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微微屈拢手指,轻轻瞧着自己的膝盖,视线不动声色地在程丹若和谢玄英夫妻身上转了一个来回。
邀请程丹若,是她早就想好的决定。
首先,她不打算同时邀请大夏的几个大官,他们之间有各种派系,外人很难弄清楚,万一邀请来的客人中,有谁是仇家,搞砸了事情,那就得不偿失了。
她原本就打算只请谢知府一个。
可谢知府别的还好,人长得太美了些。汉人说瓜田李下,她必须小心,虽然汗王不在,却还有个宫布……邀请他的夫人,无论是缓和气氛,还是挟持为人质,都是很好的选择。
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个缘故。
她发现,程夫人对互市十分看好,甚至不惜自掏腰包,千金买骨。
这无疑是一个可以争取的盟友。
云金桑布自己也是女人,从来不会小看女人。所以,虽然宫布说没有必要,她仍然坚持邀请了她。
事实证明,自己的感觉没有错。
谢知府一直没有说话,但如果他不赞同妻子的意思,为何不打断她?显然,铁器是底线,其他不是不能谈。
想及此处,云金桑布不免有些可惜。
她是真的非常想要铁锅,一来铁锅更好用,二来,铁多一点总是好的。
可大夏的态度太坚决,今年才第一年,他们肯定不敢答应。
强行逼迫呢?
她掂量了番,遗憾地放弃这个念头,铁锅终究不是最重要的东西,各部族已经在互市中尝到了甜头,假如交易结束就发难,以后再开就难了。
下面的部族也不会再全力支持他们。
说到底,粮食、盐、茶叶和丝绸,才是最重要的。
云金桑布想了很多,但表露在脸上,也不过是喝杯酒的功夫。
她道:“诚意是互相的,程夫人所言,字字在理,我相信你的诚意,这一杯我敬你。”
程丹若早有心理准备,举起手中的酒杯:“不敢当,我敬夫人才对。夫人深明大义,两国和平,指日可待。”
话毕,爽快地将剩下的酒全喝了。
她如此识趣,倒叫云金桑布不好借题发挥,喝了酒,便平复心绪,反问:“谢知府,程夫人今日此言颇有道理,倘若我们不买铁锅,买其他的炊具,可否再加开一市呢?”
谢玄英看了妻子一眼,刻意露出几分无奈之色,然后,好像并不情愿,但给妻子面子似的,慢吞吞开口:“集市不行。”
说了一年开两次,绝不能增加到三次,至少今年不行。
太顺着鞑靼,难保皇帝觉得他心肠太软。
云金桑布听懂了他的意思,笑意加深:“我说了,我想和谢知府做生意。”
“夫人给的消息,只值三十个砂锅。”谢玄英公事公办道,“这我现在就能答应你。”
他一面说,一面朝程丹若露出“这样行了吗”的表情。
程丹若会意,朝云金桑布摇摇头,叹口气,一副“你们这么没诚意我也实在帮不动”的无奈之色。
他们夫妻俩一唱一和,明显打配合,可还是有心急的人上当。
坐在下头当陪客的小部族首领,终于忍不住,跳出来说:“三十个怎么够?!”
他们今天坐在这里,是想分一杯羹,三十个,两个大部落都不够分的,他们连喝汤都轮不到。
云金桑布立即道:“可不是,这也太少了。”
“夫人可以拿更多的东西换。”谢玄英平静地说。
云金桑布道:“我们可以留意建州和察哈尔。”
谢玄英:“什么时候有消息,什么时候换,我绝不拖欠。”
然而,哪来那么多消息?宫布有点沉不住气,想再开口说什么,程丹若适时开了口。
“其实,贵部也有很多值得交换的东西。”她道,“比如,沃儿都司有煤炭,为什么不拿那个换呢?”
沃儿都司这个词很陌生,但翻译成“鄂尔多斯”,那就耳熟多了。
这是河套地区十分重要的一部分,曾属于大夏,但后来为蒙古所夺,大夏便建立长城防守。
如今,鞑靼实力高涨,已经吞并了部分鄂尔多斯地区,并以鞑靼王为汗王,往来十分密切。
而程丹若说这里有煤炭,全靠当年读书认真,记得地理课说过,鄂尔多斯有一个东胜煤田,但具体在哪里,她就不清楚了。
反正有,至于蒙古人有无开采,却是不清楚,此话不过诈一诈他们。
可惜的是,离鄂尔多斯很近的布日固德,开口回复:“我从未听说过这种东西。”
程丹若:好吧,你们没有开采。
“硫磺也可以。”她退而求其次。
云金桑布眸光闪了闪,也笑:“我也没有听说过这个。”
真不知情,就该问一问是什么东西了。程丹若见骗不过他们,只好说:“山羊毛总有吧?”
“羊当然是有的。”云金桑布说,“其实我很好奇,夫人为什么要收羊毛呢?”
程丹若坦荡道:“羊皮昂贵,不是家家都穿得起,羊毛虽然粗简,但也能用以御寒。”
这个理由,云金桑布是不太信的,可之前她买羊毛,还能千金买骨,现在仍旧要羊毛,多少说不过去。
“贵部的牧民需要炊具,大夏的百姓需要御寒之物,陶器与羊毛,与战事毫无关系,最能体现我们双方的诚意。”程丹若道,“夫人意下如何?”
云金桑布踟蹰片时,倒也同意她的说法,这两个物品都不敏感,容易走量。
但做生意么,总有讨价还价的时候。
她说:“全是陶釜未免也太寒酸,天朝上国,总不能拿这打发人吧。”
程丹若看了谢玄英一眼,他说:“夫人还想要什么?”
