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天不遂人愿,就在老奴出宫前夕,便从同乡处听闻,一场大火把我家烧了个干干净净。”
“老奴的父母,弟弟,还有刚过门的弟媳,全都葬身火海,老奴也就无家可归了。”
“幸得太后继续收留,老奴才得了个安身之所,一辈子衣食无忧。”
太后捋了捋鬓角的头发,打量着荆嬷嬷:“好好的,说这些旧事做甚。”
看着太后捋着鬓角的手,荆嬷嬷扯了扯嘴角,低头垂眼:“无事,就是昨晚差点儿死了,老奴有些感慨。”
太后又盯着荆嬷嬷看了一会儿,见她没有什么异样,这才掀开帘子向外看去:“已经差人去给钰儿送信,让他尽快进宫,也不知他此刻到了哪里。”
荆嬷嬷:“太后不必担心,先后派了两个人送信儿,说不定此刻王爷已经在宫里等着了。”
马车一路疾驰,终于到了宫门口。
见是太后的车驾,守门护卫把宫门打开,马车驶入宫门,寿宁宫的护卫们则悉数下马步行。
刚一进宫门,就见永平王带着两名随从,背着双手,站在前方不远处等着。
护卫报给太后,太后便吩咐停车,掀开车帘出来,走下马车远远地招手:“钰儿,过来母后这里。”
随着身后厚重的宫门哐当一声关上,披盔戴甲一身黑色的墨羽卫从四面八方涌上来,将太后一行人团团围住。
齐声喝道:“墨羽卫奉旨拿人,缴械不杀。负隅顽抗者,格杀勿论。”
太后因见到永平王而露出的那一抹微笑,顷刻间消失殆尽。
她沉着脸怒斥:“放肆,哀家可是太后,难道陛下是要你们拿哀家不成?”
墨羽卫齐声回答:“正是。”
“……”太后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气得双手发抖,许久说不上话来。
寿宁宫的护卫门见状,全都拔刀护在太后周围,做出了拼死一搏的架势。
太后平复了一下心绪,对前方站着的永平王出生问道:“钰儿,你可知发生了何事,你皇兄为何突然如此对待母后?”
永平王没有说话,反倒被他身边的随从推搡着转了个身。
太后这才发现,永平王背在身后的双手,已经被绳子绑住了。
还不待她质问出声,一柄闪着寒光的利剑,便横在了永平王的脖子上。
太后这才看清,永平王身边做随从打扮之人,赫然是墨羽卫的统领吴风。
看着那紧紧贴在永平王脖子上的剑,太后脸色顿是变得煞白,声音高亢:“狗奴才,胆敢伤我钰儿,哀家定要将你碎尸万段!”
吴风一手持剑,一手推搡着永平王往前走了几步:“太后娘娘,微臣是奉旨办差,还请太后娘娘配合,不然微臣一个手抖,王爷的脖子上怕是就得添上两道伤口。”
太后深知陆钰的功夫远远不及那心狠手辣的墨羽卫统领,更何况他此刻又被绑了双手,更加没有反抗之力。
她环顾四周,见墨羽卫的人数堪比寿宁宫的护卫人数几倍,顿时知道,靠武力是没有办法救下陆钰,脸色变了又变,最终咬牙道:“好,只要你不伤害钰儿,哀家跟你们走。”
吴风像是失去了耐心,答也不答,高举利剑就朝着永平王脖子砍去。
永平王吓得往旁边躲闪:“母后救命。”
太后吓得要晕过去,惊叫出声:“住手!”
吴风举着剑的手及时停顿在空中,转头看向太后。
太后惊魂未定,捂着心口吩咐身边的护卫:“放下武器。”
护卫头领试图阻止:“太后三思。”
太后扬手就是一个巴掌,直接扇在那头领的脸上:“狗奴才,连你也不听哀家的命令了是吗?”
“奴才不敢。”护卫头领低头应道,把手里的刀往地上一扔:“放下武器,退后。”
叮叮咣啷一顿响,寿宁宫护卫们都扔下了手里的武器,退后两步,把路让了出来。
太后在荆嬷嬷和云芝的搀扶下,走向吴风和永平王。
吴风把永平王推搡给另一名随从打扮的墨羽卫:“带去寿宁宫。”
墨羽卫应是,带着永平王就走。
吴风一招手,过来六名墨羽卫,其中两人上前,架起荆嬷嬷就快速往前走。
太后冷斥:“你们带她去哪?”
