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星阑禁不住感慨道:“正所谓,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看样子的确是鲛烛, 或许我们还能寻到鲛珠也未可知。”
顿了顿,他又道:“只不过让我觉得很奇怪的是,这副棺椁, 为何要吊悬,又在四角安置了这么个铜炉, 究竟为何。”
说着,他示意几人不要轻举妄动,而是绕着棺椁几圈,见此棺周围寒气森森, 离得稍微近些,入骨的冷意几乎要透过骨头缝钻了进来。
棺材板上刻满了繁复的符文, 因为年代过于久远,已经无法辨认出来, 唯独棺椁正前方,有一指甲盖大小的凹槽。
阮星阑停住脚步, 低头仔细看了几眼,心里细细思量,片刻后,转头同慕千秋道:“师尊,您老人家见多识广, 可曾知晓,这般设棺,因何缘故?”
慕千秋道:“多为封存尸首,或为镇压。但本座方才逡巡一番,未曾见到有镇魂之物,想必只是封存。但魂石落在此地,可见棺椁中的人,若是云宗主的朋友,那想必并未身死。”
“可如果真是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人,哪怕是个得道的修士,也不可能在没有空气没有水和食物的棺椁里,躺个三百余年!除非此人根本不是人!”阮星阑接口道,伸手一招,长剑出鞘,立马横在云景的脖颈上,冷冷道,“说,你那朋友究竟是何人?魔君一向心狠手辣,卑鄙无耻,既没得到你的人,如何会心甘情愿帮你救人?你此次入魔界,究竟想做什么?说!”
此番变故太快,上一刻还有说有笑,晴空万里,下一刻就剑拔弩张,阴云密布,以至于玄霜吃了一惊,下意识退后一步。很快才道:“玄女宗一向行事隐秘,不与修真界其他门派来往,你又是个男儿身,竟执掌女修大宗,的确让人不得不疑。”
云景面露苦涩,唇角微微向上一牵,竟有那么一分神似慕千秋,惊得阮星阑的手腕一软,差点掉剑,很快又攥紧了,冷冷道:“说,不说我便杀了你!”
“阮公子,若说可疑,阮公子才是我们当中最为可疑的,难道不是么?”云景竟笑了起来,和颜悦色道,“修真界世人皆知,当年慕仙尊与魔君是何等水火不容,魔君又死在慕仙尊的剑下,便是那生死不容的仇怨。慕仙尊误收魔君的转世之人为徒,本为天命,按理说,大白于天下之后,修无情道的仙尊理所应当清理门户,而昔日在修真界叱咤风云的魔君,定会卷土重来,血洗修真界,诛杀慕仙尊才是。”
他转头望向阮星阑和慕千秋,微笑道:“可是二位相处融洽,师徒之间情谊深厚,互相信任。若说可疑,还是二位更可疑吧,阮公子,你与魔君之间,究竟是何等关系,你至今为止还未曾道明。”
阮星阑听罢,毫不客气道:“慕仙尊乃我师尊,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对我有大恩情,恩重如山,我怎能背信弃义?至于我与魔君之间的关系……夺舍,我夺了他的舍!”
反正也没啥好避讳的了,跟贱人能划清关系,就划清关系。否则日后什么黑锅烂泥屎盆子都往他头上扣,谁受得了啊。
还不如一口咬定自己夺舍了。夺了那贱人的舍,还显得自己牛气冲天的,也算为民除害,大功一件。
“果然如此……”云景的神色立马黯然下来,神色都颇为恍惚,竟连声音都隐晦地颤了起来,“他果然永生永世都回不来了,也是……慕仙尊当年的一剑倾尽全力,自是能让任何人身死道消。我却是连他最后一面都未曾见到。”
阮星阑听罢,觉得云景和魔君之间,肯定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故事,遂道:“魔君那种人死了,竟也会有人替他难过?”
“自然。”云景苦笑道,“并非所有人都是天生罪大恶极的。阮公子,你饱读诗书,应该也听过人之初性本善,这句话吧。”
阮星阑摇头:“我只知道,魔君穷凶极恶,坏事做尽,恶事做绝。别跟我提什么有的没的,也别说他儿时的所遭所遇有多么可怜黑暗,在这个世界上,比他可怜的大有人在。倘若每一个身处在黑暗中的人,都要以毁灭世界作为渡己的代价,那么被连累的无辜之人又有何错。救赎从来都是自己的事情啊,能遇见愿意救赎自己的人,终究只是少数。能遇见救世主,又能紧紧抓住对方的手,更是少之又少。”
不仅是少数,还是天选之子。远的不说,譬如他自己,前世死的那样凄惨,死后还要被永生永世关在此地,再也回不了家。
幸而遇见了慕千秋。此间应有千秋,才不负少年。
慕千秋下意识地偏头望向阮星阑,几乎是一瞬间,他就察觉到少年的语气有些委屈沉闷,脚下一挪,不动声色地从后面抓住了阮星阑的手。
“虽然不想助长你的志气,但不得不承认,我赞同此话。”玄霜很难得与阮星阑统一战线,沉声道,“无论如何,魔君当初行下的恶,早便在修真界根深蒂固。不管你爱不爱听,我都得说一句,慕仙尊诛杀魔君,简直大快人心!”
