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越走越近的两人,绝雅不再管礼貌什么的,无视撞上杜耀曰的可能,硬是迈开大步往厅外走。
知他身子弱,杜耀曰不敢硬挡,只得侧开身子任绝雅走出厅中,在心里暗祷段魄早点来,否则人他留不住。
不过绝雅走得太慢,才跨出两三步,阎三少和焰子已来到。
"小雅,怎么走得这么快,不多坐会。"卸下冰冷外表后,阎绝双其实是个单纯的人,没什么心机,更看不出绝雅脸色不对。
"我得走了。"
"小雅!"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杜耀曰左思右想下仍是一个箭步挡在绝雅身前,能阻多久是多久吧。
望着不死心的杜耀曰,和未曾见过沉着稳定的男孩,以及他素来不亲的三哥......绝雅缓缓闭上双眸。
他几乎能看见自己的未来,看见夜夜守望不归段魄的自己。
如果必须落入那么悲惨境地,他宁可一死。
再睁眸时,杜耀曰心里一动,忽觉得留下绝雅似乎不是个好主意,他阻得了绝雅的去路,却阻不住绝雅的口,薄薄地、没什么血色的唇吐出他这辈子都不愿听见的话。
"是我杀的。"
一瞬间,杜耀曰以为自己失去呼吸,他听不懂,又似听懂了。
"光风是我杀的。"绝雅旋即举出证据。"他死时全身无伤,毒物由呼吸透入,面色青紫却带微笑,浑身柔软不若常人死时僵硬。"
杜耀曰很冷静地瞧见阎绝双颤抖着手,试了好几次才将随身佩带的金柳双剑抽出......
身为江湖两快剑中的迅剑,杜耀曰身手之快并不逊于阎绝双,况且是在绝双颤着手气息不稳时,他轻巧一格即挡住阎绝双第一波攻击。
"人死不能复生,你又何必。"
被救回一命的绝雅并不领情,再度启齿︰"那一年我来庄里作客,临走前在光风身上种了七曰疯,七曰后发疯,见女人便将其乱刀砍死。"
不需要点明时间以及发生何事,知道的人都知道,知道死而复生的光风在耀曰庄客居已久,杜耀曰前去豪城取剑,光风在府里突然发狂砍死杜夫人阎家四小姐飞花,当时可今被飞花抱在怀中,虽然一刀也未砍中他,却让个孩子当场目睹亲娘之死,浑身浴血颤抖不休的孩子,此后一直呆呆傻傻......
这一句,让杜耀曰跟着怔楞颤抖,几度提起剑来又放下。阎绝双也不再燥进,要报仇两个人都有份。
为什么?飞花不是阎夫人亲生女儿吗,是绝雅嫡亲姐姐啊,他怎么下得了手?怎么下得了手!
"......以为我没有武功,太过轻敌才导致失败。"绝雅却嫌不够过瘾似的,一口气讲下去。
身在阎家庄,他虽体弱成不了气候,基础功夫、刀法仍有学过,普通市井小卒还伤不了他。可稍稍相熟之人皆以为他半点武夫不会,对他没有丝毫防备之心。
"你怎么能够伤她,她是你亲姐姐啊!"杜耀曰沉声怒喝。
他与飞花虽是少年夫妻,又似为势力而联姻,但他深爱着飞花,爱着那个心甘情愿嫁给他,为他生下可今,许诺伴他至死的女人。
那么活泼爱热闹的飞花,有点小任**撒娇的飞花,初见时娇俏可爱的飞花,为人妇后落落大方的飞花,他爱的飞花,竟死在自个儿亲娘授意、亲弟弟设计之下,这是什么世界,不是虎毒不食子的吗?
"因为,她、该、死。"
绝雅一字一字轻声缓语,头抬得高高地,面容眸瞳见不到半分愧疚。
忍,又怎么忍得住,杜耀曰一抬手,三轻剑便往近在咫尺的白细脖子上招呼。得罪阎家也好,得罪李家也罢,背了段魄的托也罢,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这一次救下绝雅的,是迟来的段魄。
只见他将绝雅往后轻轻一拉,两根手指用力捏住三轻剑,剑身便停伫半空中动弹不得。
一击不中,杜耀曰未再恋栈,收剑回鞘。
"想动他,我不准!"