无人回答,另两名墨羽卫上前就把云芝捆了个结结实实,也带着走了。
太后也懒得再问,回头看了一眼,便见寿宁宫的护卫们悉数被捆。
吴风做了个请的手势:“太后,请吧,陛下在等着您。”
太后怒气横生,抬脚往前走:“哀家倒是要看看,他如此大逆不道,到底意欲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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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宁宫内,陆离正拿着浣衣局那哑巴宫女写的纸条,看了一遍,又一遍。
虽面无表情,可眼中的杀意,颤抖的手指,起伏的胸膛,都彰显出他此刻强烈的情绪。
从方才那宫女写了那张纸条递到陆离手上,他就这样了。
林思浅秀眉紧蹙,不知发生了何事。
她等了一会儿,正想起身走过去看看,就见陆离猛地抬手,一掌拍在了身边摆放茶具的桌子上。
檀木桌子瞬间被拍得稀碎,桌上的茶壶茶杯被震飞之后落在地上,叮叮当当碎成了渣。
一旁站着的哑巴宫女吓地扑通跪地上,哐哐磕头。
林思浅也吓了一跳,她从椅子上蹦起来就跑过去,抓起陆离仍旧颤着的手,来回检查:“伤着没?”
陆离也不管殿内还有他人,直接伸手将林思浅抱住,脸埋在了她怀里。
见状,墨羽卫忙低头,拎着那哑巴宫女退了出去。
从未见过陆离如此情绪失控,林思浅一愣,随即抱住他的头,一下一下摸着:“我在呢,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在呢。”
陆离双臂紧紧箍着小姑娘柔软的身躯,许久,许久。
等他慢慢平复下来,林思浅才柔声问:“纸条能给我看看吗?”
陆离从林思浅身上抬起头来,把手里已经攥得褶皱不堪的纸条递到了她面前。
林思浅接过纸条,小心展平,便见上面写了四个字。
“杀母取子”。
她的头嗡的一下,瞬间明白了陆离方才为何那样。
她和陆离一直以为,当年安妃不过是恰好和太后同一天生子,又逢难产,太后才趁机把陆离抱走。
她问过陆离打算如何处置太后,他说软禁起来罢了,就算太后对他再苛待,但到底是把他平安养大。
可从这四个字看来,事情远远没有那么简单。
她又气又怒。
站在陆远之的角度,设身处地想了一下,她顿时心疼不已。
陆远之他,怕不是在怪他自己吧?
她伸出胳膊抱住他,学着他以前安慰她的时候,在他发顶亲了亲。
还不待她斟酌好说辞来安慰他,就听外头吴风来报,说太后来了。
陆离从林思浅怀里抬起头来,一双凤眸裹着惊涛骇浪,声音却平静得如一潭古井:“带进来。”
太后怒气冲冲地走进来,开口便是一连声地质问:“陆离,你是不把哀家这个母后放在眼里了是吗?你无缘无故绑了钰儿作甚,你到底想做什么?还有,哀家宫里的人呢?”
林思浅站在陆离身边,真想上去给太后一巴掌。
可陆离似乎是察觉到她的情绪,紧紧握着她的手。
陆离盯着太后,一字一顿:“当年,你生下陆钰,本以为后位有望,没想到陆钰天生有疾,你便将我从安妃那抱来,和陆钰交换了身份。”
太后本已走到榻那坐了,闻言猛地站起来,下意识就想否认。
可看到陆离眼中毫不隐藏的杀意,她嗫嚅了半天,承认了:“远之,你都知道了?”
见陆离不说话,她便接着说:“当年安妃难产而亡,你一个襁褓中的婴儿,若没有母亲庇佑,在这宫中怕是难活,哀家便把你抱了过来。”
“为了你和钰儿的前程着想,哀家不得不去争那皇后之位,不得已,才把你和钰儿的身份换了。你看,如今你登基为帝,钰儿也逍遥自在,岂不两全其美。”
林思浅看着太后那故作情真意切的虚伪嘴脸,只觉得一阵阵恶心。
这种人,害了人家母子,还要说得如此堂而皇之。
看她那样子,怕是谎话说多了,她自己都信了吧。
她走到装证物的篮子那里,把那个布偶人拿出来往太后身上一丢,质问道:“你就这么为了陛下着想的?”
太后吓了一跳,猛地把那布偶从身上扒拉开,还拼命在身上扑拉了两下,似是十分忌讳。
林思浅见状,又去捡了起来,再次丢在太后身上:“既然你这么喜欢这个东西,干脆缝在你身上得了。”
太后猛地从榻上起身,把布偶抖掉:“你个小贱人,早知如此,当初你和外男私相授受之时,哀家就不该留你性命。”
说罢,抬手就想去打林思浅。
陆离一个闪身将林思浅护在身后,一抬胳膊便将太后抡过来的手挡开,甩了她一个趔趄。
一说纸条的事,林思浅就来气,指着踉跄了几步才站稳的太后怒斥:“你当年换了陛下的身份,如今还想再换掉我们的孩子,你这种歹毒之人,早晚会遭报应。”
太后似乎没料到这事也败露了,脸色顿时一僵。
“浅浅不必和她浪费唇舌。”陆离拉着林思浅回去坐了,出声问道:“当年,你是如何害死安妃的?”
