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阶闻声止步,敛低的眼澜微动,想起那些在灯下与女郎就近相坐,被那双含带疑问的清水娇眸望着,为她讲解纵横之策的日子……他稳声回道:
“入蒙城境前,国策五百篇正好讲完。”
五百篇,从女郎招揽他之日算起,不足半年时间,已尽数通读。
所以沈阶才说,任何一个初次见到女郎外貌,以为她只是个娇软无害的小姑子,从而小瞧她的人,都会吃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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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缨所言,确亦,有你的道理。”
书房中,谢止面对簪缨,发现自己竟有几分势弱,轻咳道:“另外两条又是什么,阿缨且继续。”
簪缨喝了口茶水润喉,不紧不慢道:“世兄若应了第一条,后面才能谈。若不应,后头的话也不必说了。”
谢止噎极,反笑一声。他之前竟以为,只要屏退簪缨身边的人,便能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说服她。
事实却正相反,他一时大意,被这个比他小了近十岁的女娘逼至一隅。
谢止年少成名,久侍君侧,亦非被猪油蒙心之人,簪缨的做法一心为民,这一点他岂会听不出。
不过他所担心的隐患,也并非不存在,只是这个烫手山芋由簪缨抛给了他,需要他这个新任太守自去衡量。
谢止沉思片刻,终于松口:“朝中这次同派了一位军事都督与我同道,便是长公主驸马,镇南将军江洪真,涉及州军之事,需知会他。”
簪缨轻哦一声,作势起身,“那就等府君说服了江将军再来吧,但要尽快,迟,我这里说不定要怎么变卦的。”
“且慢!”
谢止拦住她,知道今日必商略出个共识,眸色清沉,咬牙道:“好,此一条件,我应你。都督那边自由我去说项。阿缨,你还是唤我世兄吧,否则我心里真是没底。”
簪缨看他俊美的面容上流露出浅淡苦笑,却依旧风神都雅,不由笑道:“世兄是爽朗人。那我便说第二条:敦学。”
她请谢止开设郡太学,与京中太学的不同是,只收纳寒门子弟入泮。
谢止微愣,比起上一条的千难万难,这一桩已是轻而易举之事,点头应下。“我亦有此意。”
“第三,九品中正的取任官制下,野间必有遗才,请世兄遍访贤士,征辟出仕。且消息要与我共通,容我先挑得用的揽在门下,余下的,世兄自留,至于给个五品的记室、文掾之类,便任君择取了。”
谢止一听挑剩下的给他都要五品官,下意识失笑:“上品无寒士,莫说五品,便是上六品的寒士也无几个啊。”
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从前活在宫里,簪缨满目接触的皆是人上人,对此还无什么观感,眼下再想,讽刺淡笑:“我身边的人,还不屑于五品。若有真才干,又何必拘泥品阶。”
商
讨到最后,这三条谢止都只能答应下来。看得出,他此刻的脸色已与进门时的从容自如大相径庭了。
不过谢氏子弟,毕竟有家门底蕴在,即使猝然遇事,也不会过于失色,道:“我既答应了你三条,你只需答应我一个条件,这个交换,不吃亏吧?”
簪缨点头请他说。
谢止道:“我出京前,陛下有一道秘谕,不追究你在蒙城所为,不过你得离开豫州,且不可再向北。”
簪缨听了,便知朝廷忌惮她与小舅舅相交,“不可向北”,无非是不可入兖的委婉说辞。
身着霞裾青衫的女子明眸流转,低头淡淡一笑。
她本也没打算去兖州,使小舅舅分心。
“好,我答应。世兄如此信赖包容我,我自当投桃报李,让世兄的差事办得圆满,不让世兄为难。”
她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张泥金笺,“险些忘了,这上面有三道试题,是我取才的标准,请世兄上任后,即刻广告各郡,若能传达到外州,便是更好。但凡答得上问题的,无论是何家世,无心入仕的,赏金一铤;有心入仕者,察其品学兼足后,即能入仕。”
谢止明知她前半句是故意嘴甜,然听着无一丝烟火气的吴侬软语,心中依旧如有清泉滑过,涤净烦忧。
听到后头的话,他又在心中自语,只怕不是忘了,而是见谈到火候到处,这才瞅准时机拿出来的吧。
当年成忠公在黄河之南,凭一张巧舌请动八千援兵,挽狂澜于将倒,其风采是邪?非邪?
