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还真沉吟道:「不排除慕容灵犀另有传人。」
「我可以透析其脑识。是否慕容灵犀本人,即可明了。」
沉默许久的鬼伶仃兀自开口。
问天遣终是忍不住深深瞅了他一眼:「吾明白了,此人就暂交予你发落。」
鬼伶仃避开了问天谴的视线,轻到几乎不可闻辨的「嗯」字,做为与在场人的告辞之言,顺行也带走了那名身份诡异
的不速之客。
待鬼伶仃离开琰摩冥殿,问天谴握着的拳头缓缓松开。
素还真察言观色,说道:「二岛主似难言之隐。」
「这——」问天谴摇了摇头,「素还真,不管真相为何,阿鼻地狱岛必会还给武林人一个公道,绝不允许奸诈诡谲之
人藏匿下去。」
素还真温和地笑了笑,「素某自不质疑二岛主的保证,不过,此事太过突然,又牵涉到两界陈年之事,恐怕一时三刻
难理头绪,若有需协助之处不妨到琉璃仙境,素某随时恭候。」
问天谴一欠身,「吾会。」
「那么素某告辞。」素还真走了两步,又想起一件事,回身道:「二岛主与三岛主的挚友——目前在琉璃仙境做客。
」
问天谴愣了愣,很快回神,说道:「他虽执拗,却是胆略绝伦的智者。」
「这一点素某也很认同。」素还真一甩拂尘,正色道:「抛开过往立场来说,他确实是难得的对手。素某与他会有阶
段性的合作,嗯,这件事还需仙灵地界与地狱岛在旁襄助。」
襄助什么,明眼人一点就透。
问天谴哪里会不晓得现在多方周旋的势力中,最棘手的是哪根芒刺?于是坦言道:「这个自然,请素贤人代吾向他道
声『珍重』。」
寂寞侯本要借天下禁武来使天下太平,可惜中途变量横生,看到这个逆转的形势,他也希望能有一个转圜余地,不至
于让天伐剑与那九锡剑相向。
寂寞侯自诩寂寞,眼下与名满天下的素还真交相辉映,也是另一种际遇。
好友……唯期再见之日,不是刀光剑影,而可觥筹交错。
「二岛主真是重情之人,素某会的。」素还真点头。
问天谴亲送素还真离岛,见他踏上甲板,衣袂飘摆,似真似幻,不由自主与江湖上的耳闻串联起来,脱口问道:「素
贤人一生为武林奔波,也曾遇到诸多无可奈何之事。」
这语调不是问,又似是问。
素还真为之驻足,风吹鬓发,缕缕勾勒起过往云烟,睫毛一动,侧目淡笑,「是,无奈,又必行。」
「好一个『无奈又必行』……」
问天谴捋住胸前的发,竟觉得丝丝如刃。
「素某此生唯欠一人最多……」素还真的语调变得低缓,那是不为人知的柔情,「却也是情实难已,义无反顾。」顿
了片刻,抬头看向他,「二岛主,你明白素某的意思。」
「嗯。」
既是义重,生也无怨——
既已情深,死也无尤——
天意该来的,是生,是死,是悲,是欢,问天谴奉陪到底。
五十一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彷佛这一生都在思索相同的问题。
曾经,身陷火海之中的他已对这个尘世绝望,突然间,有人将他从深渊中救出,给予了他重生之机,为他洗刷了不白
之冤,也令他享有了未来这么多年的温暖……
而如今,硬生生要他断去那只拉住他脱离苦海的手——
何其残忍!
