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紧紧盯着那一角偏斜里窥见的身影。
开口时,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紧绷到不像自己。
“陈晓,”他叫店员的名字,“你去门外看看,那里站的人,是不是昨晚坐八号桌那个。”
陈晓想了一会儿,“就是你说少放点辣那桌?”
“嗯。”
陈晓推开了门,没想到门口还真的蹲了个人,而且还提着行李箱。
她挠了挠头,干这一行的人多多少少都有点认脸的本事,更何况昨晚周嘉也特意嘱咐这桌的锅底少放点辣,一般这样的是熟客,所以她有点印象,她下意识就说:“咦,居然真的是你。”
说着,继续用力把锁着的大门拉开。
她帮忙把林薏的行李箱拉进来,放下时朝后厨看了一眼,“怎么这么早啊,我们的人都才刚醒呢,小姐姐一大早就想吃火锅吗?”
陈晓给她倒了一杯热茶,等她点完菜和汤底,进了后厨,递给周嘉也,笑嘻嘻地说:“别人都没起,只能麻烦你了,我马上催赵哥过来,肯定是天气太冷睡过头了,谁想到今天这么大早就有人来吃饭,稀奇。”
周嘉也接过单子的手停顿了片刻,倒是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锅底依然下意识少放了点辣椒。
陈晓出去时,他也随着望向了大堂里安静温柔的身影。
下着冬雨的火锅店里太静,静到能听到文和街冰冷坠落的冬雨,砸在地面,像命运的线猝然断开,珠串散落了满地。
他站在后厨,望着空空荡荡的大堂,任由想念侵蚀,不断向着自己倒戈进攻,他在梦里见过无数遍想要回到从前的身影,外面冰雨连天,他的伤口却在滚烫煎熬。
手掌心的疤很疼,疼到即使早就已经愈合,仍然疼到日夜难抑。
是他伤痕累累的手仍然不想放弃,是他满手伤痕愈合,独留了掌心最隐蔽柔软的地方一处疤痕。
是他想过无数次释怀,可是一见到林薏,他好像又快要决堤。
那就再看她一会儿吧。
既然命运将她推到了自己的面前,那就再多看她一会儿吧,哪怕是躲在没人知道的暗处,哪怕是以后也许不会再相遇。
最后放纵自己一次吧,最后允许自己的理智崩塌一次吧。
就这一次。
等她离开,再重新开始,好好释怀。
他这次没有像昨晚一样离开店里,而是就站在后厨,沉默地窥探着自己梦里遥远模糊的身影。
就当做是一场梦,等她离开,梦就会清醒。
可是他没有等到梦清醒。
等到了陈晓回来,问他有粉条没,那位客人说今天是她生日,想吃碗长寿面。
外面的雨渐大,冬雨冰冷地砸在文和街的地面,也砸在了他最柔软的心脏,雨声震耳,他却感觉已经快要听不清这个世界所有的声音,能听到的,只有自己心底某个角落里开始崩塌的声音。
陈晓见他不说话,又开口提醒:“没有的话我去跟她说声?”
许久后,周嘉也仰头闭了闭眼。
他开口的嗓音已经低到沙哑,“有。”
他睁开眼,望着头顶的灯,已经快要听不清自己的理智是否还有回音:“你去忙别的吧,等会儿我给她送去。”
今天天气太冷了,本来以为这么大早,这种天气不会有客人,陈晓巴不得开溜,但是毕竟这是自己的工作,客气了一下:“这……不好吧?”
“这里等会儿没你什么事了,这么早应该也不会有别的客人,你可以继续看你的电视剧。”周嘉也洗了手,关掉水龙头,从柜子里拿出新的碗,停顿一下,回头又对陈晓说:“你确定,她说的是,想吃碗长寿面?”
