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进屋,立马走到净房,在丫鬟担忧的视线下,手指压住舌根。
身体产生呕吐反应,还未消化的食物和酒水被挤进喉管,吐到了恭桶里。
玛瑙赶忙去倒水:“夫人何必如此?”
“没什么,吐出来就好。”程丹若喝的酒不多,呕出一半,胃里的灼烧感便顿时减轻,没那么恶心了。
她用冷水洗了把脸,喝碗解酒汤,缓了口气,坐到床边。
谢玄英已经倒在了床上,但未失去意识,皱着眉难受。
“起来。”程丹若指使梅韵一道将他扶起,“头疼吗?想吐吗?”
他点点头,撑开眼皮,见到是她,又别过头。
程丹若拿来痰盂,端到他面前:“吐。”
他不肯把头转过来。
程丹若爬到床上,从后头抱住他,手摸到胃部,轻轻按压。
谢玄英控制不住身体的本能,连忙转头呕吐。
程丹若拍着他的后背,非常镇定:“吐出来就好,你喝太多了。”
虽然催吐不健康,可过度摄入酒精容易酒精中毒,这里可没有药用,吐出来更安心一点。
吐都吐了,谢玄英不好再矫情,又喝了她递过来的浓盐水,把能吐的酒水都吐了出来。
人也清醒了些。
“我好多了。”他恢复了语言能力,去上了个厕所,然后也擦了脸,又喝了一大碗调配好的解酒汤。
他情况尚可,程丹若就忙自己的,飞快卸妆:“什么时辰了?”
“快三更天了。”
“热水放着,你们去休息吧。”程丹若道,“我明天睡醒再洗漱。”
玛瑙问:“可要吃些东西?”
“不必了。”她道,“我们也歇了。”
两个丫鬟这才掩门出去。
程丹若把蜡烛挪到炕桌上,倒了盆热水,脱袜子洗脚。
谢玄英轻轻踢了踢木盆。
“行吧,今天一起凑合一下。”她让开一个位置。
他把脚伸进来。
四只脚浸在一个盆里,实在有点挤。程丹若抬腿,踩到他的脚背上。
他握住了她的手。
两个人都累极,便没有说话,安静地泡完脚,吹蜡烛上炕。
“丹娘。”他叫她。
“嗯?”
“你受委屈了。”他贴住她的脸颊,“是我没有本事。”
程丹若:“别胡说八道,我愿意喝这顿酒,又不是白喝的。”要是喝几顿酒,就能两国和平,百姓安居乐业,做梦都会笑醒。
但他紧跟着又来了一句:“那你后悔吗?”
她知道他在说什么:“不后悔。”
他收拢手臂,没再说话。
次日。
程丹若被透进纱帐的阳光唤醒。
她睁开眼,看见枕边的人。他依旧在睡,手脚都搭在她身上,将她拢在怀中,自然浓密的眉毛微微蹙起,唇角也抿得很紧。
淡光熹微。
程丹若不急着起身,安静地注视着他。
她很喜欢这一刻的宁静。此时,天地都未苏醒,现实的种种艰难,暂时被屏蔽在锦帐之外,世界纯粹又简单。
心绪平缓,神思松弛,慢慢的,脑海中绷着的弦,在流淌的静谧中逐渐放松,就好像从前的周末,在明亮的宿舍中醒来。
不用上课,没有考试,什么都不用急,舒舒服服地继续躺着。
以前的时候,她会玩会儿手机,现在当然没有,不过,玩男朋友也是一样的。
她想着,伸出手,在他喉结上轻轻摸了一下。
没醒。
再碰碰他的睫毛。
指尖痒痒的。
她正想再摸一下眉毛,他忽然就把眼睛睁开了。
程丹若动作顿住,飞快闭眼假寐。
谢玄英搂紧她,嗓音还带着惺忪的睡意:“要吗?”
“昨天没洗……”她有点犹豫。
他再贴近些:“唔。”
“你酒醒了?”她问了一句废话。酒精会抑制部分功能,他醒没醒,身体可比嘴巴诚实,于是又加了句,“头痛吗?”
“还好,酒不错。”谢玄英呼出口气,感觉仍有酒味,嫌恶地皱皱眉,放弃了与她亲近的念头,“昨天也吐过了,没事。”
说起这个,他很是在意:“没吐到你身上吧?”
程丹若抚着他的背,宽慰说:“我也吐了,别放心上。”又说,“你是活人,不是神仙,吐的不是花也很正常。”
谢玄英一点都没被安慰到。
假如他们像老师和师娘一样,夫妻恩爱几十年,什么都见过了,确是无妨。可丹娘心里……还没怎么有他,他才不想就这么变成愚夫俗子。
“以后这种事,让丫头做就是了。”他闷闷道,“何必脏了你的手。”
她道:“我不喜欢,我照顾得更好。”
谢玄英不由瞅了她眼,试探地问:“那,让她们端着盘盂,总行吧?”
