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没看到你。」鬼伶仃抬头望了一眼如今比他还高的年轻侠客,「这次外出,大哥很担心你。」
「我……我知道。」三口剑悄悄一捏大腿,很讨厌如此扭捏的自己,「四、四叔,三叔还要找我喝茶,没事的话,我
先去他那里报道了。」说着,撤身就走。
「侄儿大了自有主见——鬼伶仃也不拦他,盯着他依旧满身布条的装扮,眼神柔和而明澈,「只是遇到难以抉择的事
,不妨来问长辈。」
「我……我知道啦!」
对外人一向伶牙俐齿的三口剑,此刻只言词组皆是困难,心中极为懊恼。
「你去吧……」
鬼伶仃转过身,寂寥的身影在岸边独迎海风,不知想些什么,看上去面色不大好。
「四叔——」
「嗯……」
鬼伶仃有一种错觉,彷佛时光倒转,小小三口剑趴在他的枕边问东问西,让身为伤员者的他无法入睡。
「你有没有想要守护一生的东西?」
「有——」
鬼伶仃回答得如此坚定,让三口剑微微怔愣,不过旋即「哈」地笑了一声。
「那么,四叔会怎么做?」
「不惜一切。」鬼伶仃淡淡地答,眼神流转向他,「即使是命。」
「哈。」三口剑又是一声笑。
鬼伶仃眨了眨眼,「剑儿你想说什么?」
三口剑双手搭在脑后,吊儿郎当地晃了晃身子,迈开步伐离去之前,忽然说:「我也是。」越雾树海那名持弓扬箭的
女子——
是他拼去一切也要守护的人。
听得雾煞煞的鬼伶仃陷入迷茫,不过,神思一转,被引到了另外一件事上。
地狱岛百年一现。
此次大哥罗列的人犯名单中,不乏当初涉及入侵地狱岛的伯藏主、破玄奇等人,然而,他这边暂时没有伯藏主的消息
,希望能从落网的破玄奇身上入手,找到蛛丝马迹,倒是二哥那边亲自出马,擒拿的人犯中有两名非常特殊。
一者已在狱内,而另外一名……
鬼伶仃的脚步不知不觉停在牢狱之外,与从内而出的玄衣男子打了个照面。
「四弟?」
鬼伶仃走上前,「二哥,你无事吧——」
问天谴摇了摇头,手里还握着一本折迭的纸簿。
鬼伶仃认得上面那朵梅花的印记,「是仙灵地界的梅仙子?」
问天谴轻轻地拉住他的手,两人在海边漫步,半天,才说道:「是,吾本打算将『他』交给大神官,请她为邓九五施
术,给予人犯一次重生的机会。」
鬼伶仃凝视着他怅然的神态,体贴地揉了揉问天谴微微起伏的胸膛,「二哥别多虑。」顿了顿,「『行空』不愿接受
这个机会,也是他的决定。」
「这么放弃重生的机会。」问天谴叹息道:「实在可惜。」
「一个人……」鬼伶仃幽幽地开口,「总有些许放不下的人或事,料想那些记忆对行空而言,太重要,如果放弃等同
于人生一片空白,那么也无意义。」
「嗯……」问天谴缓缓握住了胸前那只手,「换成是吾,也许同样放不下。」
「二哥耿直且重情,对行空自是刑外又有同感。」鬼伶仃微微地笑了,似乎颇有几分无奈。
问天谴一扬浓眉,「四弟这语气,莫非是不赞同……」
「嗯。」鬼伶仃认真地点了一下头。
问天谴双臂一伸,搂住他的腰入怀,无法苟同道:「为什么?」
「过去的事,就该让它过去……」鬼伶仃深吸一口气,「昔日邓九五过世的夫人,定是希望如今的行空过得好,日以
继夜沉浸在缅怀中,她何尝忍心?二哥说是么——」
「为何突然感触这么多?」
问天谴不怎么喜欢这种氛围,抱着鬼伶仃的手臂紧了紧。
「没什么……」鬼伶仃低下眉眼,「只不过见侄儿这些时日的变化,徒生一丝感触。」
「剑儿——」问天谴不禁皱眉,「可是他对你有所不敬么?」这孩子越来越任性,私自离开地狱岛不说,还与仙灵地
