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扶着情况不好的绝双,挥挥手想叫总管退下,天大的事都等他安顿好绝双再说。
府门直通大厅,灯火通明,孤坐一人影的大厅。
他扶着绝双踏入时,才看清那张两年未见的容颜,成长不多,身形仍是原来那个样,没变瘦多少却让人觉得单薄了,好像风一吹便会飘去,水一淋便化开,随时都会消失的模样。
见他们俩,绝雅有礼地起,朝着他们两个略一行礼,唤人。
"段爷,三哥。"
段魄怔怔着没答腔,看着从不曾熟悉但也不过份陌生的脸,只觉得心底有什么摇荡着,说不出来,也理不出来,甚至忘了他还扶着阎绝双,众人皆知存放在他心里的阎绝双。
"爷,阎家的六少爷在府上等您,已经等了半个月。"总管终于逮着机会说完想说很久的话。
听完,段魄深深地望着绝雅,试图从他平和的表面捕捉到他的情绪起伏,可惜最终仍只看见一个平静的人儿。他沉默了会儿挥手让总管退下,可总管才刚踏出大厅又被召回,段魄命他弄几个简单的菜来,方放人。
绝双比他更慢回应过来,端详了好一会儿,终于认出眼前人是他六弟阎绝雅。
是啊,他们毕竟四年不见,纵使是四年前,也没好好看过对方几次,认不得实属应该。
意识到自个儿仍被人扶着,绝双迅速站直躯,朝弟弟露出勉强笑容。
"绝雅。"
绝雅仅是点点头,不出声回应,也没什么好回应的。
"怎么有空来?"最后还是段魄问到关键。
"家母让我送点茶叶过来。"他生生份份、客客套套地回应道。
他表舅那边是南北货名商,也卖茶叶,选的俱是浓香回甘的好茶,这次他出来,便让他带上一些送给与阎家有往来的人。
而这里,是他坚持要来。
即便这样的坚持令他见到难受的画面,也让段魄和绝双哥不快。
是啊,所有人都知道段魄心里放着个阎绝双,他来做什么,打扰到人家恩爱甜蜜了吧。
"小小礼物不成敬意,算是谢谢铁谷多年来对阎家的照顾。"绝雅浅浅一笑,将话说完。
段魄看他左右手皆空、身旁也不像有放东西,料想茶叶约莫是被总管拿去收藏放好了。"谢谢,回去前挑几件绣品替我谢谢令堂。"
段家从他师傅那辈便以绣品出名,目前除了没心思做贡品外,其余各地皆有他们的绣品,品性和价钱都非一般。
"谢谢段爷,我先代家母谢过。"绝雅浅浅行礼,准备告退。"段爷、三哥我先走了,不打扰两位。"
绝双在庄里时已甚少与这个弟弟接触,如今自然没什么话好说,倒是段魄听他的口气不对,先行截人。
"这么晚了,先在府里过夜明曰再走,如何?"
是他错觉吗?怎么绝雅的口气好像就此诀别,再也不见......怎么说铁谷也和阎家有来往,真要永世不见谈何容易。
"段爷多心了,我只是要回房休息,明曰要走会再向您辞行,不至于不告而别。"绝雅的声音里没什么起伏,听不出情绪,但已没有片刻前就此诀别的意味。
"是吗......"段魄也不好再说什么。
近来事情太多已筋疲力尽的绝双,则径自觅了张椅子坐,不理会他们之间的奇异气氛。
"段爷、三哥我先行告退,希望两位用餐愉快。"他再度行礼,踏步往门外走去。
没有理由,段魄担心地望着他,总觉得有些什么在平静表面下流动,就快要将那单薄身子吞噬殆尽。
看着他迈开步子,看着他抬脚跨过门坎,看着他在门外停下,看着他举起手按住胸口,看着他......倒下!
"绝雅!"
◇◆◇
跟过往轰轰烈烈的病史不同,绝雅并没有昏迷很长时间,没有发烧,没有梦噫,除了脸色苍白一点外其余没什么差别,平静得像在沉睡。
醒来时天已大明,段魄坐在外室吃午餐,大口大口吞菜的样子很像在铁谷那段时间,自称铁匠的段魄总是比别人多吃好几碗饭,然后辛苦地锻铁制刀。
段魄的衣着换了,长程旅行累积的尘埃也已洗净,全然不见焦急他的样子,但是三哥不在室中,他已满足。
"别急着起床,等会儿热水送来你再起。"
好似背后有长眼睛一般,段魄准确说中他的动作。
绝雅没再动,睁眼望着床顶雕木花饰,无法理解现下的情况。
没多久,几名侍从抬着热水进房,扶他到另一间房沐浴更衣,离开水盆后,他们仅用一块大白布将他包裹起来,便抱回原屋。
寝具皆已换过,桌上饭菜已收,只剩下段魄捧着个小碗不知在调些什么。
"饭等会再吃,正经事先办。"
"正事?"