这句话阮星阑爱听,他点头道:“何止是大快人心,我若不是晚出生了这些年,我都恨不得捅他几剑。”
云景摇头叹气:“人既已逝,多说无益。那敢问阮公子,你究竟是何方神圣,竟夺得了魔君转世之人的舍?”
“那自然是正道之光,世界中心,锄强扶弱,名垂青史之旷世奇才。”
“虽未听懂,但阮公子生前似乎很厉害。”
阮星阑客气道:“过奖过奖。”
慕千秋瞥他一眼,又不动声色把手抽了回来。
话锋一转,阮星阑又板着脸道:“废话少说!既知我的厉害,那就如实招来!若敢说半字假话,我就把你的手指头,一根根地剁了喂狗!”
云景一看就是见识过大风大浪的男人,面不改色道:“其实说来话长。”
“那你便长话短说。”
“好,我那朋友的确不是人。”云景深吸口气,正色道,“他乃人与魔生下来的孩子,因生父是千年蛟龙,遂继承了父亲的血脉,本体也是龙形。可因生母为普通人族少女,遂导致我这朋友生来就不会说话,性格孤僻,修为低微。还患有怪病。魔君与他的生父同为蛟龙一族,也算是有几分血缘,我这才送他来此,以期魔君救他一命。”
“原来是人与魔生下来的孩子,怪不得了。修真界当他是个怪物,人人喊打,魔界又当他是个异类,百般欺凌。”阮星阑想了想又问,“那你如何与之相识?”
“我与他的相识颇有几分惨不忍睹。”
“哦?你且说来听听,我喜欢听惨不忍睹的故事。”
云景道:“玄女宗与合欢宗皆为女修大宗,可不同的是,在玄女宗,女弟子可与看中的炉鼎结为道侣,亦可生育。但如若生女,便可收入门中,倘若生男,落地即死。我母亲乃上一任玄女宗宗主,本一心生女,不料一连生了五个儿子,我前面的四位哥哥,皆未来得及唤过一声母亲,碍于门规,出生即死。”
阮星阑对此事没印象了,但觉得这跟女儿国差不多的,女为尊,男为卑,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难道就只准修真界的某些丧|心病狂的男修,以证道为由,杀母杀妻杀女,就不准女修杀夫杀子,修仙问道了?
虽然这两者本质上没什么区别,都是丧|心病狂之人,但以此可见,男人能做到的事情,女人也同样做得到。
修仙之道,并非只有男人可走。
可一个母亲,竟然能下的去手,一连杀掉四个才出世的亲生儿子,不得不说,这份心狠,就不是常人所能办到的。
听起来云景竟还挺可怜的。阮星阑忍不住动了几分恻隐之心,同他道:“往后莫要想这些不开心的,人间很好,你也出去看看外面的风景。”
“可这不是你问我的么?”云景微微笑着望他,语气听起来却有些沉闷疏远,“我也知人间很好,可惜,无人与我同行。”
阮星阑苦口婆心老母亲地劝他,一听此话,下意识想说,“爸爸陪你。”
可又很快反应过来,及时把话吞了回去。
云景神色镇定,说起这事,语气平静,似乎已经释怀,可手指却紧紧蜷缩起来。
“……我母亲原是想杀了我,可那时母亲渡劫失败,已然油尽灯枯,玄女宗当初又遭修真界其他门派觊觎,不可以一日无主。便将我留了下来,对外声称我是个女儿。自那以后,便将我当女子养。”
阮星阑郁闷道:“那你打小就不知道自己是个男人?”
