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魔 下——安迪

“这老橡树可真棒。你家这栋房子看起来敦敦实实不起眼，也有好几百年了吧？”粗声粗气说话的人是巫战士的头儿

，魔眼老是滴溜溜乱转的阿拉斯托·穆迪。

一边说着话，他果断地挥舞着魔杖，废墟边，巨大的石块被他指挥着“砰”、“乒”跳动，慢慢垒起结实的墙。

丹尼斯则挥汗如雨，在白晃晃的阳光下来回跑，用悬浮魔法运能用的石头回来。

听见热心来帮忙的上司问话，笑着回答：“本来想到山谷那头搭房子，跟珂洛斯做邻居。可是看见马铃薯、莴苣和洋

葵地绿油油的，想到格林家不知道多少代祖先流着汗种同样的庄稼，怎么都不舍得放弃这里。我这样顽固的农夫……

没药救了吧？”

“念旧是贵族的美德。”笑眯眯同样挥舞着魔杖，巧妙校准石块角度的白须白发老人，当然是赫拉克勒老校长，“小

哈瑞呢？”

“他常常哭，会吐奶，也不爱吃奶油土豆泥……幸亏今天一大早罗慕洛斯就来帮我抱走了……没有他，我跟珂洛斯好

像都不知道怎么活下去。”丹尼斯汗颜。

穆迪大笑：“他挥魔杖打仗可真不坏，居然还会家务魔法？可惜元老院那些道貌岸然的家伙总是排斥狼人，不然的话

，罗慕洛斯加入巫战士，一定是我们当中声名赫赫的好手。”

老校长手中的活儿一点没有慢下来，慈爱的蓝眼睛深处漾出笑意：“我很高兴，阿拉斯托，你的脑子和你的魔眼一样

犀利，能看出一个人深藏不露的价值。我相信，甚至包括他身边最亲近的人在内，每个人都低估了罗慕洛斯的力量。

除了会煮香喷喷的洋葱汤，他还有更多让我们安心的潜力。”

听见最敬爱的校长毫不吝惜夸赞好兄弟，丹尼斯开心极了：“当年您挑选他做级长，而不是我或者珂洛斯当中的一个

，是欣赏他的实力，并不是一种平衡手法？”

“你太喜欢冒险，珂洛斯多少有点孤芳自赏，怎么看都不可靠……”穆迪大大咧咧接口。

另一个生气勃勃的声音加入讨论：“罗慕洛斯擅长把一团乱麻理得井井有条，他做事情不张扬，但很少失手。比如说

，能从克里特岛找回失传千年的转移魔咒，是了不起的成就。但他好像从来没跟我们提过程有多危险。”

丹尼斯脸突然有些红，犹豫片刻，才笑问：“珂洛斯，你怎么跑来了？这里脏……”

对老友的关切只淡淡一笑，珂洛斯轻松挥舞魔杖，搭建石块的速度比两位来帮忙的高手都快得多。

亲眼目睹高效得太多的魔力，赫拉克勒与穆迪都若有所思地停下了手的动作。

珂洛斯感受到了像烙在背上的探究目光，但根本不在乎，照样指挥石块随意挥洒着，快速搭建石屋。

穆迪突然厉声：“这是黑魔头驱赶僵尸的魔法！”

“高明的魔法师快速移动时，用的魔法也都一样。尊敬的巫战士领袖，您的指控，是魔由心生吧？”珂洛斯短促地笑

，音调并不快活。

“阿拉斯托，我刚收到一个不太妙的讯息，是元老院求助——大批黑魔徒攻进上议院了。你赶去赴援比较重要？留下

他们两个，天黑之前给小哈瑞弄个挡风雨的地方，应该没有问题。”

“我赶去赴援？”穆迪的魔眼飕飕快速转动着，语气很震惊，“您……”

赫拉克勒全白的须发微微抖动，湛蓝的眼睛深处闪烁着智慧与经验：“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是的，我必须去见见

那位本以为在这里将看见的人。再见，丹尼斯。”

