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午饭后我得回学校了,母亲为我做了许多佳肴,瓶瓶罐罐地装了一大书包,又帮我把书包套上肩膀,我忽然发
现自己比母亲高出一截了,不知是自己长高了,还是母亲苍老了。
“学校里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别小抠。”母亲叮嘱我说。
“知道呢,我天天都吃好的。”
“吃好的还这么瘦?”
“我不瘦呢,妈,我有112斤呢,我又不是搞相扑的。”
“你看你小哥哥长得多壮乎,一看就是当官像。”
“小堂哥?四婶天天给他吃白饭,他都长膘,我要是长他那么大肚子,我就去上吊了。”
“小砍头的!”
我见母亲发髻上的夹子松了,伸手将它扣紧:“妈,学校远,又没假期,我一个月回来一次,省得耽误学习时间。”
“行,别惹祸就行。”
“走了。”我打开大门,不等母亲送我出来就随手关上,但母亲再次将它打开,我扭头看见楼道栏杆的中缝里,母亲
站在门边招呼着:“慢点,注意车子。”
“知道了。”
回到学校,宿舍里空荡荡,我原以为自己是班上第一个回校的,岂知来到教室时,全班女生齐刷刷地在看书——难怪
别人总说我们班阴盛阳衰,看来确有其事了,这只能怪男生们不争气。我蹑手蹑脚地回到自己的座位,瞟了一下周蕙
芳正在看的英语书,第八单元的课文已经被她圈点得面目全非了,而我们英语课刚刚上到第五单元。
“别透支自己的生命。”我给她写了张纸条。
她看罢笑笑,回我道:“我透支的只是青春。”
“青春短暂,应该好好享受她。”
“正因为青春短暂,所以我透支她,用花甲古稀的时间来偿还。”
我哑口无言,掏出自己灌录的磁带,戳戳她的腰说:“听听。”
“英语听力训练?”
“你听听嘛。”
她从课桌里翻出自己那个又黑又大的随身听,我看着汗颜,自己的随身听都是名牌货,又小又漂亮,不知道更新换代
多少了,随便拿出一个也能买她这种的七、八台。
“哇!”她惊喜地叫出声来,由于戴着耳塞,她感觉不出自己声音的大小,女生们惊讶地朝这边看来,我吓得四处张
望,见她们都若无其事地微笑着。
“你录的?”她用比平时几乎大了一倍的声音问我,大家这回笑出声来了,我咬起嘴唇点点头。
“我依然爱你耶!许茹芸的。”她旁若无人地大声说,生怕我听不见一样。
“我的声音是不是很大?”她问。
我微笑着摇头,全班已经笑开了锅。
我想去追求她,像许许多多的男孩子一样,和心爱的女孩谱写初恋的乐章。我不愿意一直生活在同性恋的阴影里,活
得黯然无光,性取向应该是可以改变的,况且这个女子已经让我萌生出了照顾她的欲望。人们喜欢在同性恋者的“者
”字前面加上一个“患”字,我想,这也就是说同性恋是病态的,是一种精神上的病态,我希望自己的这种病态能早
点好起来,早日恢复成为一个正常的人。我一定要改变自己!我是男人,男的不能喜欢男的,男的只能喜欢女的,这
是天经地义的事。
第三章 惊蛰
九月三日我们正式开学了,那天我是宿舍里第一个起床的,入秋的懒风穿过破损的玻璃窗,轻轻地抚在我的脸庞,我
打了个呵欠,推开窗户,就看见宿管科的老头骑着他那辆破单车从食堂那边的路上过来,撒响了一路的烂铃铛声。几
只我喊不出名字的小鸟,招摇着从繁茂的槐树枝上跳来蹦去,用最清脆的喉咙散布着天亮的讯息。
这天的早读课,同学们的声音格外响亮,宣告着高三时代的正式来临。大家都拿出去食堂打饭的劲头,你追我赶地读
着English,“叽哩呱啦”声像大年三十连夜的鞭炮。
我也对英语书发火似的吼叫着,这是我以前总不屑做的事,看周蕙芳文读得那么卖命,我被深深地感染了。可恨的是
我每每吼一句,后座的潘婷就赌气似的尖叫一声英语单词,活像丧事上底气不足的唢呐手,吹出来的跑调声。
“listenasonehadlostone'sparents”(如丧考妣)我脱口而出。而潘婷似乎未听懂我在说什么,依然惨绝人寰
地嘶哑着。
“贴红榜了!”窗边的同学发出一个惊喜的信号,这信号如同一瓢凉水,猛地泼进了我们这锅沸水里。就在这一瞬间
,读书声少了一大半,同学们蜂拥而上,贴紧窗户朝宣传栏那边望去。
“看不见,字太小了。”一同学说。
“什么红榜?”我问正盯着窗外的周蕙芳。
“上次月考成绩出来了吧。”
