了我,怎么跟耗子见了猫一样?”
“可能因为你以前很可怕。”周逊道。
“哦……”皇帝抓了抓脑袋,“那你先忙?我到你房间等你?”
周逊刚要点头,就看见皇帝突然脸色爆红道:“等下,你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啊!!”
周逊:……
“你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他嘀咕了一句,皇帝不好意思地抓抓脸。他掐了一把周逊的脸,然后转身溜了。
周逊:……
他回到厅里,长公主还在等他。见他来了,长公主似乎微微松了口气,道:“皇兄有说什么吗?”
周逊摇摇头。
他看着长公主,长公主穿着深蓝的男装,漆黑的长发被她梳在脑后,成垂在背上的长长的马尾。她坐在椅子上,似乎有些游移不定,又似乎并未想好,她到底要同周逊说什么。
可周逊知道她会来的。他早就做好准备。
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以长公主的性格,如果他当初走上前去,主动提出——他可以帮她,只要她能够搞砸周采的婚事,那势必会招致长公主的警惕之心。没有人会珍惜送上门来的礼物,他们只会把它当做包着糖衣的毒药。
四月廿八,多好的日子。那是严家同周采的亲事,也是周采大张旗鼓回到京城的第一个舞台。他当然知道周采想做什么。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像周采这样憎恨他,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像他一样了解周采。
周采曾狼狈地离开京城,如今他,他也绝对忍受不了自己悄无声息地回来。他带着他在云州的功勋,邀请来整座京城上流,要以一场患难与共的传奇来宣告自己的回来,就像三年前,他穿着状元的红袍,让整座京城的人都为这名俊秀而前途无量的少年郎喝彩一样。
这场大婚能让周采忘记自己过去所有的晦暗与尴尬,会让他错觉,自己依旧是一部传奇。
因此,他精心装点了这座戏台,以各界名流为红毯,以才子佳人为支柱,以他在云州的功绩为花灯。戏台已经在这里,周采盛情难却,因此……
“我怎么能不用这张戏台上演一场好戏呢?”他轻声道,“这是你亲手送上门来的贺礼啊,周采。”
没错,他要让周采这座已经被装点得富丽堂皇的戏台,变成他的戏台。这场戏的戏肉曾是周采的回归,而如今……它的华彩段,依旧将宣告归来,却并不宣告周采的归来。
而是……周逊!
周逊很有耐心。他会是一个好的导演,而不是一个受人怀疑的龙套。而如今长公主主动来找他,便证明她在深思熟虑之后,尽管知道其中有周逊的所求,依旧来主动找他。
他掌握了这一段的主导权。
他们面对面坐着。长公主沉吟一会儿,她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一般,道:“你说一个故事,应该由故事中的人来撰写。可有时候,故事里的人,未必比讲故事的人,更会编故事。”
她漆黑的眼眸看着周逊:“周公子觉得,这个故事该怎么编?”
“长公主想要编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周逊将茶杯放在手心,“又或者……长公主知道严小姐,打算编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吗?”
长公主怔住了。她看向窗外暮色下的云朵,说:“她曾经和我说过,听说塞外的云很漂亮,和京城里的云不一样。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因为京城里的云很低,塞外的云,很高。”
“很高的云啊。”周逊道,“那都是书上说的,如果不去看看,怎么知道云到底高不高呢?”
长公主抬起头来和周逊对视,他们始终没有说话。许久之后,周逊又笑了。他许久之后道:“严家有一道小门,西南角,桂树边,那扇门年久失修,距离严小姐的房间很近。”
长公主忽然笑了起来,声音爽朗:“有时我真感觉你是个魔鬼。”
说着,她将一杯茶端起来,平端在胸前,然后一口饮尽:“罢了,反正是我先来找的你!我喝完这杯了,你随意!我先走了。”
她这一走,便是三天。
而两天后,京城里有了个古怪的传闻——听说严府晚上遭贼了,那贼身手很好,也很快,且和来严府串门的万将军……也就是端王妃,差点打了一架。可万将军正追着,严府的小姐却突然落水了,因此也只好作罢。
三天后,长公主再次来到周逊府上。这日下过雨。
“我去见过她了。”她低着头,看着茶杯里的茶水,“她说事已至此,她要是走了,她父亲会伤心的。她和我说了那么久的话,一整个时辰,十句话里,却有八九 句是她父亲,而且……”
下一句居然是她的一声笑声:“真好笑。”
“可是你意已决了,不是么?一个人若不是喜欢你,又怎么会和你说一个时辰的话,却没有一句敢提到自己。她根本不敢提到自己。”
长公主抬头看周逊,许久之后,她又大笑了起来:“是啊!可笼中的鸟儿,又怎么敢自己挣扎出来?”
说着,她突然又低下头来:“其实你早就知道了吧?只要我去了严府,看见过她,我就绝对不会自己离开京城。她的那双手,原本是握笔绣花的手,如今却满是针眼……她告诉我,她是绣不好东西。可当初在别苑里,她才十岁,却明明绣了最好的帕子送给我。”
周逊站起身来,他的神情依然淡淡的,“这样的话,我有一样礼物要送给长公主。”
“礼物?”