鬼伶仃失魂落魄地沿着海岸线走去,一脚深,一脚浅,不觉从浅滩行至深处,任冰冷的海水打湿了层层衣衫与丝丝长
发,眼见海面泛起波澜,想去抓住那搅扰心神的涟漪,又无论如何也来不及。
鬼伶仃发泄似的拍打水面,溅起的浪花,如漫天大雨落下。兀地,手臂被人握住,熟悉气息令他眼眶一热,摇了摇头
,似乎要就势甩去那股奢望。
可是,没有用。
那人握得很紧,鬼伶仃深吸一口气,紧绷的身子松弛下来。
「天这么冷,在水里做什么?」低沉的嗓音略带责难。
鬼伶仃不必回头,也听出了是谁,苦笑道:「既是冷,二哥下来做什么?」
「你在这里啊……」
听到这话鬼伶仃心底一揪,痛苦地低语:「为什么……」
问天谴狐疑地望着鬼伶仃,身形一转,将人带离水中,「四弟,你说什么?」
鼻尖萦绕着熟悉的醇厚气息,鬼伶仃咬了一下牙,「没、没有事,只是奇怪二哥此刻怎会在海边,你该在殿内才是。
」
「吾刚才接到三弟的信,必须出岛一趟。」问天谴见他心事忡忡,不大放心地叮嘱道:「大哥应该就快回来了,在此
之前,岛上只剩你一人,务必谨慎海防。」
「我会。」鬼伶仃点头,「二哥放心。」
「嗯,那吾走了——」
交待完毕,问天谴打算往船舶停靠的岸边去,却被一双手环抱住了腰,不由得止住脚步。
「二哥——」鬼伶仃的面颊贴在那宽厚的背上。
两人虽是关系甚密,四弟却鲜少这般粘他,如今的举动十分反常,令他心头紊乱,而腰上的那双手碰也不是,不碰又
拘谨,问天谴压抑着浮动的气息问:「怎么了?」
「二哥你这性情是易吃亏的……」鬼伶仃费了好大心力才控制住情绪,缓缓说道:「人情冷暖不过是瞬息转眼,要好
好……保重自己。」
问天谴的心失跳了一拍,「四弟?!」
「不过……」鬼伶仃忽然沙哑地笑了声,「这才是『罪剑』问天谴。」
问天谴的呼吸随之一窒,垂在腰侧的手,兀地握成拳。
四弟——
失神的问天谴转了过来,发现那柔软诱人的唇触及到自己,正欲反客为主地深吻,灵思触电般一震,问天谴猛地推开
了近在咫尺的鬼伶仃,胸腔一阵剧烈的起伏。
鬼伶仃足下踉跄,垂下的那绺蓝发掩住了落寞的神色,唇边勾起淡笑。
「四弟,慕容灵犀那边——」为了化解僵持的局面,问天谴只得僵硬地转移话题,「等大哥与三弟回来再行重审。」
慕容灵犀么……
「是。」
鬼伶仃虽是应承,眼底已然流露悲哀之色。
「吾很快就会回来——」
问天谴拉了一下他的手,然后慢慢地让那一根根手指分开。
鬼伶仃的视线落在彼此逐渐拉远的距离上,许久,仰望地狱岛灰暗的天色——
一声长叹。
***
越雾树海内也是愁云惨淡。
问天谴望着重伤的侄儿三口剑,一脸沉重。他实在无法想象,如不是与三弟在途中遇到木姥姥临终托付的小火龙「呼
啦」咬了一张战帖,如他没及时赶到,后果又如何?
他这从小古灵精怪的侄儿竟这么只身去找六祸苍龙单挑!
是,悲、欢、离合剑足以让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在江湖上纵横驰骋而无往不利,但不代表无人匹敌,六祸苍龙曾被
百世经纶一页、腾风汲无踪等诸多武林高手连环逼杀,尚可脱出,他一人如何能行?
太胡闹了!
三口剑被四非凡人打伤结的力道刺激地倒吸一口冷气,「哎哟——三叔,我这是肉吧?!」
「原来你会痛啊?」四非凡人口里哼了哼,手上动作还是轻了一些,「那总算有救。」
「剑儿,你知晓自己在做什么?」问天谴沉下脸,双手负后。
「知道。」三口剑抬起头,望了望自幼教导自己武艺的玄衣男人,「二叔,我这辈子没这么清醒过——这是我的承诺
,要守护她一生。」
也许在世人眼中,那女子是「月神」,可在他心底只是「玉缇」。
「你的肋骨、胸骨刚接上,乱走会散架喔。」四非凡人真想一拳头把他打晕。
死小子,越长大,越不让他们这些长辈放心,以前在岛上大家都会让着他,现在到了江湖,不是杀人就是被杀,怎么
还不长记性呢?