“是啊,当然是。”陈晓得了他的令,高高兴兴地就要出去了,走前还冲他感谢:“那我就走了啊,回头你别跟老板告状。”
随着后厨的门关上,整个冬雨连天的店里,就只剩下了他,和门外,孤身一人的客人。可是那位客人这么早就来,在这种冰冷的天气,真的只是为了吃一顿火锅吗。
原来,她是猜他在这里。
锅里的热水在冒着热气,仿佛要将冬日的寒意都驱散,将空气里的冷都煮沸,化开冰凉,融为春水。
时间仿佛也温吞而过,将他心脏上的伤痕累累一一抚平,他的痛苦,他的难安,都快要融化在温水里。
他转头,望着空空荡荡的店里,唯一的一位客人。
隔着阻挡在她视线之间的门,望向了他二十几年来,唯一但潦草收场的心动。
她安静坐在那里,低头不知道在看什么,她面前的汤锅热气氤氲,将她的影子也模糊了许多,像梦里的每一个见到她的画面,可她的确坐在那里,好安静,比梦里的任何一次,都要清晰。
好像上一分钟还在告诉自己,最后一次看她,最后一次。
可是她只是想见他,他好像就完全没法再清醒。
已经有多久没有见她了。
那已经是数不清多远的夏天,但又好像没有过去多久,前不久的梦里,还跟她见过面,她的影子至今还会出现在他的每一个梦里,美好的,痛苦的,不安的,每次醒来望着空荡荡的天花板都会有巨大的落差感,因为无论是什么梦,她都只是在梦里,让人沉醉,又让人想要快一点清醒。
他动作熟练的煮好了面条,跟高一那年给林薏煮的第一碗面没有什么两样,很简单的做法。
而后他走出了后厨。
冬雨连绵,冰冷刺骨的砸在文和街的地面,铺天盖地都是雨声,仿佛命运断了线,串珠散落满地,我们究竟是扰乱了命运的安排,还是遵从了命运的指引,才在这里重逢相遇。
从后厨到座位的这段距离,犹如奔涌不息却凝固的河流,这几步的路,每一步都如同踏在他早就已经选择低头认输的灵魂,跨越几年的岁月,再次走回了他的十七岁面前。
热血难退却,意难平,无论释怀多少次还是意难平,即使满手伤痕,可是还是无法抗拒本能,想要再次拥抱你。
是重逢吗,是相遇吗。
不是。
这是命。
这几年反反复复想要释怀,但是在这一刻快要溢满胸腔的心跳声,让他没有哪一个时候比此时更加清晰,他的心脏,好像,真的只会在见到她才跳动了,没有人可以再成为他的唯一,只要一见到她,多少抑制压下的心跳都会沸腾到再难理智。
她只是想见他,他就再也没法坚持,这就是他的命。
周嘉也放下面碗,在林薏面前坐了下来,向后靠着椅子,懒洋洋的笑,这一面仿佛从前,“我说谁呢,一大早就来光顾我生意,原来是老同学。”
“好久不见啊林薏。”
第76章 周嘉也/08
这一顿饭,吃得漫长。
外面的冬雨还在下,冰冷覆盖着这个冬日的早晨,面前的氤氲热气仿佛蒙上了一层不真实,让人难以分清是不是还在梦里。
周嘉也沉默听着她说的好多年没见了,你还记得我啊。
他的视线却望向了她的身后,店门外冬雨连天,温度潮湿又泥泞,分外清冷。
直到她再次开口,问这个面是他做的吗。
答案很显然的一个问题,但将他的思绪又从过去拉回现在,他换了笑容,语气又像从前的逗她聊天,陪她说完这场好久不见。
听着她说到他当初转交给她的千纸鹤。
听完她说的高考完给他发过信息。
她说完后,冬雨凝固下来的空气里,冷沉到让他快要听不清这到底是不是梦。
热水在沸腾,热气在上涨,冰冷的风吹散了他的苦痛,听着她口吻平静的叙述,他有一瞬间动摇过,是她想见他,那么是不是可以当做曾经的事没有发生过,好好相逢。
这一次是不是又可以向她靠近。
带着十七岁时潦草收场的年少心动,一齐向她靠近。
可是冬雨还在下,空气里是很冷的温度,回忆在不断向他侵袭进攻,将他快要沉溺在热气里的梦惊醒。
那是一场即使醒来仍然会痛的梦。
年少时不知天高地厚的一身意气,那时候可以做任何事只凭本心,而莽撞的后果,是割开年轻热烈的心脏,还没有明白什么是喜欢,就先一步学会了什么是破碎和心痛,撞到头破血流,被迫低头认输,终于是几年的日夜难安里学会了小心翼翼。
想要靠近她,本能地想要再次靠近她,可是这一次,不敢再一丝一毫的莽撞。
他怕又会害她消失不见。
如果再次消失,又要用多久时间让自己认输接受。