“哦?不知道考得怎么样。”我紧张地捏响十个手指,希望自己不会给自己丢脸。周蕙芳也无心念英语了,拿起钢笔
抄起单词来,连潘婷也不再旁若无人地鬼哭狼嚎,只是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这是在等待审判的结果么?我们是在念书还是在犯罪?成绩是否是左右我们或喜或悲的主宰者还是决定我们生死存亡
的撒旦?从上幼儿园念书那天开始,最能让我们寝食难安的不就是考试么?我们是奴隶,是的,分数的奴隶,我们众
志成城,营造出如此高涨的学习气氛,在这红榜昭示的一刻,溃于一旦。
“你好像有心事?”我递给周蕙芳一张纸条儿。
“有些害怕,我们班老是倒数,班主任责怪下来,大家心里都不好受,不知道这次考得怎么样。”她回道。
“不怕,我们是好战友,我们并肩协战。”我微笑着把纸条推到她的课桌上,她看后不觉也笑了起来,只是把头埋得
更低了,行云流水般抄着单词。
这一节早读课如此漫长,大家的读书声变得细若游丝,最后销声匿迹了,坐窗边的同学纹丝不动地朝着窗外看红榜,
仿佛这样就能把自己的分数提高一般。
终于熬到了下课,同学们叮叮当当地拿着饭盒瓷缸奔出去,原以为他们都去打饭了,不想全部奔到了红榜边,那里早
被高三二班的同学围满了,我也贴了过去。
“刘斌是谁?你认识吗徐妍?”我听见旁边一个高个子女生问另外一个女生。
“不认识,头一次看到这名字。”另外一个女生悻悻答道。
“七班什么时候冒出这么个小白脸来了。”高个子女生轻蔑地说。
我暗笑这女生定是个老鸨转世,便不再理会她们,朝红榜望去。“全校高三统考成绩排行榜”几个大字气势恢宏地写
在排头位置。
理科:
1、高三(7)刘斌:629
2、高三(2)徐妍:617
3、郑有名(2)、陶晶晶(3):611
4、周蕙芳(7)唐堂(2):606
……
6、代芸(7)、徐小莉(8):601
……
10、苏佳佳(7):595.5
……
77、李东胜(9)、李飞(7)、范文杰(4):513
……
各班级平均分排名:
高三(2)班:521.3
高三(3)班:519.6
高三(5)班:512.3
高三(7)班:509.8
……
“嗨!嗨嗨!状元爷看呆了?”李飞推推我的肩膀说。
我朝他笑笑:“你也考得不错嘛,怎么没有看见张子凯的名字?”
“他肯定倒数呗,全校最后50名不公布名单——刘斌你这回跑不掉了,我这早餐,你请定了。”李飞拿勺子敲着饭盒
说。
刚刚在一旁议论的那两女生听见我的名字后,惊得急急侧过身,手牵着手,迈着闺步,笃笃地边笑边跑开了。
“请就请嘛,刚才那两个女生是谁啊?”
“呶,”李飞朝红榜呶呶嘴,“二班的,徐妍,在你名字下面的那个,二班的班花、学习委员,教导主任的侄女,你
没来之前,她霸占两年全校第一宝座了,没人撼得动;另外一个叫唐堂,有名的巨奶男人婆,人称‘奶霸’,瞧她穿
得那个暴露!”李飞眉飞色舞地比划道。
“我都吃完了,你们两个还在看啊?”张子凯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我们正讨论着要把二班的奶霸介绍给你呢。”我打趣道。
“哪个奶霸?”
“就是二班的那个男人婆啊,唐堂,每次看见我们大班长就啐口水。”李飞补充说。
“哦,那个乌拉圭逃荒来的母猩猩啊,她怎么了?”
“没怎么,和你是天设一对,地造一双呢,那个头也就你配得上呢,张子凯。”
“对呀对呀,她看我们班就你最顺眼,上次你忘了?你打篮球时就她一个人在尖叫。”李飞笑咪咪地说。
“还提,想想就来气,”张子凯转向我:“跟二班打球就她一个人站起来大叫着我犯规,真他妈丢死人了。”
“浪漫得一塌糊涂呢,啧啧,瞧你,逢人必讲。”李飞挖苦他道。
“FUCK!她要是个男的非扇他两巴子不可!”
“吃饭了,吃饭了,再不吃就上课了。”我催促着李飞。
吃完早餐,第一遍预备铃声便闹了起来,我和李飞扔下没来得及洗的饭盒就从宿舍厮拼到了教室,因为新排了课程表
,第一节是班主任的语文课,第一天不能又给他留个坏印象。那铃声一直未断,足足响了两分钟,不知是忽然坏了,
还是打铃的老头学会了幽默,莫非电铃也知道今天开学?
班主任大步流星迈进教室,那神情活像当年克林顿当选上美国总统。
“起立!”周蕙芳响亮地喊道。
“同学们好。”
“老——师——好!”