程丹若有点好笑,他真的很有心理包袱。
但可以理解,夫妻之间太没有距离,很容易失去感觉。她也不怎么想让他围观自己呕吐腹泻的场面。
“可以。”
两人达成共识,又温存了会儿,方才起床洗漱。
这一日,几无要事。
日暮时分,程丹若让玛瑙出去了趟,用人参和甘珠儿交换了羊毛。谢玄英则和钱师爷算了算今日的税钱,对两天的交易量有了大致的数目。
隔天,返回大同府城。
痛快地淋了个澡,程丹若换上自己缝制的真丝吊带裙,因形制如抱腹,毫无违和感,外罩一件葛纱半臂,卧在竹榻上看契书。
宝源号和昌顺号各递了拟好的契约,分成一模一样,细节却有不同。
同样是三三三一,宝源号的意思,是她以技术独占三成,他家出织娘和机器,负责纺线和手织毛衣,以人力占三成,昌顺号则负责收羊毛和一半的销量,以渠道占三成。
剩下的一成用来打点。
而昌顺号的三三三一又有不同。
她的三成和打点的一成不变,但他们是和宝源号各出三千两银子做本金,一起经营毛衣生意,用钱算股份。
看得出来,宝源号想着现在吃亏几年,等她走了,大可以撇开昌顺号,自己垄断经营。而昌顺号知道,自家在人手这块薄弱,宁可不占便宜,也要做久。
谢玄英见她沉吟,凑过来看了眼,摇摇头:“商人逐利而无大义。”
“这倒未必,家国大义面前,很多人是有良心的。”程丹若思索道,“不过,这两个方案都不行。”
他问:“你打算怎么做?”
她道:“我赞成出资,重新成立一家专做毛衣的商号,避免宝源号坐大,他们背后毕竟有人,还是要防范一二。”
谢玄英颔首道:“应该的。”
“其他的无非就是钱。”她笑笑,“其实也好解决,我不要那么多就是了。”
说着,在纸上写下几个数字,问他,“如何?”
谢玄英不由叹息:“你倒是舍得。”
“有权迟早有钱。”她说出官场心得,“无权迟早没钱。”
他深以为然。
论贪论富,莫过于太监,可抄家之际,万贯家财也不过是催命符罢了。
“你想得很周到了,但是,少了一个人。”他提示,“别忘了御史那边,打点好了,免得他们拿你和鞑靼交易作文章。”
她以手覆额:“真忘了。”
又琢磨着修改了一下,看向他。
谢玄英点点头。
她这才将水撒到纸上,模糊了墨迹,吩咐道:“玛瑙,传个话出去,我明天见宝昌的两位东家。”
第214章 定股份
天气渐热, 程丹若的见客时间提早到了巳时。
宝源号和昌顺号的两位东家,来得都挺早, 约的九点, 八点半都到了,还是前后脚。
程丹若进屋时,他们刚端上凉茶, 眼神刀光剑影, 各有深意。
“这么热的天气,劳动两位跑一趟, 真是过意不去。”程丹若说, “梅韵, 叫人多取些冰来。”
又道, “两位喝些酸梅汤, 咱们今天有话直说,谈妥了也省得大热天受罪。”
昌顺号东家道:“夫人太客气了。”
她摆摆手,不同他们多废话:“两位的契书我都看了, 说实话, 我都不满意,索性自己拟了一份, 两位且瞧瞧。”
玛瑙递给他们一人一份抄录的契书。
她开门见山,打了两只老狐狸一个措手不及。
他们不得不先放下茶盏,查看里头的内容, 少时,双双露出讶色。
宝源号东家道:“程夫人,这……”他斟酌不定, “为何又多出几家的份额?”
昌顺号东家则先是一喜,而后担忧:“即便要多打点, 您的份额也太少了。”
“两位听我一言。”程丹若条理分明地说,“两位既然决定共同经营生意,以后就有的是互帮互助的时候,倘若以差事划分,未免死板。按照宝源号的说法,收集羊毛是昌顺号的事,那我这回和胡人做了交易,收来的羊毛,是照价卖给昌顺号吗?”
宝源号的这份协议,其实试探的涵义多过别的,当下便道:“夫人所言有理。”
协议里说,程夫人只是以织衣入股,可宝源号的根基在山西,将来进京城,当然少不了靖海侯府的提携。
故而他爽快改口:“是我思量不周了。”
谁也没信这话。
程丹若自顾自往下说:“至于经营的方式,宝源号的顾虑我也明白,但虽然你家织娘多,毛衣却是新活计,谁也不熟,你家还要维持潞绸的纺织,腾不出太多人手。
“说到底,一家之力有限,养织娘又织毛衣,谁也撑不起来,主要还是以生产毛线为主,毛线运到各地,委托各家妇女回家纺织,以件计手工费,无疑更合适。”
昌顺号东家立即道:“夫人说的是。”
“我知道,宝源号的人头更熟,织娘经验丰富,今后的染色、技法,都要靠你家多出人费心,所以,予你三成的股合情合理。”
程丹若的语速不快,但直截了当,几乎没有废话,“昌顺号两成五分,比宝源号少的五分股,并不在于你家不懂纺织,只是给别人面子罢了。你也莫要在意。”
昌顺号东家霎时默然。
他明白了程丹若的意思,多给宝源号五分,是给他背后的人,他们打点后剩下的利润,未必比太原程家多。
“其他需要打点的,我就不多说了,只是一成不够,各方各面都打点妥当,牵扯到胡人那边,也别落人口舌,昌顺号的五分补到这个地方。”
打点有多重要,两个行商的远比她清楚。
送礼不可怕,送得进去,以后就是一条路子,他们均无意见,甚至十分乐意。
“这样就去掉七成了,我个人只占两成,剩下的一成,我在大同物色了一些本地商户。今后收购羊毛或流通毛衣,必定要过大同。”程丹若道,“他们不参与经营,只出银两,这是我个人的私心,总不能忘了本地的父老乡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