“哪天凤凰社下一次聚会？”丹尼斯也挥手道别，又忍不住擦着汗问。

盯着珂洛斯巫师长袍遮盖着的手腕数秒钟，赫拉克勒转过头对着丹尼斯，像平时一样慈爱地微笑：“暂时还不清楚，

孩子。不过，应该会很快……即使巫师元老院落入耶赫华的势力范围，巫战士组织依然必须效忠执政官，这是我们魔

法世界千年不变的法则。希望到那时候，我们都还记得凤凰社的宗旨——为民主、平等、自由和爱而战。”

听见这些话时，珂洛斯手中不停，嘴角浮起一丝冷漠的微笑，毫不退缩地与穆迪和老校长对视。

“但愿你们能像当年，永远并肩作战——不管保卫的是学院杯还是朋友的尊严，是祖先的汗水还是你妻子的意愿；也

不管战斗的对象是校规，还是黑魔徒。”赫拉克勒深深看一眼为气氛突然紧张而苦恼的丹尼斯，缓缓转身，用魔影飞

遁离去。

银白长发的背影，显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蹒跚。

足够父子栖身的小石屋建好了，跟祖宅同样敦实。

不管心里压着什么样的忐忑，流汗总是愉快的。

打量四位魔法高手一天辛勤的成就，丹尼斯笑着伸懒腰：“真没想到，连续不断用魔法搬石头，竟然比打仗还累。”

“任何魔法都是在动用灵魂的力量，当然会累。”虽然一身灰尘，珂洛斯把黑发拨到耳后的动作依然优雅。

“你说穆迪和校长都那么急着走，元老院不会真出什么事吧？”丹尼斯有些不安。

明显在想别的，知悉老友此刻的困扰，珂洛斯只淡淡地：“如果你还相信赫拉克勒，那就等他通知结果好了。”

巫战士们效忠的对象并不是任何具体个人，甚至不是巫师元老院，而是执政官，以及执政官所代表的全体巫师利益。

古老世家的人都知道，巫师世界不需要权力中心，人们遵照所有不成文的古老规则自律，需要动用大审判团的案例极

少。自从七百二十年前最后一位魔法王被和平废黜，各方协商建起来的元老院，不过是豪门、平民、银行家等各方势

力的平衡议事场所。魔法世界的实力分散在奥林匹亚斯学校、巫师元老院和波塞冬大审判团，新执政官人选来自三个

机构的联合投票，一旦被任命便执政终生，只有全体巫师公决，反对人数超过三分之二才可以罢免。

元老院和审判团的席位全部选举，奥林匹亚斯的校长却是学校董事会任命的，表面上不属于政治组织。但校董会的席

位往往是古老世家世袭，也就染上了权力色彩。校长荣誉崇高，这个职位往往等于“当世最杰出的巫师”，实力不够

的巫师，不敢染指。

就算首席元老的位置易主，只要还保持魔法世界的会议传统，执政官和行政机构往往会心平气和承认权力转移，不会

影响到普通巫师的生活。

“我知道你一向不太关心这些俗事……”丹尼斯挠挠头，试图转移话题。

看着他的尴尬，珂洛斯突然快活地笑：“那，你觉得我会关心什么？”

犹豫良久，丹尼斯推推眼镜，小心翼翼说出口：“你根本不在乎谁当权，只要不干涉到生活就好。我们都相信，你更

在意感情，不管是和家人之间，还是朋友，或者，爱……”

胸口一窒。

珂洛斯垂头，只看见握得太紧的拳，骨节都发白了。

丹尼斯深呼吸，终于克服不适应的感觉，鼓足勇气：“我知道自己很穷，带着一个太小的儿子，而且不管脑子还是魔

力，都配不上你。但……怎么说呢，珂洛斯，如果我现在才开始追求你，会不会太晚？”

