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神却将他唤住,不急不缓地问他:“从何时开始的?”
“……”
“谁做的?”
“……”
明觉不答。攥着簪子的手,连青筋都爆出来了。脸色渐渐苍白,连唇都微微颤了起来。可却一字不发。
雪神不急,慢条斯理道?:“你不说,那我便无法帮你。”
仍旧沉默。
很久之后,明觉才松开了手,抬眸苦笑道?:“救我?我的命盘从一出生就定下了,就是神明都无法更改。我连生死都掌控不了,谁能救我?”
神明便站在他的面前,明觉也认不得,不信神明,不畏生死。
雪神道?:“你究竟是何人?为何会身中巫月蛊?据我所知,此蛊只有皇室中人方可知晓,难道说,你是……”
“我不是!”明觉突然提了个音,紧紧攥着拳头,连面容都狰狞起来,“你说我是谁都可以,哪怕是脚下的泥,茅厕里的粪!就是不准你说我与皇室有关!”
阮星阑啧了一声,忍不住摇头道:“看来这少年真的与望月城的皇族有关,难道说是皇子世子什么的?”
凤凰毫不客气道?:“就他这样,还皇子,只怕是哪位达官贵族养在身边的禁|脔,不知怎的,偷跑出来了。”
248、脑袋被驴踢了
“师弟说的也有道理, 此人模样?俊美,身段极佳,又?因?巫月蛊, 有了?那般销魂的身子,只怕还真是禁|脔也未可知。”
林知意缓缓道, 顿了?顿, 神色颇为耐人寻味起来,“倘若真是如此,恐怕明觉背后?的主子,很快就要露面了?。”
二人不欢而散。
因?为是小竹子的生辰,明觉决定在离开的前一?日,竭尽全力逗她开心。
雪神自出生就是神胎,不用修行,便是神袛, 根本不知人间?的生辰是怎么回事。更加不知, 如何逗小竹子开心。
如今兵荒马乱, 外头冰天雪地。三个人穷得响叮当?,置办生辰的银钱肯定是没有的, 这辈子都不会有的,明觉就打算摸点什么值钱的东西?拿出去卖。
摸来摸去, 摸到满袖清风。除了?盛世美颜,一?无所有,他刚来神观那会儿, 就跟烤焦了?的乌鸦似的,连身好衣服都没有,更别说什么值钱的东西?了?。
遂想来想去,只能?动?手雕刻一?支簪子。还在上面刻了?一?朵栩栩如生的海棠花。手巧的不得了?。
明觉不仅会做饭修屋顶, 还会打扫缝衣服。他手灵巧极了?,缝的衣服很好看。洗衣服也干净,不像雪神,要么就把衣服搓破了?,要么就是往水里一?丢,捞上来,往绳上一?挂完事了?。
不知道为何,阮星阑总觉得小竹子看明觉的眼神有些不太一?样?,可具体哪里不一?样?,又?说不出来。
至了?晚间?,外头的风雪又?大了?。冰天雪地,寒冷刺骨。明觉不知打哪儿寻来半口袋面,亲自动?手和面,揉面,擀皮,切丝,而后?煮了?一?碗长寿面,还在上面撒上了?葱花。
热腾腾的一?大碗,直接端到了?小竹子的面前。
“哇,明觉,你好厉害,居然连这个都会做!我长这么大,除了?阿娘以?外,从来没有人对我那么好过!”小竹子一?蹦多高,满脸欣喜道,“好香好香,一?定很好吃!”
明觉笑道:“长寿面吃了?长寿,你今年?几?岁来着?”
“我忘了?,好像十二,又?好像十三?嗨,管他呢!”
小竹子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火光映得小脸红扑扑的,笑弯了?眼睛,穿了?一?身藕粉色的粗布裙子,长发编成一?条麻花辫,斜着垂在胸前。还是个小姑娘。
少女爱俏,都会在鬓角插几?朵绢花。可小竹子既没好看的珠钗,连朵普通的绢花都买不起。
明觉看了?她一?眼,怅然道:“如若不是外头兵荒马乱,应该给你添置件新衣裳的。别的姑娘有的东西?,你应该也有。”
而后?,便将那支发簪取出,递了?过去。
“这个送你,愿你以?后?长命百岁。”
“我才不要长命百岁,如果活着不开心,就是长生不老也没意思。”小竹子哼了?哼,双手接过簪子,乌溜溜的大眼睛满是欣喜,明明喜欢的不得了?,可嘴上不肯承认,“看在你亲手刻的份上,我就勉强收下啦!算你识相?,在这白吃白喝白住那么久,我还天天伺候你!”