“嗯。”云景点头,一本正经道,“认识他之后,我才知晓自己原来是个男人。”
228、不该说的话就一笔带过
“不对, 等等,我怎么听这话,觉得那么不对劲儿。”满脑子黄不拉几的阮某人忙道, “这里还有个真正的女修呢, 云宗主说话稍微委婉些, 不该说的话,便一笔带过。”
“嗯, 好。”云景点头,“我遇见白璃时,才七岁, 那日随弟子们出山,独自在海边闲逛, 便在一处礁石上,遇见了他。”
原来云景的那位人魔之子朋友,居然叫白璃,听起来挺有诗意。阮星阑暗想, 该不会是段孽恋情深的戏码吧。
便听云景又道:“他伏在礁石上,受了重伤。我不忍见死不救, 便用母亲所赠的法宝救他。等他醒后,他要报恩。”
“以身相许?”
“不是, 要吐出蛟龙的内丹,分我一半。”
“你要了?”
“不, 我拒绝了。”
阮星阑郁闷道:“为什么拒绝?你吃了那半颗玩意儿,不知道抵你苦修多少年!”
“嗯,后来我也觉得自己当初拒绝得的确有些草率。”
“后来呢?”
“后来就一笔带过。”
阮星阑:“……”
他教云景说话委婉点,不行就一笔带过,可不是这么个一笔带过法啊。
故事戛然而止了, 听的人心里痒痒,还想继续听听下面是啥发展。
不对,等等,当时云景才七岁,怎么可能有啥“一笔带过”的东西。难不成,叫白璃的那条小臭虫,居然,居然……欺负一个小孩子?
云景似看出了他的想法,连忙解释:“阮公子,你误会了,不是你想的那般,没有,真的没有。他只不过是……只不过是……”
后面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
只不过就是脱了他的衣服,要在他的身上盖一个龙印,结果恰好发现云景是个男儿身。
那龙就同云景比划手势:“你与我一样。”
小云景自是不懂的,就说:“我们不一样。”
蛟龙性格执拗,哑巴自然争不过会说话的,两个孩子都面红耳赤的。那龙就脱了裤子给云景看,究竟是不是一样的。
小孩子当即就哇哇大哭起来。小龙为了哄他,便又亲又抱。
自是不能与外人道。云景被逼得窘迫,忙同慕千秋道:“仙尊!”
慕千秋道:“星阑,不可再逼问了。”
“哦,那好吧。”阮星阑点头应了,又道,“打那以后,你俩成了朋友,后来你发现了白璃的身世,为了救朋友,遂才入魔界,与魔君做了个交易,差点以身侍魔?”
云景道:“差不多便是如此,若是按辈分来算,白璃的生父若非当初下界与人族的女子搅和在一起,早便是魔界的魔君,昔日魔君重渊,应该乃白璃的小叔。”
这关系也忒乱了些,反正同为蛟龙,同宗同族的。
“那白璃的父母又去了何处?”这回是慕千秋问的,直接了当地追问,“据本座所知,历代魔君死后,都要埋葬于此地,白璃的生父既未继任魔君之位,那便不能入此地。魔君本就无情无爱,又怎会大费周章,在未得到你的情况之下,明知提前开启无间鬼境需付出代价,还要明知故犯。恐怕你还有别的事情隐瞒。”
云景苦笑道:“果真事事都瞒不住慕仙尊,的确如此。既然阮公子夺了魔君的舍,那我也没什么不可说的。当初魔君满心痴迷于慕仙尊,对其穷追不舍,修真界皆知。恰我与慕仙尊有几分神似,那魔君便对我高看一眼,由于我常以女装视人,魔君实则并不想让我以身侍魔,而是想让我将慕仙尊引去,仅此而已。”
“你照做了?”
云景摇头:“是也不是,我当时不过假意答应,只盼魔君能先救下白璃。岂料魔君将白璃带走后,再未归还。我为寻白璃,不得不前去寻慕仙尊,又怕慕仙尊得知白璃的身份,遂想了个法子。”
“什么法子?”
慕千秋道:“你便故意在修真界放出消息,魔君为了得到本座,在魔界清点兵马,意欲血洗修真界?”
云景点头:“慕仙尊果真冰雪聪明,可即便不是我放出此话,依魔君的性格,血洗修真界,强娶仙尊入魔界,也是早晚之事。只是我未能料到,事情竟然会演变成那般境地,慕仙尊一人一剑,独自闯入魔界,以一人之力,诛杀魔君不说,还自此将魔界封印。”
说到此处,他的神色懊恼起来,满脸悔恨:“我终是来迟了一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魔界被封,唯有带着白璃的魂石回宗闭关。一晃三百余年,魔君问世,魔界重启,我终于要再见白璃。”
此话一出,云景曲指一弹,灵力将抵在脖颈上的长剑震得嗡嗡作响。拱手正色道:“还望二位成全,允我再见故人一面!”
阮星阑心情复杂,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怪世事无常,恶人终究不得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