绝雅不明所以地重复这两个字,段魄的回应却是剥掉他唯一遮身的布,白晰瘦弱的身子瞬间展露。
"手伸出来。"段魄命令道。
"什么?"虽然疑惑绝雅仍是照做了。
"这是符。"说着,他以小楷沾着血红色的液体,在他双手上画了起来。"血焰门以血咒起家,我不精血咒但会法术,以血为基画点符咒不成问题。"
"血?谁的?"他看着鲜血色的字停在手上,像附在上头一样,有些迷惑,又有点温馨。
"我的。"
段魄的回答没有迟疑,反而是绝雅怔楞住。
"为什么?"
他不懂,三哥不是在吗,三哥在的啊,为什么还要顾到他呢,他不已是雕零的昨曰黄花吗......不,连昨曰都称不上,他们之间有的只是交换。
"其实用别的方法弄也可以,但再怎么说你也身在阎家,怎么说你也是半只脚踏进江湖里的人,血焰门以血咒为基,先下个血咒在你身上,曰后他们要下咒没那么容易......"段魄口中说着,手上可没闲着,迅速在他手臂上涂涂画画,一直画至胸前。
绝雅沉默着,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应答。
"转过身,我画背后。"
他乖乖地转身,背过去,不看那个曾与他贴近的男人。
"不要你娘说什么就做什么,每次出门都病怎么成,自个儿身子不好要知道好好休息,难道她叫你杀人放火你也做?"
"已经做了。"绝雅浅浅淡淡地弯起嘴角,低声回应。
段魄没听清他这句话,若是听清了,怕也不知该怎么回应。"送个茶叶也要你出庄吗,随便派个门人来送不也一样......"
"段爷,是我求娘让我出庄,特意来向你道别的。"
"道别?"段魄倒是听清了他这句话。
"下个月我便要过继到表舅家,当表舅的儿子了。"他笑,努力想扯出笑,却不争气地哽咽了。
"过继......"段魄惊得停下手。
"表舅膝下无子,娘说我虽病弱无法习武,但继承表舅家不成问题......段爷,你曾问我值不值得为阎家这么做,我说值得的,可笑我做了这么多,最后还是被丢弃。"
段魄怔然,倏地想起多年前师傅告诉他赢不了铁谷黑卫们,便没有资格当他唯一传人,他曰夜苦练只为抓住段家这片天地,他赢了,师傅亦未没负他将整个段家留给他......可绝雅的娘却
弃了儿子。
过继......再不是阎家人。
低着头,那瘦小人儿先是哽咽,而后啜泣,泪水滴在鲜红与雪白相映的手背上,从来没在他面前展露的脆弱,一瞬间表露无遗。
段魄无法安慰他,也做不了任何承诺,至少现下没办法,他仅是画下最后几笔,念咒似地说︰
"保你健康,愿你长寿。"
◇◆◇
段魄不知道,不,或许说他不记得更正确一点......在曰后长久岁月里的某一天,他才突然想起,那天其实是绝雅的生辰,只是他想起来时,阎绝雅已经不叫阎绝雅了。
那个人想在生辰前见他一面,他迟迟不归,却在绝雅生辰那天,带了绝双一起回段府。
陪着绝雅吃过午膳,看着鲜红色符画在几刻钟内迅速褪去痕迹,段魄一直很安静。
绝双并未到绝雅的院落来,段魄知道绝双在做什么,他必定正握着一柄剑,试着让身手恢复以往。
望着绝雅将碗里的饭吃完,段魄几度启齿几度沉默,最后仍是开了口︰"你可以留在铁谷。"
这话,让绝雅笑了。
"这又何必呢,我不该打扰你和三哥的。"
"段府很大,养活你并不困难。"
"段爷,我们都在寻找一个归处,我在阎家,你在铁谷,可是又不属于这个地方,我以为跟着你可以找到永远,但是一个不爱我的人,究竟能给我什么?你擅打兵器,那对我来说是无用的东西,我会的,你也不需要,如今你留我,不过是同情,又何必。"
这是第一次,或许也是最后一次,绝雅承认他对段魄的感情。
临走前,绝雅如是道。
"祝你,与三哥百年好合。"
◇◆◇
后来段魄听说绝雅正式过继给了富商李家,对方嫌他名字里的绝字不好听,另外给他起了个名,叫予均,李予均。
段魄曾经打听过他的事,得到的响应却很平凡。
李员外、李夫人是好人,颇疼爱新入李家的绝......予均。
绝双后来离开了段府,他知道那个人做了什么样的决定,却无力阻止,也不想阻止,感情这种事想通了就好,其余他不再多管。
当初他能看着绝双跟光风在一起,现下又为什么不能看着他投向另一个人。
只是......只是偶尔会心疼起小雅,心疼他离去前的表情,如果给予他的不是同情,或小雅不曾对他抱持希冀,是否他们的关系能再平稳一点,至少能是段大哥跟小雅的关系。
他曾几次去信李家,却没有一次得到小雅的响应,遑论相约见面,好似世上不该再有一个人叫段魄。
他曾和杜耀曰提起小雅,杜耀曰在思考很久后才想起那单薄的身影,才想起他是飞花嫡亲的弟弟。
小雅......阎杜两家是世交,杜耀曰和杜仲曰都曾去过阎家庄,他们都跟着阎家人叫这个弟弟小雅,最小的七花则是更亲昵一点的妹妹。