界的「神之女」风飞沙解除婚约,若非他亲去越雾树海寻人,怕是司命与丧喜行差根本无法让他乖乖回来,着实让两
界的长辈们困扰。
「没。」鬼伶仃好笑地揉了一下他攒紧的眉宇,「二哥你教出的孩子,还不放心?」
「他一向没大没小,又在外面逛了许久……」问天谴像是下了什么决定,「等忙过这段日子,吾要好好跟他谈一谈。
」
「嗯——」
这时,远远传来司命的声音:「阎君在大殿议事,有请两位岛主。」
「知道了,你下去吧。」
鬼伶仃吩咐罢,转而对问天谴说:「大哥定是在为紫耀天朝与东瀛涉我海防之事忧心,先前奉命外出捉拿伯藏主,我
曾与天朝大将无名交手,此人势力强劲,若不能撼动对地狱岛会是一大威胁。」
提到「无名」,问天谴立即问:「三弟说你受了伤,现在可好些了?」
这次地狱岛再开,两人同时外出拘役,他也是才回来没多久,四弟受伤的消息还是从三弟口中得知,不然以四弟的性
情,那是半个字也不会告诉他的。
「我无事。」鬼伶仃闭了闭眸子,「只是,那人的一身功夫竟是助纣为虐……」
唉……世事多无奈。
问天谴也隐约意识到未来越发难测。
四十九
今夜的二哥有几分急躁。
以往欢爱之时,那个男人总会耐心地等他进入状态,才会沉下腰挺入。而这次,身子来不及松弛,便要接纳对方火热
的欲望,鬼伶仃微感到一丝疼痛,不过,异样没有持续多久,摩擦的快感袭来,足以让身心为之沉沦,那些也就微不
足道。
浓重的喘息似徐徐夜潮,成为房里唯一的节奏。
问天谴放下腰间环绕的修长双腿,退出鬼伶仃体内,舔舐他柔软的唇,「还好么——」
鬼伶仃倦然地仰起头,半是承接那温存的吻,半是呢喃:「二哥有心事。」
「没。」
问天谴抚摸着鬼伶仃光裸的脊背,须臾,将他搂到了胸前。
两人静静地瞅着彼此,谁也没有言语——如果可以,就这样相互着注视到天地虚无,似乎也无不可,只不过现实终究
不是梦境。
「在为侄儿的失踪担心,还是……在为紫耀天朝的事烦心?」
问天谴睁开了双眸,嘴角一勾,「四弟,你在大殿上也说了,三弟话中有话,那么剑儿能够摆脱看守之人离开地狱岛
,必然与三弟有关。」
「嗯,三哥不让我提。」鬼伶仃低应,脸颊贴住他的胸膛,很喜欢那沉稳的心跳在耳边回荡。
问天谴回想到四非凡人心虚的样子,淡笑了声,「三弟表现得这么明显,大哥心里也有数,只不过是没去点破,剑儿
既是心事重重,强留他在岛上也是无用——地狱岛与紫耀天朝马上就要开战,让他避开一些,倒也让你吾放心。」
「那么二哥是在担心『他』么?」鬼伶仃撑起身子,任长发在肩头流泻直下。
问天谴一手撑在额头,一手扶住了他细瘦的腰,毫不讳言道:「是,吾知晓他在冷峰残月等的就是皇龙飞升之日,然
辅佐六祸苍龙天下禁武,不但没遏制生灵涂炭,反让无辜之人陷入水深火热,行到最后,怕是要眼睁睁看他一人面对
千夫所指……」
「二哥——」鬼伶仃轻轻地唤:「这又何必呢?你了解他的……」
一句话,让问天谴心如刀割,把头埋入了鬼伶仃的怀中——
因为了解寂寞侯,也想给文武冠冕一个证明的机会,才有他在阎君跟前的讨保。
那么造成这种局面的人,他也有份。
「地狱岛与紫耀天朝正面冲突在即,二哥——」鬼伶仃知晓他为难,低声道:「你可以回避。」
真到那一刻,大哥、三哥,或是他都可以来执地狱拘令。
「罪剑不问曾经谁——」问天谴长叹之后,毅然道:「天谴只刑谁曾经。」
「二哥你……」鬼伶仃望着他神情复杂,「果真是最最坚强的人。」
试问,世人谁会相信,拘役之人也会是最伤心的人?
