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没有责怪云景的意思,毕竟魔君的确死有余辜。
于是便道:“好,我姑且信了你的话,倘若被我发觉,你在撒谎,那我就将你挫骨扬灰!”
云景:“字字千真万确,若有隐瞒作伪,云某万劫不复,不得好死!”
阮星阑点头,挥剑劈开棺椁上的铁链,云景生怕巅着他的宝贝小龙了,赶紧跑下面接着棺椁。
玄霜道:“你让开!这棺椁异常沉重,若非那等臂有神力之人,定接不住这棺椁!”
云景道了句无妨,那铁链才断了两头,棺椁往下一压,他的脸色就白了几分。忽觉一轻,偏头一瞧,便见慕千秋一只手探了过来,看似随手一接,竟生生将棺椁抬了起来。
阮星阑见师尊出手了,也不磨叽,随手两剑劈开锁链,便听轰隆一声,慕千秋一人一手,极轻松地将棺椁稳稳放在地上。
云景道了声谢,刚要去推棺材板,阮星阑拦了他一把,摇头道:“还差一样东西,你们都退开些。”
之后,便同衣袖中取出先前寻得的那片龙鳞,在几人的注视下,放入了棺材正前方的凹槽里。
就听咔嚓一声,凹槽凸了出来,那棺材板分向两侧打开,迎面就是一阵阴冷刺骨的白烟。
几人抬袖挡了一下,待再能视物时,便见棺材里躺着一个人,身着红衣,面覆红纱,仿佛睡着了一般。
云景才一见他,话还未出口,眼窝先热,颤抖着手臂,缓缓抚摸着对方的脸,轻声道:“白璃,白璃,我寻你来了,你快醒一醒,我带你回家了,白璃,白璃。”
阮星阑不知道这个叫作白璃的人魔之子,究竟是一直都穿得这般骚气张扬,还是被魔君带入此地后,才换过的衣裳。
这衣服很明显就是传说中的龙绡,果真极绚丽,极轻薄,三百年不腐不化,连点褶皱都没有。宛如华光初照,熠熠生辉。
好些个春光都若隐若现,玄霜早便偏转过头,没眼看俩大男人搂搂抱抱,反而是阮星阑满脸好奇地探着脑袋,见云景要将人打横抱出棺椁,忙道:“等等,别急,好像还有什么东西。”
此话一出,云景赶紧收回手,目光紧张兮兮地仔细打量,很快便顺着阮星阑的指引,发现白璃口中含了一物。
“这是……鲛珠?”云景低声道,“为何要口含此物?”
阮星阑心想,魔君这人真够损的,历来只有人死后,才会在嘴里放样宝贝。
民间一般有两种说法,一是,怕人死后入地府会乱说话,得罪了判官会被判刑。二是,有钱能使鬼推磨,钱财那种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一入地府,若非满身功德,便是满身罪孽。
有功德的人自不会害怕,轮回转世,再度为人便是。
而满身罪孽之人便惨了,十八层地狱都要过上一遍。若有什么宝贝,便可拿来收买鬼差,即便不敢光明正大跟判官对着干,但能多少给点好处,罚刑的时候,稍微轻点。
可白璃既没死,魔君又往他嘴里塞了颗鲛珠,恐怕不止损这么简单。阮星阑狐疑还有别的缘故,抬手要探他的下巴。
云景见状,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厉声道:“你要对他做什么?!”
“云宗主,你信不信,倘若我想让你们今天死,你们就见不着明日的太阳。”阮星阑转头看他,气定神闲道,“放手,再不放手。我也不敢保证慕仙尊会对你做什么。”
云景蹙眉,还未反应过来,耳侧一道劲风猛然袭来,他一惊,手就下意识松开,转身躲过,身后的铜炉轰隆一声,竟生生化作齑粉。仓惶抬眸,便见那天衍剑宗的宗主面覆一层寒冰,眸子深不可测,宛如两处寒潭,仿佛下一瞬,就要将他撕成碎片。
也是这时他才知晓,原来天衍剑宗的宗主竟是个护短到了极致之人,不过才抓了一下阮星阑的手腕,他便如此。
不难想象,倘若修真界敢伤阮星阑一根手指头,慕千秋定会一剑荡平人间。
不过瞬息之间,云景又想起昔日魔君来,暗道,倘若慕千秋能待魔君有待阮星阑的百分之一,不,哪怕是千分之一,万分之一,想来魔君也不会含恨而终。
就以魔君的脾气,若是知晓曾经痴恋过的仙尊,竟有朝一日爱上了一位人族少年,恐怕发起疯来,能血洗了整个修真界。
须臾,云景忍不住道:“原来,仙尊的无情道已破。”
阮星阑便趁机捏着白璃的下巴,将他口中的鲛珠取了出来,入手温热,熠熠生辉。待珠子取出,他方知魔君的心狠手辣。
229、师尊护短
那口中竟无舌头, 昔日的血迹早已干涸,黏在齿上,旧时暗红。
云景一眼瞥见, 当即神色骤变, 脸上的血色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 褪得干干净净。连唇角都颤抖起来,好半天才从嗓子里憋出一句:“他的……他的舌头……舌头去了哪里?”