太后神色几变,快速权衡利弊之后,张口就否认:“我承认,我抱走你,是有私心,但我绝对没有害安妃,不信你可以找人来问。”
林思浅气得又想骂人。
找人来问?
当年的人,早就被太后给处理干净了。
要是找得到人,陆离岂会被蒙蔽了这么多年。
要不是墨羽卫大费周章找来浣衣局那名哑巴宫女的家人,助她恢复了神智,怕是陆离到最后都不知道,安妃是被太后给害死的。
陆离也不废话,直接朗声吩咐:“吴风,打。”
“是。”吴风应道。
下一刻,殿外就传来了拳脚相加的声音,还有一个人吃痛的闷哼声。
太后神色巨变:“他们在打谁?可是在打钰儿?”
陆离不言不语,就那么盯着太后。
“混账东西,那可是你弟弟。”太后气得手抖。
陆离仍旧沉默。
外头的声音越发重了起来,像是棍棒落在身体上的嗙嗙声。
见陆离无动于衷,太后神情慌张,踉跄着就往外跑:“钰儿你可还好?”
可殿门从外面紧紧关着,她拼命推也推不开。
永平王惨叫两声之后,朝着门内哀求:“母后,救救儿臣。”
太后转身,看着陆离,竭斯里底地怒吼:“你到底想怎样?”
陆离拿过林思浅手里的纸条丢在地上:“说说当年,你是如何‘杀母取子’的?”
太后看着陆离这副模样,便知道他是真的怒了。
她越发打定主意,坚决不能说出当年真相,不然不只是她,怕是钰儿都得被这心机深沉的竖子给杀了。
如果蒙混过去,这竖子兴许还会顾念这么多年的手足之情,放过钰儿。
快速思虑过后,太后便打定了主意,决定赌一把:“当年哀家抱走你是真,把你的身份和钰儿对调也是真,但哀家绝没有害安妃。”
陆离静静看着太后,不发一言。
林思浅却暗暗着急。
外头假装挨打的人,压根就不是永平王,而是陆离让荆杨假扮的,只为做戏给太后看。
可如今,太后竟然不顾永平王死活,执意不肯认罪。
她是猜到了外头的人是假的,还是说,她知道说了下场一定会很惨,所以决定牺牲永平王?
陆离平静地和太后对视了片刻,出声吩咐道:“吴风,杀了。”
听着那裹着无尽寒意的声音,太后便知自己赌输了。
这竖子是当真不在乎钰儿的死活。
她双腿发软,扑通坐在了地上:“别杀钰儿,哀家说。”
陆离便出声:“吴风。”
吴风应是,外头便没了打人的动静。
太后靠在门上,佝偻着背,委顿成一团:“当年,我生下钰儿,可怜钰儿他天生六趾,若是被人知道,别说后位,怕是都要被打入冷宫。”
“我不认命,就买通了安妃宫里的嬷嬷,给还没到日子的安妃下了催产药,让她早产。”
“把孩子悄悄换掉之后,我本是想把钰儿留给她的,我想着,安妃心善,定能好好待钰儿。”
“等日后我坐稳中宫,哪怕为了钰儿,我也会善待于她。”
“可惜,她也是个命苦的,竟然失血过多,就那么去了。”
林思浅听得直皱眉。
这死老太婆那么爱她自己的孩子,怎么舍得把陆钰留给和她关系不睦的安妃?
更何况,听闻安妃也是个聪慧的女子,太后又怎会给自己留下祸患?
稍微一琢磨,林思浅便脱口而出:“你撒谎!”
与此同时,殿外也异口同声传来一句:“你撒谎!”