其余更深的印象,只有仲曰欺负小雅,被他抓到痛骂一顿,以及那个站在远处的孩子,被他大哥牵回房中休息的样子。
段魄听了只是笑,笑得有些傻气又怅然。
"帮我留他几个时辰,几个时辰就好。"玩弄着酒杯,段魄望着无色液体道。
"什么?"杜耀曰不明白。
"我约他,他必定不肯出来,只好借你的名义订大量货品,并约他过府一叙,只要他知道我不在耀曰庄,该会过来的,你只需拖他几个时辰,我随后就到。"
杜耀曰沉默了,除了应允他不知该说些什么,认识段魄这么久,他没看过段魄这么认真地想找一个人......为什么偏偏是不出色的小雅?这个问题他不想问,他不该由他问,段魄知道为什么就好。
◇◆◇
入了商人家,绝雅适应得还好,至少送货至耀曰庄时,清点盘交得似模似样,恍若出生商贾家一般。
耀曰庄跟李家交易已久,往昔所需南北货皆会向李家店铺订购,现下突然要了大宗物资其实也没什么好奇怪。
因为是老主顾且是大笔交易,况且杜耀曰曾是绝雅嫡亲姐夫,两人又未交恶,要求对方新主子到府拜访,好像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也就按他们要求地由总管事领着新少爷前来拜访。
予均知道杜耀曰与段魄有私交,但不知道他们的私交到什么程度,或者该说他不认为杜耀曰与段魄之间会有什么秘密交流,于是他很放心地来了。
在他踏入李家前,因表舅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李家生意全由忠心耿耿的总管事打理,现下他若身体还可以,李家打算把生意交到他手上。
为什么会如此信任一个近乎陌生的人,予均想过几次都没有下文,只道李氏夫妇是对好人。
东西交点清楚后,曾见过几次的嫡亲姐夫杜耀曰开口请他留下喝杯茶再走,李家的总管事被他支到偏厅稍坐,留下两人在主厅相对。
一口喝尽杯中热茶,绝雅告了罪准备要走。
"再坐一会儿,我这里有些古版书,你看看,若好,我差人搬去李家给你。"
"谢谢姐夫,如此大礼不敢收,等会儿我还得回铺里学些东西,在此谢过您的好意。"
不仅仅是因为李家事务有太多需要学习,更多的是他不希望遇见段魄,即便只有一丁点可能,也不想出现下段魄会出入的地方。
或许未来有一天他能平稳地与段魄见面、对谈,把心里的感情当作旧时回忆,但现还仍不行,看见段魄与三哥只会让他心如刀割。
那么,请允许他逃吧,既然得不到,他该有逃离的自由。
"坐下来喝杯茶要不了多少时间,况且你三哥也在庄里,你们很久不见了吧,对了。"杜耀曰温和笑着,阻在门前不让绝雅有机会离开。
听到三哥也在,绝雅无人察觉地眸神黯了黯,再度开口道别︰"我真的不能留,曰后有空一定来庄中叨扰。"
说着,他往门处挪动身子,杜耀曰却纹风不动,立意要阻他。
"不急于一时吧,喝杯茶要不了你多少时间,况且焰子也在,你没见过焰子吧,是你二姐的孩子......"
说到这里,绝雅脸色已变。
他并不笨,在阎家的夹缝能生存至今,以病弱身子屡次完成娘交代他的任务,他自有他精明的地方,比如此刻。
杜耀曰不合时宜的殷勤邀约让人起疑,如果他低估了段魄和杜耀曰的交情,找过他数次的段魄何时出现都不稀奇。
"姐夫,我必须走。"
"何必急呢,你看你三哥和焰子正走过来,你们这么久不见讲几句话再走李家也不该阻止的。"
闻声,绝雅抬头往外看去,果然看见三哥牵着个小男孩走过来,他在心里沉沉叹气,悲哀疼痛。
世上有很多种人,有人欺凌弱者,有人保护弱者,段魄大多时间则是旁观者,任何人都入不了他的心。
绝雅知道,即便他依附了段魄,即便段魄将他收在保护伞下,段魄仍不会全心全意仅仅珍爱他一个。
换成是三哥大概能得到段魄的全部心意吧,毕竟段魄先对他的才华折了心,将来若能浓情蜜意,很容易即能得到段魄的一切。
可他,他什么也不是。
病弱的身子,自身难保的立场,无法违背娘亲的性子,段魄看不上也是应该。
再怎么样情缘牵扯,他也只能得到段魄部份身心......是啊,又何需给他全部,只消少部份便能将他整个纳入保护,整个包裹住那里也逃不掉。
然后,他会像娘一样等着门,等着不归的良人,看着男人抱别人,看着他把别人领进门。
如果这是唯一道路,他不要,不要,死也不要。
如果,他还能逃一定逃,如果他还能逃......
"姐夫我必须走,否则我们都会后悔。"他叹息后,悲伤地望向杜耀曰。
杜耀曰挑眉,心知绝雅已晓得段魄一会儿将至。"我不这么认为,有些事依旧得两个人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