阮星阑忍不住叹了口气。
便知当初魔君定折磨过白璃一番。恐怕还不止拔舌那般简单。
不出他所料, 云景颤抖着去检查白璃的身体,发现他的左手缺了一截小指,右手就剩了手腕, 手臂上道道疤痕,因时间久远, 变得狰狞恐怖。
这还远远不止。
魔君还刮花了他的脸,甚至将他身上的龙鳞一片片地剥了下来,那双龙角也不翼而飞。
即便不用亲身在场,也能隐隐猜到, 当初是如何血淋淋的痛楚。
可云景此前也说了,他的这位人魔之子朋友, 天生就有怪病,体弱不说, 还是个哑巴。
当初送到魔界时,已经奄奄一息了。这副病体, 如何承受得住这般酷刑。
云景的脸铁青起来,脖颈处的青筋夸张地爆了出来,喉咙骤缩,张着嘴,似乎要立马呕吐出来, 可却什么都吐不出来。
眼泪也没有立马流出来,而是在他气极吐血之后,才姗姗来迟,簌簌落了出来。极失魂落魄地往后一跌,魂儿都要飞了一般。
阮星阑忙从旁扶了他一下,此刻既说不出“你还为魔君的死感到难过么”,这种冷嘲热讽的话。
也说不出“事已至此,无法挽回”的话。并且觉得,倘若是自己的心爱之人,被一个畜生折磨成这样。
那无论过了三百年,三千年,还是三万年,心头的那口怨气,永生永世都不会消散。
可贱人已逝,纵然想报仇雪恨,都不知仇人身在何方。
“为什么会这样,是我害了他,是我害苦了他!”云景痛不欲生,将那残废的,已经不能算条蛟龙的少年抱在怀里,哽咽着道,“我不应该把他送回来的,是我害苦他了。”
阮星阑其实不太懂魔君是怎么想的。
白璃怎么说,也是魔君同宗同族的亲人,虽说是人与魔混合出来的产物,可毕竟也是条小龙。
怎生能忍心这般对待他,那良心真的活蹦乱跳,一点都不痛么?
既然都这般待他了,又为何还要将人送来此地,究竟有何目的。
阮星阑百思不得其解,总觉得魔君的脑子终究与旁人不一样,必然是刚出生时,就被疯狗咬了一口。
事情发展成如今这番田地,谁也不想看见。
白璃既是人魔之子,那云景,慕千秋,玄霜等人,便无法替他疗伤。
如此一来,重担又压在了阮星阑的肩头— —他身怀魔气,又有神火,还偏偏修仙论道。
他就是一块砖,哪里需要往哪里搬。
林知意捡笛子,也不知道去哪条阴沟里捡了,与凤凰一道儿,跑得没踪没影的。
慕千秋以千里之术召二人回来,也宛如石沉大海,俩狗子没一个回应的。
对此,玄霜的乌鸦嘴又开始表演了,从旁道:“他们二人久久不归,怕不是出了何事?林知意的那支笛子什么时候掉不好,偏生上桥的时候掉了,你们不觉得奇怪?”
阮星阑收了魔气,刚将白璃交还给云景便听得这一句,张口便道:“怀疑什么?我还没怀疑你,你反而怀疑起我师弟来了,你此前在魔界寻死觅活的,一见我就要打要杀,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跟来,谁知道你安的什么居心。”
玄霜恼道:“只怕你回头被你师弟卖了,还替他数钱!我就觉得林知意没有表面看起来那般简单!雪姬死前,可是与林知意一同出去的。林知意乃剑宗弟子,又不是不知雪姬素日为人,怎生这般轻易同她出去,莫不是有什么把柄落在雪姬手里!还有我师傅,身体一向康健,只是与你过了几招,怎生会突然暴毙而亡?”
对于这一段,阮星阑觉得多少有点理亏的,并且也知晓此事确实与林知意有推脱不了的关系。
至于玄霜的师傅,那老鬼婆至今为止是怎么死的,阮星阑也说不清。
但有一点能肯定的是,决计不是他动的手。
“不管你信不信,反正不是我干的。”阮星阑坦诚道,“说句不好听的话,就你师傅的修为,我一个人能打她那样的五个,我用得着去暗杀?我也没有非杀她不可的理由。”
玄霜咬牙道:“不,你有!”