二哥如是。
地狱岛与紫耀天朝一战大获全胜。
鬼伶仃与四非凡人本要趁势追击无名、赫歆,以免日后再成六祸苍龙的助力,却被问天谴适时拦住,顾虑到东瀛方面
的虎视眈眈,阿鼻地狱岛不得不暂时收兵。
该是松一口气的时候,鬼伶仃与问天谴却一点都轻松不起来。
根据破玄奇提供的线索,他们虽是抓到了暮夜九江春,那个当年牵涉到绿松坑惨案的人,奈何在他的脑识中探不到一
点关于伯藏主的内幕,阎君一怒之下,下令问天谴监刑,鬼伶仃亲执死刑。
宁死也不肯说出真相,伯藏主——值得暮夜九江春如此付出么?
这是执行之时,问天谴与鬼伶仃共同的想法。
然而,这些都不是重点,关键在于暮夜九江春一死,要抓伯藏主就难以找寻其它线索。
这多事之秋,阿鼻地狱岛笼罩了一大片暗云。
尤其在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清香白莲素还真来过以后,更是阴霾不散!谁会料到,昔日那名被三哥抓到,由他亲手执行
死刑的罪犯慕容灵犀竟然没死,还打伤了神之女千辛万苦找寻到的「兄弟」燕归人,若非是腾风汲无踪搭救及时,地
狱岛的过失会造成什么后果就难以预计。
鬼伶仃心知肚明,一切都变了。
现在不是说,谁该相信谁,谁该怀疑谁的问题,而是地狱岛要给世人一个交待!二哥说得不错,能在地狱岛上瞒天过
海之人,除了他们兄弟四个,还能有谁?
只是,这个真相要如何面对?
议事结束,鬼伶仃不知不觉跟在问天谴身后到了地狱岛的生死阁,见他拿出一本本册子,认真核对上面的犯人记录,
鬼伶仃低下头,不由自主发出叹息。陡然,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腕——鬼伶仃没抬头,也没闪躲,任那人握住,彷佛
在紧握的掌心中也感受到对方翻腾的血液中压抑了什么。
「你跟踪吾?」
问天谴望着眼前的人,面沉似水。
鬼伶仃依旧垂着头,半晌,开口道:「二哥——你觉不觉这感觉很熟悉?」
问天谴一怔,力道微松些许。
「当年你我从仙灵地界归来,返回地狱岛的途中……」
那时,他们只知地狱岛上有人泄漏了机关,险些让伯藏主和同伙入侵成功,还连累小侄儿被下毒,随后虽查出背叛者
是第一机关师「巧夺天工」,可内心的打击不会少一分一毫——
可是,如果问题出现在自己人身上,不能杜绝,最是后患无穷。
这个道理,他们都明白,明白得比谁都彻底。
眼前呢……
范围越发缩小,甚至就局限在他们四个岛主之中,这对地狱岛而言不啻为颠覆性的震撼。
问天谴岂能还不明白他话中的含义?静默了片刻,转过身去,淡淡道:「四弟,这段日子,请原谅吾必须与你保持距
离。」
水落石出以前,四人都有嫌疑……
彼此之间越是纠缠,越是无法客观地分析问题。罪剑问天谴也是凡夫俗子,如何能完全不受情绪波动?现下为让自己
受到最小的影响,疏离也是别无选择。
看来,他势必要委屈一下四弟。
「二哥……」鬼伶仃盯着他高大的背影,苍凉地苦笑道:「是不是『真相』一定要存在?难道,就算是我们四个也不
例外?」
他们四个——
大哥、二哥、三哥……还有他,不是别人,没有别人。
问天谴的肩颤了一下,僵硬的身形没有扭转的趋势,须臾,吐出一个简单的字:「是。」
执法犯法,罪加一等——
肩后那把刑了无数罪人之剑,沉重之极,岂容半点私情?