似乎等待了一生的一句话。

从国王十字车站那个宿命的上午偶遇开始，奥林匹亚斯形影不离共同成长的点点滴滴，把这个人的身影深深刻进了珂

洛斯心里。这么些年来，珂洛斯都把心与感情彻底封锁，完整地献祭给丹尼斯。

耶赫华强悍的入侵也好，罗慕洛斯温柔的抚慰也好，是否真击碎了那深沉的硬壳？

白云被夕阳染成暗红，衬着灰蓝的暮色。

低头不语的珂洛斯似乎反射着天际淡淡的光辉。这样默默垂首，像是在隐忍什么，却又不受控制地散发着寂寞的气息

。从丹尼斯的角度，只能看清他白皙的颈部肌肤。脸部线条高贵精致，和垂下的那绺黑发一样优雅，完美得令人自惭

形秽。

除了千方百计赢得茜西的青睐，从小到大，丹尼斯的另一个执念，就是不惜任何代价、不怕触犯任何规矩，设法让一

脸厌倦表情的珂洛斯开心点。

看见他无意流露的孤独，心像被人紧紧揪住，有些透不过气来。

根本没法冷静思考，丹尼斯昏沉沉踏上一步，紧紧把面前矜贵中国瓷器般的人抱进怀中，狠狠吻了下去。

唇舌纠缠，似乎陌生，但又是熟悉了一辈子的男性味道。

几乎绵延此生的渴望，早已蔓延成岩层下面沉闷燃烧的地火。突然身体真实地接近，不是男孩子嘻嘻哈哈一起亲热闯

祸，不是并肩战斗性命相依互相救助，而是带着不折不扣感情意味的亲吻。

一阵晕眩过后，珂洛斯双手运力，猛推开同样呼吸不畅的丹尼斯。

抬手扶正被硌歪了的眼镜，脸色还潮红着，当年明星男学生会长、如今的巫战士有些狼狈：“没想到你会不喜欢被…

…我……”

抚着胸膺，硬按捺下急促的呼吸，珂洛斯凄恻微笑：“如果付出太多去渴望一个人、一件事，容易产生的悲剧，是最

终得不到；而另一种悲剧，则是得到了。”

“你是在说……幻灭？”丹尼斯迟疑着，表情很复杂。

刹那间，罗慕洛斯沉静的关切眼神掠过心底。从低姿态但永不放弃的狼人那里汲取到一些力量，帮助珂洛斯摇摇晃晃

站直身体。

他面无表情地缓缓伸出手。

天光已经暗淡，白皙得耀眼的肌肤上，狰狞的黑魔标记反而显得更醒目，像随时随地盘旋着，一点点吞噬什么。

四八、驯服和效忠

或明或暗的惨烈战场上，黑魔王的门徒杀了一批又一批英勇不屈的巫战士，格林家的很多亲戚也陆续死去。还有茜西

临终的翠绿眼睛，有那么多遗憾，那么多牵挂……

盯着那臂上像是扭动着会突破皮肤的黑魔标记，丹尼斯胸口的火一拱一拱，烧得越来越烈：“你选择了耶赫华？”

勉力拒绝老友的亲密举动，珂洛斯脸色已经煞白。

可是听见丹尼斯面对燃烧的怒火，凄酸的傲岸反而帮助他慢慢恢复正常，扬眉展颜：“谢谢你，丹尼斯。其实我很难

向你解释清楚，‘你肯爱我’这个事实，对我来说有多重要。但世界真的会从此不同——拥有过被你追求的记忆，此

生无憾。”

没法直视狰狞的黑色记号，丹尼斯扭开头，声音有些嘶哑：“昨天你被我故意说的梦话气得冲出门，罗慕洛斯劝我，

如果我对你动心，真应该开口。他还说，不管你愿意爱谁，你的抉择，就是我们最终心安的结局。可，为什么是耶赫

华？”