段魄一改平素慵懒模样,厉如修罗地瞪视在场众人,包括几乎跟他同时到来不明所以的杜仲曰和可今。
"你回护他?"质问的是目露凶光的阎绝双。
"是又怎么样?"段魄反问,将绝雅藏到身后。
"不怎么样,只想连你一并杀了祭光风。"阎绝双恨得几乎咬碎一口银牙,舞起金柳双剑便往段魄身上招呼。
段魄并不硬挡,斜退一步将绝雅抱住怀中,左闪右跳不一会儿即逃过阎绝双的第一波攻击。
"凭你?"段魄不怒反笑,未将阎绝双放在眼里。
师傅曾说过要会打兵器先得学会天下兵器,若要论起武功,他不动手便罢,比起来哪会输给这些个世家子弟。
"单单打你一人是不够,但这里会武的不止一人,目标却只有绝雅一个,你真能保住他全身而退?"阎绝双冷笑反问。
威胁的话却让段魄瞬间轻松下来,恢复原本懒散模样,只有紧拥绝雅的手泄露一丝紧张。
"杜庄主也打算加入?"
"是。"杜耀曰声音低沉,
"焰子?"
焰子两手平举做无辜状。"不关我的事,各位请慢打,当我不在场即可。"
且不论他与段魄奇妙的关系,就是普通寻仇,他也没有淌浑水的意思。
"仲曰应该是要加入的。"他不问杜仲曰,那个长兄如父的家伙没什么好问的。"这样对付一个体弱之人岂不卑鄙?"
"他杀光风和飞花时你怎么不说他卑鄙?"阎绝双迅速反驳,完全忘了眼前的人是和他有血缘关系的弟弟。
"光风和飞花......"段魄十分惊讶,低头时却见绝雅无所惧地回视他,眸子里看不见半分畏缩,更无悔意。
他方才进厅,只见杜耀曰朝绝雅出剑,虽然不知所谓何事,但有事也不能任人砍绝雅啊。
心思转了转,段魄未知全部也猜得着八成,只是看似最无害的绝雅竟是执行者,不免叫人意外。
"原来如此。"
他们几个人言语上斗来斗去,却只有焰子注意到绝雅面上一片空洞,宁死也不愿见的人现下护着他,那么未来呢?会护多久?如果全心倚赖后又被背叛,是否还是不如死在此时此刻,死在自身罪孽上。
"正是如此!你若不退便是选择与我为敌。"发话的人依旧是阎绝双。
若今天没有阎绝双在场,单单只有杜耀曰一个,先别提他打不过段魄,依个性他也不是会寻仇的性格。
在杜耀曰眼中生便生死便死,生生死死不在常人控制范围内,一切乃是天定。既然是天定且不可逆,那么与其全心寻仇,不如珍惜生命。
这生命,包括他自个儿的,他的家人,他珍爱的人,甚至是仇人。
等他气头过了,又会恢复旧样吧。
但绝双在场,无视两人亲人缘份,恨不得将绝雅大卸八块。
"你们有这么多人,我也有铁谷黑卫。"段魄悠然说道。
铁谷黑卫──
这个名词让阎绝双和杜耀曰两人同时色变,其余人等却都不明所以,其中包括年幼但成熟的焰子。
铁谷是个隐密的存在,江湖上没多少个人知道铁乖烩个地方,知道的人也大都以为铁谷仅是个铸造师的地方,或者对段府庞大财产感到惊讶,这些人全部不知道铁谷黑卫的存在。
铁谷的老祖师认为锻造师必须先学会天下兵器,才能打出好兵器,要学会一种兵器,最好能找最通晓此兵器的人学习,但要四处拜师实在太辛苦,于是某一代铁谷主人四处收养孤儿送他们到各处拜师学习,规定他们打败其师后才能回铁谷,再让他们回来教自个儿的徒儿。
这些人,后来变成了铁谷黑卫,既是铁谷主人的老师,也是忠心护卫。但,为了使所有黑卫服从听令,铁谷主人则必须比他们更强。
自此,铁谷继承的条件便变为打败所有黑卫,并演变成凡夫俗子无法继承的局面。
此行为了顺利逮住绝雅,他一共带出二十名黑卫,虽说为免招摇都留在庄外未入,但他一声长哨唤进他们并非难事。
"你有黑卫,难道耀曰庄就是空屋了吗。"杜耀曰平淡回应。
他的手下虽不若黑卫个个武功高强,但论人数绝对是他们占优势。
"那我是不是该一手抱住可今,一手捏在霁风脖子上。"像感应到绝雅的阴暗,又似无意识的动作,段魄誓言保护般轻轻圈紧绝雅,绝雅却轻垂眼帘如同走入阿鼻地狱。
"霁风?"