「她对你如此重要?」问天谴回视着他认真的眼神。
「是。」三口剑毅然地说。
「吾会把她带回来。」
问天谴二话不说,振袖离去。
四非凡人弹了三口剑的额头一记,「我说小子,你陷得很深啊。」
三口剑仰卧在断木边,透过树海顶端的微曦,依稀捕捉到了缕缕光线,闭上眼道:「三叔,如果你身边也有这么一个
人,如此,心甘情愿。」
二叔答应为他救出陷入天朝囹圄的玉缇,那么一切都不必担心。
只是,月神的烛龙之箭牵涉到这么多势力,三口剑已可预见日后之路更为难行。叔叔们不可能永远在后面为他收拾摊
子,早晚有一天,他与她要自己面对现实!
不过,在此之前还有些许无厘头的事要弄清楚,三口剑又睁开了眼,「对了,有件事我想问三叔,地狱岛上曾经关押
过一名女童——」
还在为三口剑的伤口打结的四非凡人手一松,纱布落到了地上。
***
自鬼伶仃打退问天谴走后那批陡然出现的东瀛忍者,便不时在思索……
东瀛虽与天朝对阿鼻地狱岛形成犄角之势,却无必要贸然行进,除非——思绪一下子把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事串联起
来,不由得「啊」了一声。
「莫非是与『他』有关……」
「四岛主。」
「……」
「四岛主?!」
多次的呼唤让鬼伶仃猛然清醒,原来是司命与丧喜行差。
「何事?」强自镇定心神,鬼伶仃侧目问道。
「阎君归来听说东瀛忍者来袭,请您到大殿一叙。」司命毕恭毕敬地说。
大哥……
鬼伶仃的脚步退了一下,眼前闪过无数画面,嘴唇紧紧地抿了起来。
「四岛主?」司命有些不放心地又唤。
「阎君——可去过牢房?」鬼伶仃艰涩地问:「我是指慕容灵犀那间。」
司命见他面色吓人,不禁愣愣地答:「去过……属下把素贤人来访过的事告诉了阎君,四岛主,是否这其中有什么隐
情,属下不知——」
「无事。」鬼伶仃闭了一下眼,停直身躯,「我现在就去见大哥,你们各自退下吧。」
要面对真相的人,若只有他自己——
也许,还能维持住最后一抹往昔。
五十二
「一步踏错,吾已无法回头,也愿承担罪责。」
……
「唯死而已。」
……
「吾满心愧疚,只能待下辈子再补偿了……」
……
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唉……
鬼伶仃独坐在窗边,烛影摇曳,映照出他寂寥的身影,漂亮的长指,抚过面前冰冷的令牌——那是自己正式成为阿鼻
地狱岛四岛主之日,大哥亲手交至他掌心的印信。
大哥说,要他公私分明;大哥也说,要他典刑公正。
大哥……
大哥……
……
「你要兄弟如何是好?」鬼伶仃握紧令牌,低下了头。
这男人将他从火海中救出,没有昔日圣阎罗,就没有今日鬼伶仃。要他眼睁睁看着大哥去死,他真的做的到么?要他
眼睁睁看着二哥、三哥与他一样承受打击,情何以堪?要他眼睁睁看着地狱岛动荡不安,在风雨飘摇中大厦倾颓,他
可以无动于衷么?
不……
他与大哥、二哥、三哥不同,他既没有大哥的威,也没有二哥的武,更没有三哥的智。他,说到底只是一个平庸自私
的人,无法忍受自己重视的人、重视的地方遭受伤害。上天既是让尘世有欠有还,那么,阿鼻地狱岛欠世人的公道终
是要由人偿。
然而,大哥对地狱岛而言是主心骨、是顶梁柱,谁可替代?