加上她的微信后,他翻看着她的资料和朋友圈,其实跟想象中差不多,她的朋友圈内容很少,基本上都是学校里的宣传转发,她很少分享自己的生活,跟从前一样,小心翼翼又好奇地偷看着外面的世界,挣扎又努力着好好生活。
她的世界很小,她的眼睛里很安静,一丁点儿的莽撞就会扰乱了她的生活。
他不能再做横冲直撞的人。
哪怕不会再重逢也没关系,就此别过也没关系,他更希望她能好好的,以后都要好好的,开心一点,好好生活。
想要加回她的联系方式,就已经是他的全部越界。
她的朋友圈很快就翻到了底,猝不及防的,自然也看到了那条投票选项投给了周嘉也的分享链接。
冬雨仍在淅淅沥沥,他的世界却有一瞬间的静止放空。
他下意识抬眼看了一秒坐在对面的林薏,她也在默不作声窥探着分开这几年里他的世界,可他在这一刻,这几年日夜难安的想念又快要失控,就像方才她提到那只转交给她的千纸鹤,就像她说高考完给他发过消息。
可是放空,也只有这一刻。
他装作没有看见般的关掉了她的朋友圈,像从前一样不着调地逗她玩,把这一茬轻飘飘绕过。
直到送了她去车站,看着她进了站口,跟她说再见,她的身影再一次深陷茫茫人海,他就站在站口之外,看着她离开。
这出好久不见的戏码,到此才算完结。
她背对着他,直到此时此刻,他浓稠到快要将自己淹没的情绪才终于敢放纵出来,再也无法克制的,连一秒钟,都舍不得放过的,望着自己好想去拥抱的背影。
小城里的车站老旧嘈杂,人来人往,很快就将他和林薏之间的距离横亘得越来越远,他胸口浓烈的爱意,也快要痛到将自己湮灭。
而他还是只看着她的背影,送她离别。
因为直到那个时候,他仍然想要放她走。
他尚存的理智,仍然告诉他,他应该这样做。
就当做这场冬雨连绵是他困倦了一夜还没清醒的梦,只不过,比以往更真实了一些。她的生活又回到了安宁平稳,这一次,他不敢再横冲直撞的闯进她的世界。
所以即使是加上了她的联系方式,在那之后的很长时间,他都没有联系过林薏。
加上她的联系方式,就已经是他最越界的沉沦。
只这么放纵一下就好。
好想她,分开的每一个日夜都好想她,不想再和她分隔在人海茫茫以外,但也不敢再轻易去触碰,所以就这样安静的躺在好友列表里,安静的看着她的世界。
只留着这样一丝浅薄的牵连就好,这样就好。
那是他的想法。
他以为他可以做到。
可是理智很清醒,本能却煎熬着度过一天又一天,林薏的两次误触拍一拍,每一次都让他克制难控,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和她的聊天框只有一条加上好友的系统回复,他也看了无数遍。
在每一个安静下来的时刻,都快要无法控制自己的想要去找她。
所以在看见那个拍一拍提示弹出来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好不容易克制的想念,又快要溢满,这段时间没有联系,快要冷静下来的念头,又快要将自己淹没。
所以林薏说想把她的书寄给他,问他要一个地址,他转而回答,不用,他亲自来拿。这几年好不容易快要平静下来的爱意,她只是出现了一下,她只是想见他,他就再也没法冷静。
理智告诉他不该这样,可是心跳在沉沦,她每出现一次,他的理智都在下坠。
所以他跟经纪人请了假,在去苏城之前唯一一个有空的晚上,去了林薏的学校。
但是没有提前告诉她。
因为那时候他也分不清自己的想法,到底是想见她更多一些,还是想让自己彻底放下更多一些,希望她赴约,又不希望她赴约。
是想见她。
但也是一场赌注,跟自己的欲念博弈的赌注。
或许是想给自己一个放手,或者接受,的理由。如果她没有来,那么是不是就可以名正言顺的给自己一个借口让自己接受,别再挣扎,痛苦也好,就这样接受。
他坐在校门旁边的小道的长椅上,给林薏发了消息,久久没有等到回复。
但他也久久坐在那里没有走。
入春的风到了夜晚仍然泛着凉,拂过发梢和脸颊,温度仍然冰凉,他就坐在这场冰凉的夜风里任由冷风吹过,希望自己沸腾难耐的血液也能像夜晚的温度一样冷却下来,心却煎熬得很难受,痛苦又折磨,好希望她下一秒就能出现在自己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