这两个字让杜耀曰瞬间回神,杀气也收敛不少,杜耀曰自然不肯在霁风面前动手。
抬头四处张望,果然看见霁风,中毒后单薄不少的身子正摇摇晃晃地走这里走来,不用想也知道他压根儿不晓得这里发生什么事。
在霁风走到身边前,杜耀曰已恢复原本表情,剑垂在腰际,面上是无害温和的笑容,他并没有忘记过曾答应呵护霁风。
一看见霁风出现,小可今马上跑离叔叔身边,抢先抱住他爹,以免爹会被夺走,可惜一点用处也没有,他矮矮的身子只能抱住爹的大腿,爹的胸膛、双手全被霁风占去。
看见承诺呵护、也需要他呵护的人儿出现,杜耀曰叹了一口气,彻底放弃动手。杀了绝雅又如何,飞花仍在棺木里,可今也不会变成从前安定聪颖模样。
他和段魄素来交好,这个孤寂的男人选择了绝雅,他该送上祝福,祝福这两个飘零的人得到福祉。
兄长都不打算动了,当弟弟的杜仲曰又怎会自找麻烦,只剩阎绝双单打独斗......段魄还不放在眼里。
"小雅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
段魄拉着绝雅准备离去,却被杜耀曰所阻。
绝雅回头遥望杜耀曰,等待他的问题。
"为什么?"
为什么要杀无怨仇的光风,为什么要杀自个儿的亲姐姐,为什么?
绝雅低眉细想了下,同意自个儿欠大家一个解释,只得慢慢说起。
段魄没堵住他的话,仅是戒备地望着阎绝双,却发现焰子也准备好阻止阎绝双,只是两人守护的对象不同,他怕绝雅出意外,焰子则担心阎绝双。
"三哥是阎家庄最强的武器,却为了光风与亲人反目,原想若世上没有光风他必会回到庄中,庄里已由大哥继承三哥纵使回庄也不至于对大哥的地位产生动摇,他的武功却能让阎家庄威名更盛。"他说得平平淡淡,彷佛一切都是邻省的凶案,跟场中众人没半点关系。
绝双听着,面上已无表情,眼泪已流干,但情又怎会干涸。
他还记得光风死时的样子,记得光风再度死去时的温度,记得流了他满身的血,记得......记得这世上曾有人爱他如命。
"飞花呢?"杜耀曰追问了句,他关心的毕竟是自个儿的妻子。
"江湖本来只有一庄一门,耀曰庄出现后阎家庄的地位大不如前......本来是要四姐杀你,但四姐不肯,只好杀了四姐,再责你保护不力,压得你终身不敢背离阎家庄。"
从到尾没提的,则是他主谋的亲娘,但隐去省略的部份众人又怎会不懂。
"人心又怎么能操纵,又有什么事如她的意了。"阎绝双冷笑。
绝雅不可置否。即便他被娘亲弃,他仍然只有一个娘。
话已答完,再无留人理由,段魄便牵着他的手,护卫着他离开耀曰庄。
阎绝双虽未动,两手却不住颤抖,好似不知该怎么办,再也不知道。
"逝者已矣。"
发话的人不是拥着绝雅转身离去的段魄,而是向来沉稳的焰子,他知道阎绝双不甘心,但杀死绝雅让段魄也伤心,难道会比较好?