“坐下。”
大家哄笑开来,因为这一个月以来,今天唯一一次喊得如此响亮。
班主任径直走向周蕙芳,将手里一大摞试卷放在她的桌上,周蕙芳迅速地将试卷分成几份,给周围的我们,我们再照
此法依次传下去,少顷片刻,大家已经全部拿到试卷了。让我震惊不已的是我的语文居然离及格还差一分,卷面上赫
然写着个大大的“89”。“是不是分算错了?”我赶紧翻开试卷核对每一道题的得分,想找出定是小学数学没有学好
的班主任的失误来。
令我失望的是班主任的小学数学大约还是可以考及格的,分数都加对了,只是这作文,他给了我一个前所未有的低分
:18!只见他还有模有样地写了一句话:
“文无大小,皆应用心待之,文章宜标新立异,忌千篇一律。行文如为人,狭隘题裁终不成大器。”
我朝周蕙芳和代芸的试卷望去,她们的作文被班主任大刀阔斧地改得面目全非,但都得了五十多分,唯独我的作文没
有改动一个字,却只有十八分,这是什么世道,岂有此理!
我高高地举起手来说:“老师。”
他瞄了我一眼,点一下头,示意我站起来。
“老师,我想问一下……是不是提前交卷就要被扣分的?”我不满地问道。
“没有这种说法。”
“那我想还请教一下,我只是打个比方,假如,一个人游泳非常快,有一次您看到他游泳速度没有达到他的最高记录
,那他肯定没有用心游吗?”
“当然不对。”
“那……为什么我的作文只有十八分呢?”我说完这句话后,全班顷刻鸦雀无声。
“哦?有这回事?”他装作很惊诧的模样,又若无其事有条不紊地说道,“语文试卷都是别班老师在一起统计的,可
能写错了吧,你加三十分上去,四十八分总可以了吧?”
这回倒是我落入不尴不尬的地步,这老狐狸撒起谎来游刃有余,面不改色心不跳。我心有不甘地坐下去,代芸探过头
来审查着我的试卷,于是我把试卷折到第一页,不想让她看见作文的评语。
班主任拿着一份名单开始公布成绩了,我心乱如麻,要不是他大权独揽,一手遮天,我可以把那个二班的什么班花徐
妍甩开40来分,这样也可以杀杀二班的气焰!我无聊地在卷面上那个鲜红的“89”旁边也用红笔大大地写了两个字:
“禽兽!”
“……周蕙芳,一百三十四,苏佳佳,一百三十三,张子凯,一百三十一……刘斌,八十九加三十。”
“姓张的居然考这么多,还真是真人不露相!这最后一个报我的成绩,不直接报个‘一百一十九’,什么‘八十九加
三十’,这是讽刺我还是他脑袋不好使一时半刻没有加出结果来?”我愤愤不平地想。
“这次月考呢,我们班的语文成绩,考得还不错,平均分达到了一百一十一分,是全校考得最好的,并且全校只有三
个一百三十分,都是我们班的同学。这次作文,大部分同学还是能扣住中心的,尤其是张子凯同学的作文,张时大处
落墨、旁征博引,弛时明察秋毫,是不可多得的一篇好文章;而有些同学写作文喜欢大包大揽,却又空洞无物,读起
来就像在背政治题,记住了,议论文不是法律条文,关于这点忌讳,大家可以参考一下刘斌同学的作文,虽然行文流
畅,措词严谨,论据充足且环环相扣,但缺少的是什么?对了,就是我平时一再强调的:感情。一篇得分再高的作文
,如果没有投入感情去写,写出来的东西像政治题答案,是不能算作好文章的。”
“但是呢,这个成绩还没有达到我的要求,大家丢分最多的还是主观的阅读题,二十分的题,最高的周蕙芳,也只得
了十三分。”他忽然转向我道,“刘斌同学可以分析一下自己各题的得分情况,语文基础知识六十分,你得了五十七
分的,而阅读理解题,你只得了五分,为什么?因为你根本没有看懂这篇短文中作者对奶奶的深厚感情和无限怀念,
要不然第一道题问你为什么文章中间加入了大段的静物描写,大家都知道那是睹物思人,缅怀奶奶,唯有你答成什么
‘哄托气氛,引出下文’,在你的脑中,这样的答案已经成为模型了,你跳不出这种制化的圈子,这也正是你的作文
没有写得很成功的原因所在,我这作文不是几何论证,由什么推出什么,得出什么结论,所以,下次作文一定要注意
。”
我无言以对,恨他恨得咬牙切齿,这种人,满口仁义道德,却生得一副小肠鸡肚,我知道我是转学过来的,我知道我
学籍在四中,但我爸是花了钱的!你拼命地不想认同我,使劲打压我,是什么意思?你尽管打压吧,我可不怕你,是
金子埋在地下还是金子,我刘斌不信没你能耐。
我无心再听他讲什么,拿起《全唐诗》抄起来,故意把书翻得哗哗直响,周蕙芳心照不宣地把试卷压在书下,抄起英
语单词,那钢笔握在她的手中,就像是在跳芭蕾那般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