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玄英也没忍住长昼的困意,过来歇午觉。
蝉鸣聒噪。
再一觉朦胧睡醒,已经是下午三点钟了。
庭院的西面已经架好了穿针楼。
这是用三张桌子搭成的,底下一张大四方桌,上面两张桌子一仰一合,四周围上床罩,正面垂下一面卷帘,周围则挂着彩线、流苏和鸟的羽毛。
晚上拜月时,大家会依次登上这座穿针楼,对月穿针。
因放了丫鬟们的假,院子里静悄悄的,程丹若独自欣赏了会儿彩楼,把谢玄英叫醒,让他再帮自己画一幅钩针的。
“我总画不好。”她抱怨,“笔太软了。”
他问:“你要硬的笔?”
程丹若:“你见过?”难道已经有羽毛笔传入了?
“唔,以前见过一卷唐时的佛经,是用硬笔抄的。”谢玄英说,“打发人去找找,这里许也有。”
她将信将疑地应下。
今天画的是第二幅,织完一行另起头的内容。
因是打算雕版刻印,图画无须上色,只要轮廓,谢玄英画得很快,赶在晚饭前就替她修改好了。
这时,丫鬟们也赶着回来了。
她们毕竟有数,玩一两个时辰已是主子开恩,不会错过晚膳。
今晚吃的是长丝汤(粉丝汤)、同心脍(煎炒猪心、猪肝、猪腰)、明星酒(泡酪酒)、丝注面(细丝面)。
此外,还有一二时令菜。
饭毕,点上九华灯,准备晚上拜月。
今天没有男人待的地方,包括谢玄英,他被赶到前面,和师爷们讨论公务,把地方留给姑娘们。
他一走,丫鬟们马上活泼起来,叽叽喳喳地在院子里说话。
天色还未暗透,玛瑙就说:“夫人,染染指甲可好?”
程丹若知道,假如她没事在做,她们也放不开,遂笑道:“好啊。”
今天染指甲也有说头,称为巧甲。
燃料依旧是凤仙花,加入白矾,捣烂过夜,据说染巧甲后搔背,不容易生痱子。
不独是手,脚趾也要染。
渐渐的,天就黑了。
月亮升上天幕,柔和皎洁。
丫鬟们你推我我推你,嬉笑着登台穿针。
穿针有几种玩法,今天有彩头,大家也就像模像样比试起来。
一种是比一炷香的时间,谁穿的针更多,这是细线穿细孔,手熟的人不必看,全靠手感就能扎得准。
还有一种用的粗针,比谁穿进的线更多,这比细针更考究功夫,针眼越穿越细,到最后多一根都难如登天。
但今天喜鹊揣度着程丹若的心思,挑的彩头是一支金簪。
虽然分量不重,可胜在是金,丫头们都有些眼热,拿出十二分功夫比斗。
赛了三局,最后,竹篱以微弱的优势胜了喜鹊,拿走了金簪。
喜鹊最后只得了一对金耳环,而第三名的梅韵则一对翡翠坠子。
其他丫头没拿到首饰,程丹若就给她们发了“安慰奖”:些许银锞子。分量也有几钱重,相当于一两个月的月钱了。
所有人都很高兴,喜滋滋地道谢:“多谢夫人。”
“时候不早,我去歇了。”程丹若道,“你们要闹,就去西花厅那边,今晚不必留人。”
她们更开心了,这就意味着大家今天能在西花厅喝酒打牌,反正隔了个中院,只要不吵着东边的主子,随她们怎么乐。
倒是玛瑙和梅韵把持得住,没马上跟着去,先服侍主人梳洗铺床,等到程丹若摆摆手,方才压抑着喜色,将门带上,快步退下了。
室内一片静谧。
谢玄英坐到床边,将她的腿挪到自己膝上:“你也太惯着她们了。”
“都是十几岁的姑娘,一年到头没个休息的时候,松快半日不好吗?”她屈起双腿,“你干什么?”
“颜色不是很红。”他捉住她的脚踝,端详了会儿才放开,“你肤色白,正红更好看。”
程丹若道:“我不喜欢深红。”
“为何?”
“正红像血,浅红更显气色。”她如是道。
谢玄英又瞧了两眼,转而赞同:“也对。”一面说,一面自怀中摸出一串五色丝缕,捉住她裸露的手臂,缠绕打结。
程丹若抬抬胳膊,不明所以,却见他又将丝缕的另一头,缠在自己的小臂上。
两人就这样被五色丝线给捆住了。
“这是什么?”她不解。
“‘相怜爱’,不分离。”他认真道,“今夜不能摘下。”
程丹若:“……”古代总有全然没听过的习俗。
她别扭地瞧了会儿,知道他信这个意头,便不说要摘,只是问:“这么紧,如厕怎么办?”
谢玄英愣住,低头看看留出的距离,也不过三寸。
他想想:“把头转过去?”
听声音也很羞耻吧……程丹若默默想着,明智地没有开口。
谢玄英吹灭蜡烛,揽着她躺下。
“又七夕了,我记得三年前的这时候,我们在海上。”他说,“你做了首诗,说自己不过七夕。”
她不由道:“你记得好清楚,我都忘了。”
“和你的事,我都记得。”微弱的月光下,他把玩着她的手指,“但后来你进了宫,我们再没有一起过过。”
程丹若只好道:“还有以后。”
他满意了,咬耳朵:“你今天应该作诗的,不然这个月给老师写信,他一定会问你。”
她悚然:“大过节的不要提这个。”
“没良心,我提醒你呢。”他亲吻她的唇角,“不过,我替你写了。”
“我可以自己写……”程丹若抬起手,想推开他,结果手臂被丝线牵绊,完全抬不起来,“欸,差不多行了,今天不是道德腊?禁、房、事。”
七夕是五腊之一,但凡腊日,一般要修身养性,不行房事。
谢玄英的动作倏地顿住,半晌,灵活变通:“我们过乞巧,不过腊日。”
程丹若故意道:“君子慎独,不要自欺欺人。”
他登时哑然,不知道该不该做。
少顷,过不去心里的坎儿,悻悻躺平:“罢了,明早再说。”
程丹若抿住唇角,竭力不笑出声,心里却莫名安宁,不由轻轻握住他的手。
谢玄英扣住她的五指,望着窗纱外的月色,道:“我们再联次诗,好不好?”