一听那满是怒意的声音,太后猛地坐直身体,目露震惊。
吴风在外禀报:“陛下,荆嬷嬷有话要说。”
陆离出声:“进来。”
殿门从外头打开,荆嬷嬷迈过门槛走了进来,一进门,便矮身狠狠给了太后一个嘴巴,直接把太后抽得倒在地上。
随后她伸手指着太后,声音发颤:“当年,你答应过,我为你做了那些伤天害理的事之后,便会在我到了年岁之时,放我出宫归家。”
“可你却食言了,你为了留下我,便派人不远千里去我家中放了一把火,烧死了我爹娘,还有我弟弟。”
“幸而我身怀六甲的弟媳那日回了娘家,才得以保全了性命,为我家留下了两条血脉。”
太后张两下嘴,狡辩道:“无凭无证,休想往哀家身上泼脏水。”
似是猜到她不会认账,荆嬷嬷摇了摇头,从怀里掏出一枚令牌掷在太后身上:“这是寿宁宫护卫的令牌,当年落在我家院中。”
随后,她看都没看太后一眼,径直走到陆离和林思浅面前,扑通跪下去:“陛下,当年,太后为了一己之利,买通安妃宫里的嬷嬷,给她下了催产药。
“奈何孩子就是生不出来,于是太后便命人将安妃的肚子剖开,把孩子取了出来,随后也不诊治,任由安妃失血过多惨死。”
“从头至尾,太后就没想过把永平王留给安妃,一直想的就是杀母取子。”
“老奴句句属实,绝无一句虚言。”
荆嬷嬷突如其来的倒戈,让林思浅目瞪口呆。
可当年的残忍真相,更加让她震惊。
她看向陆离,果然,就见他低垂着头,看不清神色,搭在椅子扶手上的手指又开始剧烈颤抖,几番想握拳都握不上。
林思浅走过去,伸手紧紧握住陆离的手,无声安慰。
片刻功夫,陆离便恢复了平静。
他抬起头来,看向太后:“当年你是怎么害死安妃的,你便怎么死,自己动手。否则,朕便会把你该受的罪加到陆钰身上。”
事已至此,太后便已猜到了自己的命运。
她不想害了陆钰,便只能照做。
她挣扎着直起身来,哀求道:“我会去死,但能不能让我和钰儿好好告个别?”
陆离想了想,点头道:“也好,你把你做下的恶事亲口告诉他,一件不落。让他也知道,他的好母后,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一听这话,太后瘫坐于地,面如死灰。
吴风指着荆嬷嬷问道:“陛下,这老妇如何处置?”
陆离牵着林思浅就往前走:“问清楚罪行,便斩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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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离带着林思浅回了泰和宫,进了殿内,一关上门,他便紧紧抱住林思浅:“浅浅,我只有你了。”
林思浅扶起他的头,就见他双目赤红,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他这个样子不对,林思浅心里咯噔一下。
果然,还不等她开口询问,陆离便颤声说道:“浅浅,一切都怪我是不是,若是没有我,我母亲,便不会死得那般凄惨。”
一听这话,林思浅心酸不已,瞬间湿了眼眶。
她双臂环住陆离,紧紧地勒着他:“陆远之,这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
可陆离就像魔障了,一直喃喃地重复着:“都怪我,都怪我。”
看着他那神情恍惚万分自责的模样,林思浅的心都要碎了,眼泪刷刷往下掉,捧着陆离的脸大声说:“陆远之,你给我听好了,是太后那个坏人作恶,和你没有一点关系。”
“你母亲定然不会怪你的。”
陆离看着林思浅,重复着:“我母亲不会怪我?”
林思浅重重点头:“对,你的母亲是这世上最最爱你的人,她又怎么会怪你。”
陆离沉默了好一阵子,像是累极了一般,把下巴搭在林思浅肩上,许久未动。
他这般肮脏之人,出生就害死了自己的母亲,根本不配苟活于世。
浅浅那么干净,那么单纯,不该和他一起。
他不配。
他得送她离开。
她不是一直都想要自由嘛,正好,放她走,想必她也是开心的。
可是,她那么好。
他又舍不得。
不行,不行,他这样的灾星,配不上浅浅,还是得送她走。
林思浅不知道陆离正在天人交战,只觉得他抱着她的胳膊一阵紧过一阵,她都快被勒断气了。
但她也没挣扎,也学着他的样子,紧紧抱着他。
“陆远之,等这事儿过去,还得为安妃娘娘追封个谥号,尊封她为太后,她才是你的娘亲。”
“然后,我们去把安妃娘娘住过的宫殿重新修葺一番可好?”
“以后,以后我们也可以带着我们的孩子去那里,给安妃娘娘看看,让孩子在那个宫殿里玩耍,到时候我们就告诉孩子,这是你祖母生活过的地方。”
“还有啊,不是说安妃娘娘的家乡很美嘛,我们也可以带着孩子去看看。”
……
林思浅畅享着以后的事情,絮絮叨叨说了许久,直到嗓子都快哑了,陆离才开口:“好。”
听到陆离终于给出回应,林思浅的眼泪又不听话地掉了下来,她抬手悄悄擦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