这回换阮星阑惊诧了,睁大了眼睛望向她:“来来,你给我编一个,我听听。”
“因为我们绑走了林知意,还伤了他!你是他师兄,又一向护短,我师傅当日又在众目睽睽之下,折辱于你,你心生怨恨,遂要至我师傅于死地!”
听起来竟然该死的,有那么几分道理,以至于阮星阑都觉得,自己当初怎么不下点狠手呢。
怎么想,怎么亏,当初就应该把罪名坐实的。
磨了磨后槽牙,阮星阑刚要再开口,便见玄霜的脸色一变,竟然捂住喉咙,发出呜呜呜的声音,任凭她如此努力地张大嘴巴,都无法发出任何声音。他讶然,回眸一瞥。
慕千秋收回施咒的手,淡淡道:“聒噪。”
阮星阑忍不住笑了起来。
却听云景道:“白璃,你……你醒了?”
几人一听,齐刷刷地望了过去,便见那少年缓缓睁开眼睛,一双眸子似琉璃般干净纯粹。见到云景的那一刹那,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
早已毁去的容貌,在此刻显得异常狰狞恐怖。
阮星阑看了几眼,顿觉不妙,忙道:“大家小心,他想伤人!”
话音未落,那少年就跟发病的疯狗一般,猛然撞向了云景的胸膛,慌乱中一口咬住他的脖颈,利齿穿破皮肤,鲜血飞溅。
“别动!不要伤他!”
云景一手环住少年的腰,抬手阻拦几人,一字一顿道,“不要伤害他。”
转而安抚怀里的少年,温声细语道:“不怕,不怕,我来接你回家了,不怕。”
那少年非但没有被安抚住,反而越发狂暴起来,一口撕下云景脖颈间的一块皮肉,转而掐住他的脖颈,满脸憎恨,一副恨不得将云景生吞活剥的模样。
“他似乎很恨云景,恐怕在他心里,当初是云景抛弃了他,并且还将他推入了无尽深渊,害他受了这么多苦。”阮星阑惆怅不已。
慕千秋却道:“恐怕还不止于此。”
按理说,普通人是经受不住蛟龙求欢时的暴虐,能成功活下来的人,少之又少。几乎没有。
可白璃的母亲,不仅活下来了,居然还成功生下了孩子,不知又受多少苦。
人魔之子还在腹中时,便比寻常胎儿大上许多,生养异常艰难。生产时更加痛苦不堪。因为胎儿身上有一半魔族的血,生命异常强韧,普通的红花麝|香根本不足以滑胎,非得杀死养育魔胎的女子方可。
即便那些女子能忍受得住怀孕时的痛苦,可临生产时,往往都会被胎儿吸干了元气,有的魔胎直接破腹而出,生生疼死母亲。
因此,至人魔之子降生的那一刻起,身上就沾满了鲜血与罪孽。
又不似人神之子体内有神血,人魔之子除了用来当炉鼎,就是被修真界当作猎物捕杀。总不能活活吃了他们吧。
更加可怕的是,人魔之子一出世就具备灵识,也就是说,他们知道是自己的出生,才导致了母亲的死亡。
连最亲的人都死在自己手里,他们从一出生便面临着修真界的谴责。
阮星阑始终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种族是天生就不应该存在于世的。
况且那些人魔之子,也并非所有人都穷凶极恶。
总不能一竿子打死所有人。
白璃只有四根手指,任凭他如何努力地想要掐死云景,都无能为力。眼珠子烧得通红,极端憎恨之下,竟胡乱在云景身上啃咬。
一时间就听撕碎衣衫的声响,还有类似于发疯的小兽发出的呜呜怪叫。
云景面红耳赤,既不忍心拒绝,又不肯在人前如此,见三人都自觉地转过身去,稍松了口气,压低声儿道:“白璃,是我,云景,我来接你回家了,白璃,你当真一点都不认得我了?”
他不说还好,一说少年发疯的越发厉害。
阮星阑严格遵守着“非礼勿视”四个大字,听着身后的喘|息声,以及痛苦的低吟,忍不住道:“云宗主,还是将他打晕过去吧,只怕他现在什么话都听不进去,满心都是憎恨,以为是你丢弃了他,害他在此地受了三百年的苦。”
还未听见身后有人答应,便听一声闷哼,随即就传来云景的声音:“白璃,你去哪里?回来!”
三人下意识转过身来,便见那云景颇为狼狈地躺在地上,入眼可见,皆是咬伤抓伤,道道血痕,而那少年丢下他竟逃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