她说:“好。”
“你先。”
程丹若随便起了一个头:“重七弦月弯如弓。”
“好。”他夸赞,立时接住,“银光照却纱橱中。”
皎皎月光照纱橱,不就是此情此景吗?
她心知肚明,干脆成全他:“巧手织成五色缕。”
他果然不假思索:“牵住芳魂两心同。”
程丹若愣住了。
*
东花厅已经熄灯,西花厅却灯火通明。
众丫头在厢房拼了两张八仙桌,凑了钱叫了桌席面,请林妈妈坐上首,其他人在下头随意坐了,一面吃酒菜,一面行酒令。
都没读过什么书,自然玩不了风雅,便只划拳,输的喝一杯。
林妈妈年纪大,陪她们闹了会儿便觉得累,也知道自己多留不合适,说:“东边不能一个人也没有,我先回去了。”
玛瑙忙道:“我同妈妈一道。”
“不必,夫人专程给的恩典,辜负反倒不美。”林妈妈明事理,也不忘记敲打她们,“你们算是好命,跟了个善心慈和的主子,我们年轻的时候,哪有这过节的福分。”
丫头们赶紧应下:“都记着呢。”“绝不敢放肆的。”“妈妈放心。”
林妈妈这才起身回去。
她一走,丫头们愈发随意,你灌我一杯,我捉弄你两回,闹得累了,各自寻地方坐着说话。
做丫头的,谁没点苦楚,薄酒下肚,也就勾出无限心事来。
竹篱握着金簪,悄悄走到玛瑙的身边,将簪递给她:“这是我孝敬姐姐的。”
玛瑙忙道:“莫要如此,是你赢的就收下,夫人也不喜欢这个。”
见她面色为难,也叹了口气,道:“你放宽心。”
竹篱低头绞着衣襟,不安地问:“姐姐,夫人到底……”她嗫嚅着不敢问。
玛瑙正色道:“我知道,你听那些外头来的说了些有的没的,她们是商户人家出来,最不讲规矩。夫人的脾气你是知道的,真要卖了你,哪还用等到今天?”
竹篱都快哭了:“我、我不知道,爷每次看我,都像看脏东西,我真的怕……”
“唉。”玛瑙摇摇头,搂着她靠着自己坐下,“依我看,夫人的意思,是想等竹枝她们放出去时,顺带把你也放了。”
竹篱不吭声。
玛瑙问:“你不想出去配人?”
她咬着嘴唇,半晌,实话实说:“我知道,爷是不会收我的,可出去……我、我也怕……”
玛瑙叹了口气,也惆怅起来。
她们这样的丫头,生在内宅,长在内宅,没有见过外男,忽然就要被配给一个小厮管事,以后给他生孩子,生的孩子又继续伺候人,实在是……没个指望。
靠墙的炕角,喜鹊和竹枝也在说悄悄话。
竹枝说:“也不知道家里怎么样了。”
喜鹊道:“你想家了?”
“我还没离开过侯府这么久呢。”竹枝道,“你呢?”
喜鹊道:“我也是,不过,我爹妈有哥哥弟弟照顾,我倒是不担心。”她十分乐观,“其实,外面也挺有趣的,从前闷在家里,天都是小小的。”
竹枝也笑了:“大同这边穷是穷了些,不过比京里松快。”又中肯道,“夫人脾气好,从前爷不大回院子,我们也不敢出去,一天天地闷着。”
她俩说起针线上的事来,讨论要不要织两件毛衣,送信的时候捎带回去,也好让家里安心。
庭院里,梅韵独自坐在葡萄架下,怔怔地望着天空的月亮。
她久违地想起了自己的父母,依稀记得家里有个篱笆,也能看见月亮。但想回忆家人的模样,却发现已经记不清了。
一霎间,潸然泪落。
第216章 毛衣店
几乎整个七月, 程丹若都在为毛衣书而奋斗。
谢玄英替她找到了芦苇笔,这是在西北地区才有的硬笔, 芦苇所制, 笔头削成斜角,中间一道缝,与现代钢笔的笔舌一模一样, 储墨很好, 书写也流畅。
她靠着这本土化的硬笔,终于顺利画出十几幅教程图。
正式交付刻印前, 专程叫了严刑书的孙女来, 她十三岁, 略识得几个字, 懂一些女红。
程丹若让她看着图学, 她只研究了一下午,就顺利织出了一段料子。
但严小娘子也说,最好能配有文字, 不然光看图还是有些吃力。
程丹若当然也打算配文字, 可图样一定要考虑到大多数妇女的文化水平,文字只能辅助, 还是要靠图。
不管怎么说,既然一个全未接触过毛衣的人,能照本宣科织出正确的针法, 那么姑且可以刊印了。
——她没有时间再逐一修改,八月份,无论如何都该开始推广, 否则就赶不上这个冬天。
若是不好,明年改版就是。
而这本教打毛衣的书, 就很质朴地被命名为《毛衣图》。这回,程丹若用了上次谢玄英的建议,署名为程措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