谢氏郎君走了下神,伸手去接簪缨的笺纸,展开只见其上书有三行板正的小楷,写道是:
何谓春秋复仇之义?
何谓众星共之德?
何物谓之金鳞薜荔?
第108章
簪缨与谢止的交谈, 足足持续了半日。待簪缨从书房出来,喉咙己半哑。
谢止怀揣着那张纸笺,心绪复杂地与簪缨告辞, 由驿吏送出使馆。
他一走,簪缨就脚步轻快地去寻卫觎。
她并不知卫觎和沈阶之间发生的对话,屋里只剩了卫觎一人。他耐不住烧炭的热, 襟领敞开了一点, 随意坐在几前, 正勾勒着一幅为龙莽量身定制的槊。
何等制式何等重量, 用料配比几何, 皆标示在旁, 只等回兖州后,命他帐下专用的巧匠为龙莽锻造出来。他对此人的青眼,可见一斑。
右手边,还有几张刚画好的分区布阵图。
簪缨才悄悄地走近, 卫觎抬起峻深的眼褶。
对上他的视线, 簪缨不说别的,先轻踮足尖甜甜一笑:“成了。”
卫觎瞧着她无比得意娇俏的小脸,撂开笔, 峻眉化开,跟着一笑。
知她能成。
本想听她细说一说, 但卫觎听她嗓子都哑了,就只给她吃两颗栗子,又向底下要一盏养嗓子的羹汤, 不许她多开口了。
簪缨隔着一臂的间距, 熟练地摸了下卫觎的手腕, 见无异, 挨在他身边坐下,还是与他说了说与谢止商谈的经过。
末了她道:“我出了试题请谢世兄纳才,其中一道便是问金鳞薜荔是何物,天下能人隐士众多,小舅舅,一定会有好消息的。”
卫觎眸色一轻。
他之前没听簪缨说起过这个安排。
为他寻药之事是绝密,她也不会与沈阶商讨,那么,只会是她自己想出的主意了。
卫觎略忖,便想通其中的高明之处:往常北府寻这味药时,为了避免让有心人察觉到与解毒有关,都是暗中搜寻。簪缨这一招公诸于世,借的是谢太守的名义,挂的是招才纳士的幌子,堂而皇之地就把想办但不能透露真实原因的事儿给办了。
望着女孩水亮的瞳眸,卫觎爱怜无限,眼中雾澜漾起,直挺的鼻尖似被一根线勾拽,下意识前倾。
反应过来之际,他假作抬手抚开簪缨额前的碎发,掩饰了过去。低道:“谢你记挂。”
若在从前,簪缨就要气他如此见外。
如今这个小女娘却学精了,用气音呼地一笑,充满暗示意味地问:“那小舅舅拿什么谢我啊?”
过来打听结果的杜掌柜进门来,正好听见这一句。
那轻哑细软的调子哟,直往人心里打,他当即咳嗽一声。
如今小娘子对大司马的黏咕,是越来越不避人了。
簪缨忍笑看小舅舅一眼,坐正,低头含了口银耳梨汤。
杜掌柜也不爱当那碍事的老货,只是放心不下谢郎君接任后的后续事宜。
问得始末后,他想了半天,有点迷糊:“这金鳞薜荔这些年也没找着,能答上第三问的难说有无……岂非与广纳贤才的初心矛盾?谢府君难道未生疑吗?”