珂洛斯艰难地几次张开口，却不知道该怎么说出真实的感受。

——不，这决不是在丹尼斯与罗慕洛斯中间二选一。

——关于爱，更永远不会是耶赫华。

十一岁那年初次相见，珂洛斯就认定，笑嘻嘻的蓬乱黑发眼镜男孩本身就是发光体，会放射国王广场12号阴森豪奢老

宅奇缺的温暖。成长过程中，绝望少年不甘被黑魔王点醒的情欲、无情的攫取击垮，慢慢把对Apollo之子的情谊祭奠

成关于爱的信仰——珂洛斯需要一种坚定不移的感情，来对抗耶赫华太过强大的魅力。

丹尼斯爱的是茜西，这事实令青涩的初恋染上了凄美；而年轻巫战士对老友远甚于血亲的信任，则让痴情的守护有了

执迷不悟的最佳理由。

珂洛斯从来没有机会想，爱的到底是丹尼斯这个人，还是自己创造出来的Apollo幻象。

苦苦捱了半生，这男人终于开口求爱。本该狂喜的心底，为什么会惶惑而空茫，且迟疑不定？

“对不起。”珂洛斯有些迟疑，咬咬嘴唇，还是说出了口，“不是耶赫华。”

先松一口气，犹豫片刻，丹尼斯苦涩地笑：“真好，果然你不背弃当初的理想……”

“我加入凤凰社并不是为了理想，而是因为你，丹尼斯。”

拒绝的话终于说出口之后，珂洛斯突然觉得胸臆一阵轻松，笑容甚至有点轻快和调皮：“亲眼看见同样的黑魔标记，

罗慕洛斯却许诺我，不管我最后选择什么、做什么，他都会和以往一样支持我。而且他还认为，你将盲目信任我。”

丹尼斯有点昏沉地晃晃脑袋，冲上一步，把他狠狠抱进怀里：“你加入黑魔徒，是为了情报，对不对？要你情愿做黑

魔徒，进学校就是Ares了，不会跟我们一起成为Apollo——我怎么连这个弯都没转过来，该死！”

默默拧过身体，珂洛斯尽量不动声色地挣开老友情急的拥抱，笑容依旧：“如果你不愿意效忠换了掌权势力的元老院

或新的执政官，也可以举凤凰社的旗帜——你跟茜西要的那种世界，会慢慢实现的，但很可能用的不是你当初想象的

方式。我们会继续战斗下去的，用不同的方法。”

呆呆看着珂洛斯眩目的笑容，丹尼斯的表情从气恼、伤心、迷惑，慢慢恢复开朗坚定。

终于想通了什么，丹尼斯咧开嘴，重重拍两下老友的肩膀，然后紧紧握住并肩拼杀半生的双手：“珂洛斯不是马可，

你藐视名利，不会为了那些背叛朋友的，永远不会。罗慕洛斯真有一套，他更有定见，任何时候都知道该怎么相信朋

友，我也应该毫不犹豫，跟他一样相信你！不管你说什么做什么，你都决不会放弃我们当初的理想，更不会对不起死

去的茜西。”

“真正的理想？我可能更愿意信奉耶赫华，为他创造没有懦夫和蠢货、没有卑贱家伙的完美新世界。”珂洛斯淡淡地

，“斯图尔特家族的血液里面，本就有目无下尘的傲慢吧？”

“什么？”丹尼斯震惊，“那你……”

“这场战争需要一个结局。再坏的结局，总胜过战争本身持续蔓延。那才是真正不可解的灾难。”一个温和而坚定的

声音响起，及时融化了此刻空间似乎正逐渐堆积的坚冰。

两个男人愕然转头。

珂洛斯傲岸紧绷的表情放松了，嘴角慢慢漾开一丝会心的微笑。

渐渐浓重的暮霭中，罗慕洛斯就像没注意到老友之前的争执，甚至忘记刚才他自己说了那么震撼的观点，还是日常的

温和态度：“我还以为你们忙一下午，除了盖房子，卧室什么的都布置好了呢。哈瑞睡着了，丹尼斯你抱一下。”

然后，他利落地挥舞魔杖，从珂洛斯的简陋小屋弄来棉布寝具，让新房子勉强可以住。

看看主妇般忙碌施展家务魔法的背影，又转头审视专注凝视狼人身影的黑发男人，丹尼斯叹口气，多少还是有点不甘

心：“就是他了？为什么？”

疑问刚问出口，他突然想起上午，珂洛斯到来之前，赫拉克勒曾经若有所思地说“……一个人深藏不露的价值。我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