从这一刻起……没有真相,亦无情义可言。
五十
当年慕容灵犀是三哥所抓,由他亲自执行死刑,除非自己放水,绝对不可能有活口。
鬼伶仃很清楚,这件事与三哥没有任何关系,那么,剩下有嫌疑的就只有大哥和二哥,这两个人不管是谁对他而言都
是意义重大,如何敢、如何能去质疑?痛苦逐渐郁结在灵魂深处,一点一滴蚕食精神,令他陷入一片无望的桎梏。
鬼伶仃独自站在海边,望着无边无际的海岸线,任风吹乱了发丝,也吹乱了心绪。
这时候,丧喜行差前来呈报——清香白莲素还真再访阿鼻地狱岛。
鬼伶仃的心一沉,还是吩咐道:「请。」
稍顷,一前一后走来两人,前面那位手持莲花拂尘的正是江湖名人素还真。
弥漫的莲花香气宛有凝神功效,让鬼伶仃镇定了些,客气有礼地问:「素贤人远道而来必有要事?」
素还真一甩拂尘,稽首道:「四岛主,不知阎君与二岛主在否?」
「阎君昨日离岛未归,暂由二哥代职。」鬼伶仃的眼神瞄向素还真身后的人,打了个冷战,那个人面容全部被毁,却
有一种莫名的熟稔。「我……」
「四岛主?」素还真不着痕迹地捕捉鬼伶仃的神色,悄然问:「可否代为通传?」
「素贤人稍后。」
鬼伶仃收回视线,径自前往琰摩冥殿。
问天谴站在大殿正中,一手搭在腰间,一手还握着那本生死簿,仰望殿顶沉思。听到轻微的脚步声,并无回头,淡淡
地问:「有事么?」
近几天,四弟消瘦许多,他不是没看在眼里,只是无能为力——
这段日子谁都不好过。
他不敢轻易宣泄压抑在内心的情感,那会如潮水,一发不可收拾。正因如此,不能碰,也就无法吻去那眼底的忧虑—
—罪剑也会怕,怕这种情况会超出掌控,那将带来难以预计的后果。到时,不仅仅是阿鼻地狱岛与仙灵地界蒙难,也
许,整个江湖都会被卷入未知的劫数。
那双眼——会让他撤防。
所以,唯有不看,不想,平心静气面对这一切。
「素还真到访,希望一见二哥。」鬼伶仃看不到他此刻的表情,也不好多说什么,一板一眼,向他诉说客人的意图。
「素还真……」问天谴稍稍侧过身,「三弟在么?」
「三哥出岛寻觅侄儿的下落。」鬼伶仃简单地答。
「嗯,请素贤人。」问天谴不再多语。
鬼伶仃闻言轻轻地吁了口气,转身离去,不多时领来了两人。
鬼伶仃自然而然地站到问天谴的身边,隐约意识到这件事非同小可,也许,只有站在二哥的身边,才会让他有源源不
断的动力支撑下去——
不管未来如何,他说过,永远都要在二哥伸手可及的地方。
问天谴打量了一下素还真后面的男人,冷不丁道:「素还真久候了,此人便是慕容灵犀吗?」
鬼伶仃震住:他本就认为那人很熟,现在被二哥提这么一句,脑海里的影响与眼前的人重合,顿时有了明晰的想法—
—
不错,这个身影是当年被他处死的慕容灵犀!
这么说,这该为死囚的人又「复生」了……鬼伶仃浑身冰冷,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
「覆面之下容貌已毁,但观其特征,已有八成可能。」素还真把汲无踪协助燕归人抓住慕容灵犀的经过陈述了一遍。
「另外两成又如何?」问天谴眯起眼,一瞬不瞬盯着慕容灵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