“我知道长公主喜欢赛马,长公主府中,有一匹上好的良驹吧?单日可行数百里。用它来载一个人去塞外看云,会是最好不过的选择了吧?”周逊说着,他背对着长公主,一直走到后院,“吉时是日暮时,距离北城门落锁,还有些时间,从严府到城门,只要骑着那匹马,也不到一个时辰。而我如今算是长公主在这件事上的谋士,身为谋士总该有一样投名状的。”
长公主跟在他的身后。终于,他走过拐角,拨开树丛。在看见眼前架子上的东西时,长公主的眼睛被点亮了。
“长公主难道不想告诉全天下的人,是你救了她么?那日出现在那里的绝不该是周采,而几日后出现在礼堂上的人也绝不该是周采——那原本都是属于你的位置。周采他篡夺了你的故事,还要迎娶你的女孩。你会甘心吗?你不甘心。你要让全天下的人把属于你的故事,当做是他和她的故事吗?她原本就是你的所有物,你原本就该带走她,即使那日是她的新婚之日。”周逊轻声道,“所以,我备了一件这样的礼物送给长公主。”
在他们的眼前,竹林的正中,是一件朱红的,新制的……
嫁衣。
日暮的光透过嫁衣,勾勒出金色的轮廓。它静静地挂在那里,像是烈火中一朵盛开的花。周逊继续道:“将军收复自己的城池需要一件上好的战袍,我想长公主也需要一件自己喜欢的衣服,来点燃这场战争的硝烟。或许它不是特别合身,不过,用作在马上飞扬的战袍,已经够了。”
长公主看着那件衣服,许久之后,她又大笑了起来:“这样的衣服三天之内赶制一定来不及——至少需要七日。你是从琼林宴遇见我那日,回去后,便命人缝制了这套衣服?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最终会这样做?”
“只要有机会,谁不想收复失地呢?”周逊道。
长公主哈哈大笑。她用手捉起那件衣服,红绸蒙在她的手上,她像披起一件战袍一样披起它:“我调查过你和周采的事情,沈大人和皇兄抹得很干净,但总有些支离破碎的痕迹,非皇家之人很难查到。但我总有办法知道一些。真有意思,我明明知道你在利用我,却依旧觉得你很贴心,贴心极了,我甚至想要感谢歌颂你……”
“谢谢你。”周逊听见长公主的声音,她似乎很郑重其事,“谢谢你。”
周逊笑了笑,道:“推波助澜而已。”
“不,”长公主很认真,“谢谢你,皇嫂。”
周逊始终淡然的笑容也僵住了:…………
第130章 灰衣再现
……周逊懒得追究到底是谁向长公主暴露了自己同皇上之间的关系, 反正他同皇上,已经是整个皇宫里心照不宣的秘密。即使没有小李子,也总有其他的下人能让公主捕捉到自己与皇帝相关的只言片语。
“周公子不必否认了,我从来没见过皇兄对一人如对你般上心过。”长公主对他眨了眨眼, “看起来, 自周公子来后, 皇兄因周公子而变了不少。”
周逊苦笑:“的确是变了不少的。”
“这份贺礼我收下了。”长公主捉着那红色的嫁衣的袖子,道,“四月廿八,还有三天么?真是让人期待。”
四月廿八的确是一个让人期待的日子,无论是对于背后的操盘手,还是对于志得意满的瓮中人。四月廿六,周逊原本在府中同沈老头下棋,却有人递来了一道帖子,那帖子描金绘彩, 由红纸写就,且泛着淡淡的香气。莲蓉将帖子拿进来,小声道:“是周采同严小姐大婚的请柬。”
“我没去找他,他却反而来找上我了。鸿门宴么?”周逊握着那帖子一笑,“不过我早就知道,我那个哥哥绝不会让我这个观众错过他的大喜之日。”
“严府也给我下了帖子, 不过我不打算去——我也从来不去那种场合。”沈老头落下一子。
“为什么?”周逊道, “师父不喜欢那种吵闹的地方么?”
“新人大喜的日子,我这个年近花甲还孑然一身的老头子就不去凑热闹、把晦气带过去啦。”沈老头的语气很是轻巧, 他又取了一枚棋子,似乎在沉吟。
“那么……”周逊落下他的一子,双眼看向沈老头, “福康公主会去么?”
窗外有淅淅沥沥的雨下来。室内沉静许久,只有幽幽的茶香。许久之后,沈老头又笑了起来:“好一招杀招。”
他思考许久后,才落下自己的棋子:“她也不会去,她不喜欢出门,也不喜欢到这样的场合里去。”
周逊点了点头:“哦。”
外面是点点滴滴的雨声。他们就和着这片雨声,一枚一枚地落子。许久之后,沈老头道:“还没来得及祝贺你考上状元,恭喜。”
“多谢师父。”周逊笑了笑,他突然端端谨谨,轻声道,“师父,我听皇上说过一句话。”
“嗯?”
“所有的幸福都有标价。师父听说过这句话么?不过在我看来,那并非标价,而是获得幸福者对于无私之人的回报。”他道。
“还是说说你的事吧。”沈老头停了很久,道,“你打算去吗?虽然不去未免失之礼数,但你若想称病,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毕竟在旁人看来,你同严府非亲非故。”
“真正的棋手应该坐在棋盘后面旁观,但不幸的是,我并不是一个合格的棋手——师父你说过这句话的。”说到这里时,周逊居然笑了,他笑起来时容色粲然,像是一个恶作剧成功的孩子,“躲在棋盘后固然很好,但想到那样恢弘的场面,不去看看岂不是太可惜了么?”
“你有一股疯劲。”沈老头摇摇头。
日暮时,沈老头离开了周逊的府上。侍从替他掀开了马车的帘子,沈老头坐在车里,沉默不语。
马车里有心腹向他汇报,道:“主子,当年那件事的资料,依旧是被埋得很深,就连一丝一毫的痕迹也找不到。”
自那日与福康在护国公府相遇后,沈老头便又重新记起了曾经的梦魇。梦里,他依旧是站在大景与北魏的边境线上,他的师兄倒在白草上,胸口插着的,是他的随从射出的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