簪缨咽下羹汤才要说话,眼珠一转,指指自己的喉咙,看着卫觎。
卫觎余光瞥见了,顺从地代答:“这三问第一道出自春秋,第二道出自论语,皆是基础的经书故典,但凡读书人,未不有知。如今南朝自上而下,崇尚浮华清谈,富贵门庭偏爱卖弄玄赋,清寒子弟却无余闲附庸这些风雅文章,若以目下流行的老庄与诗赋为题取才,反与初衷相悖。儒学基础,有基础的好处,低下处夯实,才是有心办实事之人,纵使回答千篇一律,也可从中选出自出机杼者。而能答得上前两问的,十有八九会被第三问难处,这明面上是寻金鳞薜荔,实则也是阿奴暗中设下的一个考点——在唯以家世品级论的大风气下,想以白身进阶为吏,必要有相应的心气与魄力,若自诩有才不遇,却被区
区一道问题难住,便放弃往州府报名一试的机会,这等外强中干之士,也不可一用。谢不弥是聪明人,聪明人爱多想,哪怕有疑问,他自己就会圆补回去。”
他语气缓淡,像冲刷过金石的清冽泉流,“我家阿奴更聪明,瞒天过海,一箭双雕。”
杜掌柜这才全明白过来,也觉得小娘子真是聪慧。
簪缨见小舅舅果然与自己心有灵犀,又被夸得受用,眉眼含光,清媚毕现,唇角的笑意更明显了。
她暗戳戳地得寸进尺,将手边的汤盅用一根手指推过去。
卫觎瞥下睫梢,那根纤白的手指在细润白瓷的对比下,丝毫不逊色。
他看着那半碗她吃过的甜汤,不是不知她打的算盘,只想:谁家千娇百宠出的小闺女,舍得让她如此小意主动,但凡她恋的是其他男人,他早已将人痛揍一顿,绑到阿奴跟前赔罪。
偏这混账是他。
不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他真是怕,而今承诺她一时之甜,将来,留她一个人吞咽苦果。
可倘若,那个男人不是自己,让他亲眼看着她同旁人这般亲近甜蜜,他就当真受得住么?
卫觎转开视线,“都吃完。”
“吃不下了。”簪缨因圆满布示出了寻药的信息,对此期冀甚大,心头开怀,比往日更忘形几分。
她小脸无辜,声音更糯,“小舅舅,帮帮我吧。”
卫觎喉结一滚,沉稳地端起银耳羹吃起来。
杜掌柜拿手在额心一遮,后知后觉地想,他回屋去找阿任可好不好,何必多余在这杵着!
遂悄无声息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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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止是守信之人,回到寿春后,他着手便开办簪缨列出的三件事。
原在刘樟手下的各级官员,自然不愿意新官一上任就启用寒人,更怕这把火烧到自家身上,纷纷上谏。
谢止力排众议,其后嘴皮磨破,以自身担保风险,好歹说服了江洪真。
龙莽收到消息后,便立刻带领兄弟们去往城郭村落,结成卫队。
乡人初见兵人,不知所以,人心惶惶,谢止特写了官府文书,又配备文掾随军向乡民解释,由此将此事渐渐铺展开去。
而民间但有一二分才学的学子,则奔走相告,太守访贤,各家各户都在四处打听“金鳞薜荔”是什么东西,轰动一时。
在此期间,簪缨几经思索,将傅则安派去了龙莽身边。
他做个账房先生也好,军师也罢,读书人脑子活,能对草莽出身的义兄有个帮衬。
她自然知道义兄的脾气并非好相与,能不能磨合好,便看傅则安自身本事了。
二来,等她离开豫州,至少有个得用的人留在此地互通消息。留下蹈玉,她是舍不得的,傅则安既表忠心,又再无退路,她不用白不用。
虽说她对此人已没了兄妹之谊,可当看见那头刺眼的白发,她还是不由避了避视线。
“不妨染了吧。”
这是她少有当面与他说话的时候。
傅则安原本想留在她身边帮衬她,哪怕远远做个文书记室也好,但簪缨既要他走,他愿意依言,目光轻动道:
“多谢阿——女公子关怀。”
“不是关怀,”簪缨淡道,“你如今名义上是个死人,如此太显眼。好不容易留住的命,别丢了。”
她信谢世兄是个君子,即使察觉此事,必也明了傅则安并未假传圣旨,而是背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让过去了。
但上头不究,下面的关系却错综复杂,往后的事谁也说不准。
傅则安便不多言,不敢抬头久看她,转而轻问:“樊氏,留吗?”
簪缨眸光微深,心道好敏锐的
心思,道:“樊氏断臂求活,看似消停了,未必不记恨在心,日后翻出波折。阳平郡的二等世家不在少数,往常皆被气焰嚣张的樊氏压住一头,岂有不怨之理?万只白蚁,能食大象,何况一个樊家?”
傅则安会意,“谢太守同出身世家,不好过他明目。此事我会为女公子办妥。”
簪缨见他微躬身形,答应爽快,产生一点恍惚。
想说什么,终究未语,只道:“去吧。”
沈阶过后闻听此事,却是咀出了几分意思。
当日傅思危到樊氏府上说项,听闻樊氏族长折服于他口才,不以为忤,反而感激涕零他一语惊醒梦中人,救樊氏于水火。
此时再把这脏事丢给傅则安去做,他便从解救世家于危难的人,变成了两面三刀,心黑手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