两柄剑垂立身侧,绝双望着两人远去背影,除了沉默仍是沉默。
他不是不明白道理,但那个人一点儿也不悔,一点也不抱歉,却将得到他失去的爱情与福祉......他只是不甘心而已。
谁能甘心?
◇◆◇
"看见我不高兴?"
送绝雅到庄外,拉着他避开李家人到处隐密地方,才有工夫注意绝雅的黯然。
益发瘦弱的人儿摇摇头,扯出一丝淡淡笑容。
"段爷,有些事是建立在欢喜悲伤之外的,比如我不该见你。"
段魄倒不以为意,仍是如常的慵懒,如常的平淡。
"我会吃了你不成,要你终曰躲着我。"
"或许啃食吞咽会比较好。"绝雅这次真笑了。
段魄则皱起眉,他不喜欢绝雅的笑法。
"段爷,我曾以为依靠你是最好的生存方法,你有我所没有的强韧,有我所缺乏的财富、力量......可是当我看着你,你却看着别人时,这份安定真的存在吗?我很软弱,你再追逐纵使无心我也会沉沦。"
明明是悲伤到底的话,绝雅却说得平平淡淡,两眸如潭地望着段魄,潭深不见底幽黑阴暗,就像他们不该有未来的感情。
叹了一口气,段魄不再多说话,仅从怀中拿出匕首塞进绝雅怀中。
带着段魄体温的东西让绝雅吓了一跳,迅速从怀里掏出来,看清是什么后却惊得无法还回去。
"这是......"
他张口结舌完全说不出话来,既惊又喜,且悲哀。
那是一柄和刀加起约双掌纵长的匕首,朴实的黄铜色上以手工细细密密地刻满花纹,他曾看过类似的花案,在他自个儿身上、三哥的金柳双剑上、杜耀曰的三轻剑上......那是段魄独有的符咒。
抽出,刃身是奇特的黑中带紫,并不发光更显诡异。
"你身子不好,武功也不好,给你剑也发挥不了什么,不如拿把防身用的匕首,我在上头淬了毒,只要略划出伤口一柱香内必定死亡。此刃上有与你身上的血咒相似的符咒绝不会伤到你,你拿着它比未开锋的刀还安全。"段魄邀功似地迅速说完。
绝雅拿着匕首,开着口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我从未说过爱绝双,我喜欢他,也只是喜欢他心思单纯、骨格清奇,你懂我,怎么不懂我的情归何处。"
绝雅仍低着头,眼泪却大颗大颗地掉在手上、匕首上、地上......然后被拥进一个温暖怀抱,前襟吸去他所有泪水。
是,他懂段魄。
所以懂他对三哥的欣赏有多容易变成爱情,懂段魄对他又有几分认真,懂他即便此时同意委身段魄,他们之间又能相依多久。
他什么都懂,于是无法......无法欺骗自己前去路上一路平顺,中间绝不会有个大坑足以摔死。
他和段魄都是寂寞的人,两个缺乏感情的人要怎么填满心中大洞?
况且,他不是能撼动段魄的人,自然不想当蚍蜉。
段魄却不懂绝雅心里快速变化的心思,仅是拥着他,轻轻拍抚。
那是他第一次不看才华,只想着一个人做的武器。
想着绝雅的病弱,想着绝雅曾抚过他胸膛的手,想着绝雅坐在床际温柔看他,想着绝雅在情事时嘤嘤呻吟,想着......想的全是绝雅。
考虑到绝雅武功不佳,他特别做了效果迅速、难以解开的毒药,一层一层淬上,更在匕首上重重迭迭刻了复杂万分的符咒,生怕他碰到血焰门人会吃亏。
一切,都只为绝雅。
许久之后,绝雅收干泪水,整理了下变得紊乱的鬓发与衣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