“嗯。”明觉点头,微微笑了?一?下,“你喜欢就好。”
而后?,三人就围着火堆,小竹子呼哧呼哧把长寿面吃了?。吃完后?又?缠着雪神给她讲故事,雪神不肯,她又?去缠明觉。
满口明觉长,明觉短的。
若是寻常时候,明觉也不会讲的,可今日是小竹子生辰,他有意让她开心,遂道:“好啊,你想听什么故事?”
“随便!”
“随便是什么故事?”
“随便就是随便!”
“好,你想听随便的故事,那我就随便给你讲一?个。”明觉笑了?笑,少年?清澈的声音娓娓道来,“从前,有一?座很古老的城池,那里的王君宽厚仁善,百姓安居乐业。王后?心地善良,美丽温柔。”
小竹子皱着鼻子道:“然后?他们生下了?一?位美丽的公主?我不要听这种!太小孩子了?!我已经过了?做梦的年?龄了?!”
明觉笑而不语,很快又?接着道:“很快,他们迎来了?第一?个孩子。这个孩子俊美聪明,天生就是帝王之相?,国师在其降生那日连算十六卦,卦面无一?不是长虹贯日,紫气东来,贵不可言。王君视这位殿下为继承人,对其千般疼宠,万般爱护。还命人修建神庙,以?期上天保佑他平安康健。”
“然后?呢?”小竹子有了?点兴趣,裹在羊毡里,眼巴巴地问道。
“王后?又?怀了?一?胎,国师算卦,断言此胎不祥,定不可留。”
“那王君不会信了?吧?”小竹子满脸担忧道,“该不会杀了?王后?腹中的胎儿吧?那小孩子有什么错,别人说他不祥,他就不祥了?吗,多可怜啊!”
“王君当?时虽想除去胎儿,又?恐伤及王后?身体,便待孩子出生再处置。”顿了?顿,明觉缓缓呼了?口气,眸色晦涩难懂起来,“本来孩子出生即死,可哪知王后?生下了?一?对龙凤胎。”
“龙凤胎的话,那就是一?胎有两个孩子,那究竟哪一?个不祥,还是两个都不祥呢?”小竹子满脸苦恼道,“一?下杀两个孩子吗?那王后?岂不是要难过死了??”
话到此处,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明觉,就想听听他怎么说。
明觉摇头道:“王君自是不忍,既要顺应天命,除了?祸胎,又?不肯伤帝后?之间?的感情。国师便道,可留一?除一?,王君信了?。几?经思量,不知留哪一?个孩子下来。便在此刻,殿下得知此事后?匆匆赶来,请求王君放他弟妹一?条生路。”
“手心手背都是肉,皇子也好,公主也好,不管杀了?哪一?个,都太残忍了?。”小竹子气鼓鼓道,“什么狗屁国师!那种人说的话,居然也有人信?脑袋被驴踢了?!”
明觉笑不出来,神色很冷淡道:“王君觉得,膝下已有一?个儿子,便要留女儿下来,遂要杀死那名男婴。那位殿下得知后?,百般哭求,皆无用处。”
“啊?不会真的杀了?那孩子吧?这也太可怜了?!”小竹子气得在雪神怀里打滚,“气死我了?,不听了?,不听了?!重新讲!”
明觉摇头:“没死成,那位殿下不肯让人杀死他的弟弟,便暗中派人劫杀王君的人,救下了?那名男婴。从此后?,便将男婴养在殿中。以?奴隶的身份,让那个孩子得以?苟延残喘。”
小竹子一?听,拍了?拍胸口大松口气:“那就好,那就好,没死就好!”转而又?骂,“我就知道国师说话是放屁!那么小的孩子,怎么就不祥了?!”
阮星阑却觉得此事不简单,竖起耳朵继续听下去。
果不其然,故事还没结束。
“国师很快便死了?,是殿下派人动?的手,为的便是不让人再害他的弟弟。可是后?来发生的每一?件事,都证明国师算的卦千真万确。没过两年?,原本兵力强盛的国家,被其他临边小国蚕食,身体一?向康健的王君突然暴|毙而亡。王后?伤心过度一?病不起,再后?来,连年?仅六岁的公主也意外落水而死。”
明觉的声音很低沉,整座神观一?片死寂,唯有火星子噼里啪啦的响,外头的风雪不知何时又?大了?起来,吹得枯树簌簌乱响。
“殿下这才后?知后?觉,一?切早就命中注定。”
“这不公平!明明都是一?胎所生,凭什么公主能?享尽一?切荣华富贵,而那个男婴就得承受所有的错?”