“铁锅,只要十个。”云金桑布摊摊手,“在座的一家一个,总不能让客人白跑一趟。”
谢玄英皱眉想了半天,非常勉强地说:“铁器要向朝廷申请,为此劳师动众,恐怕不值得——铜锅我可以做主。”
微微一顿,说,“贵部真要铁锅,不如明年上贡时,向陛下恳请。我等皆不能自作主张。”
话说到这份上,云金桑布也无可奈何。
她只好安慰自己,再过几年,大夏也尝到了互市的好处,他们再给朝廷的人送点厚礼,说不定就能行了。
汉人说,欲速则不达,也是有道理的。
遂颔首一笑:“成交。”
第213章 酒中意
或许是最终没有达到交易铁锅的目的, 对方多少有些耿耿于怀,又或许, 他们就是想在酒桌上给汉人点颜色看看, 总之,虽然谈妥了正事,酒席却刚刚开始。
鞑靼部大大小小十个首领, 轮流来灌谢玄英。
一个个都有好借口, 不是“大夏与我部永为君臣,世不背叛”, 就是“今后同为兄弟, 永不侵犯”。
理由如此冠冕堂皇, 谢玄英怎么可能不喝呢?
程丹若给了他几次眼神, 想他装醉, 可谢玄英身为大夏臣子,又自来傲气,如何肯轻易认输?
所以, 只要喝得下, 他就照喝不误。
灌到最后,程丹若火气都上来了。
她和云金桑布说:“他们喝他们的, 不如我与夫人商量一下交易的事。”
云金桑布问:“程夫人有何见教?”
“我想,交易时间在十二月,如何?”她问。
云金桑布惊讶道:“十二月天寒地冻, 草原也不便出行,这未免也太晚了些。”
“不晚。”程丹若正色道,“我要令人选最好的陶土, 修建全新的窑厂,请来技艺最好的师傅, 制作出最精美的陶釜。”
云金桑布马上知道不对,怀疑她想趁机涨价,谁料接着,她就冷冰冰地跟上一句理由。
“毕竟,为了两国邦交,永为睦邻,我们必须展现‘诚意’。”
云金桑布听懂了,给了其他人一个眼神。
正准备灌第二轮的宫布便坐了回去。
云金桑布道:“程夫人太客气了。”
程丹若露出浅浅的微笑:“应该的。”
好不容易谈妥交易,云金桑布不想在这时出岔子,她用蒙语问了侍女时间,得知已经不早,便道:“时候不早,虽然今日与夫人相谈甚欢,但明天还有最后一天的集市,谢知府公务缠身,不好再多留了。”
谢玄英维持着仅有的一点清明,道:“蒙夫人招待,倍感荣幸。”
他看了程丹若眼,举起酒杯,“我最后敬夫人一杯。”
云金桑布含笑喝了,又用蒙语和其他首领说了几句话,他们也举起酒杯。
大家最后饮了一轮酒,算是散场。
程丹若也有些醉意,虽能够控制,但佯装不胜酒力,抱住谢玄英的手臂,为他提供支撑。
谢玄英从前也没少在宫里替皇帝喝酒,哪怕神智已经混沌,仪态依旧无损,与众人道别。
帐篷外,夏夜的凉意扑面而来。
程丹若说:“我喝醉了,骑不动马,和你共骑吧。”
谢玄英点点头,其实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但紧紧握住她的手,不让她离开自己跟前。
田北牵来冬夜雪,程丹若先上去,而后,谢玄英也勉为其难地上马。
此时,他似乎短暂地清醒过来,挽住缰绳,朝各部首领道:“承蒙招待,今夜痛饮,诸位不胜酒力,请留步。”
他要强,对方也要强,不肯坠了颜面,大笑道:“我等没醉,谢知府醉了。”
谢玄英搂住程丹若的腰,维持身形:“若不尽意,改日我做东,请各位到得胜堡,再叙。”
对方的笑容僵住了。
孤身进得胜堡,能不能出来可就不一定了。
谢玄英弯起唇角,眼眸清亮:“留步。”
他们便没敢再纠缠。
程丹若也朝云金桑布点点头,友好作别。
凉风习习,冬夜雪已经熟悉两人共骑的情形,摇摇脑袋,慢慢小跑起来。
护卫们手持火把,在前面开路。
程丹若想去拿缰绳,可谢玄英抓得很紧:“别动,靠在我身上。”
他口齿清楚,一时间,程丹若竟不能确定他是否真的醉了。
路途无声。
谢玄英挺直背脊,确保她整个人都掩在怀中,不露分毫。程丹若觉得他整个人僵硬得不像话,仿佛蓄势待发,应付可能出现的危机。
她忍不住扭头,去看背后的草原。
火把明亮,帐篷的缝隙里是似有若无的窥视,没有人知道,是否会有一支冷箭突然出现。
“没事,不怕。”谢玄英说,“有我在,靠着我。”
她慢慢点了点头。
这一段路变得无比漫长,谁也没有说话,终于,队伍靠近了得胜堡。守卫验证过身份,开门将他们放了进去。
城门关上,程丹若便觉后背一沉,他的分量压了下来。
带着酒气的呼吸扑在她耳边:“进城了?”
“嗯。”她握住他的手,“回去了。”
他便把脸颊靠在了她头上,结果被头面扎到,讨厌地别开。
“忍忍。”程丹若也有点头重脚轻,竭力摒除头晕感。
回到住处,谢玄英一下马,醉意就很明显了,全靠护卫搀扶着进屋。
玛瑙和梅韵也过来扶她:“夫人?”
“我还好。”程丹若喝得少,又在帕子上吐了点,还算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