大哥业已悔过……
一定要大哥来付这个代价么?
有欠有还,为什么这笔债不可以由别人来还?
比如——
鬼伶仃的指尖陷入掌心,沁出一丝鲜血,却已感觉不到疼痛。
「叫了这声二哥,就是一辈子的兄弟。」恍然间,眼前浮现问天谴的面容,耳边回响起他说过的话。
一辈子的兄弟——
是,他们四人会是一辈子的兄弟,以前是,以后,还是。鬼伶仃站起身,从窗棂仰望苍穹中那抹新月,幽幽低语。
「二哥,是鬼伶仃对不住你……」
最终,一滴泪滑落。
***
「阎君——」
刚从刑岩上赶来的萧瑟春秋行色匆忙。
圣阎罗端坐在灰暗不明的大殿正座,一贯阴沉的脸上看不出太多异状,见到他一挥手,「这个关头,你该在刑岩而不
是此处。」
萧瑟春秋摇扇施礼,「阎君,吾适才接到消息,问天谴与素还真等人合作,救出了被关押在天朝大牢之内的月神,如
果让问天谴与四非凡人得知月神曾被误认为『神之子』而被关押在地狱岛,那么先前与封书合谋两界之事,便会东窗
事发。」
「太迟了。」圣阎罗冷哼了一声,「鬼伶仃透析了慕容灵犀的脑识,从仙灵地界之人叛乱,到地狱岛出现云庄休居之
主与伯藏主,以及吾追杀师九如那些事……一件不少都被揭穿。」
「什么?」萧瑟春秋眉眼一扬,顿现杀气,「阎君,要不要吾与绝世尘杀之灭口?」
圣阎罗当即摇头道:「鬼伶仃就在岛上,杀他,易如反掌——只是莫要忘了,杀他,便是与问天谴、四非凡人直接撕
破脸,如今大局未定,地狱岛还要借助问天谴对天朝及东瀛在海防上的威慑力,不可打草惊蛇,就算要斩草除根也须
另谋。」
「只是,让问天谴得知阎君昔日所为,必然也会翻脸。」萧瑟春秋对问天谴的性格很是清楚,「他绝不会姑息此事。
」
「所以——鬼伶仃此刻更不能死。」圣阎罗露出一抹算计的阴狠笑痕,「老四生性单纯,吾已向他坦言不讳,也杀了
慕容灵犀等人以示诚意,加之表示只等问天谴归来,交待完地狱岛的事务就任其刑罚,你以为那一心报恩的鬼伶仃会
做何等决定?」
「他自是不会坐视。」萧瑟春秋眼眸一亮,「到时真相揭穿,针锋相对的人就是『罪剑』问天谴与『十殿无间』鬼伶
仃!」
「吾这二弟与四弟私下那点见不得人的媾合之事,以为做大哥的会不知?鬼伶仃是问天谴的心肉头,与其你我动手,
不如让他自行动手来个『大义灭亲』,这才算做兄弟的仁至义尽,不是么?」
萧瑟春秋哈哈大笑,摇扇道:「洞烛机先,不愧是阎君!那么,现在只要安排后续之事即可。」
圣阎罗一颔首,志在必得地说道:「不错,待鬼伶仃一死,问天谴必受打击,吾会找机会与东瀛谈判,借机铲除罪剑
,那时腹背受敌,任他是天大的能耐又怎样?」顿了顿,「老二、老四不在,独剩一个老三,萧瑟春秋,届时便有你
与悲曲绝世尘出手的机会。」
「是!」
一场阴谋诡谲拉开了帷幕。
***
白浪沧海。
回往地狱岛的途中,问天谴与四非凡人站在船头,眺望沿线水军之阵,忽然一阵心绪不宁,不由得揪住了前襟,侧过
身,径自调息。
四非凡人说了几句,发现问天谴没反应,抬头看看他,「老二仔,你是怎样了?」
「不知——」问天谴缓缓开口,「突然觉得有股不祥的预兆……三弟,下令让开船之人加速,吾担心是岛上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