小竹子又?生气了?,在雪神怀里乱滚乱爬,大声嚷嚷着不公平,不公平。
可世道如此,哪有什么公平可言。
“原本王后?神志不清,只认得公主了?。殿下便让幼弟假扮公主,日夜在王后?宫中侍奉,对外将公主落水而死的事情,瞒得天衣无缝。只可惜,王后?终究没熬过下一?个寒冬,就那么去了?。”
明觉说到此处,还沉沉叹了?口气。
也不知道是火光映的,还是怎么的,阮星阑看见明觉的眼中有泪花闪烁。
雪神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冷漠,听到此故事,并未像小竹子那般气得捶地,只是目光灼灼地盯着明觉。
“王后?死后?,殿下对幼弟的痛恨,以?及懊悔到达了?极致。变本加厉地折磨自己?的亲弟。昼夜不分的酷刑,斥责,冷落。那孩子就在这种环境中,苦苦煎熬,挺过了?一?年?又?一?年?。”
话到最后?,几?乎听不真切了?。
小竹子气得嗷呜乱哭,抱着雪神的手臂大叫:“一?点都不公平!死明觉,坏明觉!讲的什么破故事!不许再说了?!”
明觉低了?低头,勾唇笑道:“破故事么,那我不说了?。”
“后?来,那孩子去了?何处?”雪神抱着小竹子,冷不丁开口道,目光灼热地钉在明觉身上,像是要燎出两个洞来。
空气似乎都静止住了?,小竹子也停止了?哭声,转头望着明觉。
阮星阑不由自主攥紧了?拳头。
时间?缓慢地流逝。
很久很久之后?,明觉才低声道:“死了?,他没熬过十七岁的寒冬。死在了?亲哥哥的手里。”
小竹子一?听,才止住的眼泪又?簌簌往下掉,操起身上的羊毡往明觉身上砸,破口大骂:“你滚开!我再也不要听你讲故事了?!讲的我心里难受死了?!都怪你!雪哥哥,打他!!!”
249、连坏东西都生得这般赏心悦目
明觉抬手?将带有体温的羊毡取下, 极轻松地笑道:“死了才好,死了就解脱了。”
这个?故事一点都不?好笑。
最起码阮星阑是万万笑不?出来的。
林知意喃喃自语道:“其实,那个?孩子应该就是明觉自己。他开着玩笑, 同别人分享了他的遭遇。”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传说中, 和亲当日逃跑的公?主殿下, 根本不?是小竹子,而是……”凤凰的表情很?难以形容,望着眼前的少年,却怎么都喊不?出他的名字。
明觉这个?名字,应该也不?是真名。或者说,这个?名字,从来都没有出现?在望月城百姓们?的眼前。
没人知道明觉从哪里来。也没人知道明觉要?往哪里去。
只有他身上的巫月蛊能证明,他与望月城皇室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雪神的瞳孔一颤, 抿紧了薄唇。
阮星阑却道:“所以, 他们?的故事注定是一场无可挽回的悲剧。望月城皇室不?会放过明觉的, 可雪神又不?能插手?人间之事。倘若明觉离开神观,等待他的恐怕就是……”
“死。”林知意低声喃喃自语道, “除了死以外,他别无选择了。生死都不?能掌控在自己手?里, 这究竟是什么样痛苦的人生。”
凤凰沉着声:“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生老?病死,人之常情。祸福相生, 自有天定。与未出世的孩子,有何?关系?”
话虽如此说,但当时世人最为?重视天相,对?鬼神总是充满了敬畏之情。
否则也不?会在人间设了那么多座神观, 还香火鼎盛,日日叩拜。
只是让阮星阑觉得很?愤懑的是,明明都是同一胎所生,公?主与明觉的待遇怎么就天差地别。
一个?是高高在上的公?主,从小锦衣玉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父兄疼宠,母后偏爱。可明觉却像个?没人要?的小流浪狗,不?得不?以奴隶的身份,在暗无天日的地方藏着,苟延残喘。
明明是同父同母所生,别人为?主,他为?奴。受尽委屈,连哭的资格都没有。
“难道说,明觉身上的巫月蛊也同那位殿下有关?”林知意蹙眉,缓缓道,“如果明觉方才说的话都是真的,那么按他说的,他的兄长如今应该是望月城的国君,此前望月城答应天斗所下嫁的公?主,难道说就是身中巫月蛊,被迫成为?阴阳人的明觉?”
此话一出,所有人的脸色都沉了下来。如果真是如此,那么明觉也太可怜了。
自出生起就被人抛弃,还要?为?一个?根本不?爱自己,不?把自己的生命当回事的皇室,献上自己的生命。
“那你们?有没有想过,也许,公?主和亲的真相,并不?仅仅是下嫁明觉。”凤凰又道,“从之前我们?看见听见的所知,天斗人蛮横无礼,兵盛国强,也许根本就不?把望月的公?主放在眼里,即便公?主当日并未逃婚,恐怕被天斗发现?其真身,明觉定然不?得善终。望月的国君不?可能不?知道这点,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