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扫帚柄轻轻敲着我的头,一字一顿地说:“小,白,痴——扫地吧,你这个长满刺的藤,世上没人敢碰你。”
“又不会戳你。”
周蕙芳撒完水后,拿起黑板擦,右手在板面上舞动起来,她乌黑的长辫子随之轻轻摆动,为修长的胳膊伴舞,如扶风
弱柳,春江探水,仪态万方。
“喂喂喂,”李飞小声喊我,“又看呆啦?就这么美?”
“好美!”张子凯替我答道。
“班长!”李飞大叫一声。
周蕙芳回过头来问:“什么事?”
“没事。”李飞厚颜无耻地回答,“刘斌要看你。”
她急忙转过头去,完全失去了刚刚的姿态与章法,对着黑板乱擦一气后,扔下黑板擦就跑掉了。我已经无地自容,抓
住李飞的衣领一阵猛打,欲把它千刀万刮。
“有病!”见周蕙芳走后,愤愤的代芸底气十足地对着她正擦的窗户骂道。
“呵呵,有人打抱不平了。”我轻声说。
“不是啦,是酸啦。”张子凯朝我挤眉弄眼道。
“我可是清白的。”李飞一脸无辜。
“乌鸦也不会说自己黑啊。”
“乌鸦也有白的嘛。”我说。
“中国好像没有这类品种吧?要有也是杂种,乌鸦除了嘴稍白一点外,都是黑的。”
李飞瞪着我们,气得半天吐不出一句话来。
高三的学习与生活,并没有我曾想象的那般压抑,也没有谁每天诚惶诚恐地算计着高考的日子,大家都把一心思放在
学习上,心不旁骛。不过这样的生活也过于枯燥无味,每一天都神不知鬼不觉地悄然逝去了,好像谁趁我们不注意时
偷走了时间。倒是和李飞还有张子凯在一起的日子让我快乐无比,他们是天生的幽默家,从不知道忧愁,我想等明年
的这个时候,我们三人能在同一所大学里上学就完美了,可是由于成绩的原因,这个梦想成真的概率实在太低了。
物理老师没再刁难我,倒是我常常和他过不去,经常在晚自习时拿一些物理竞赛题难他,见他一筹莫展的模样,我有
种报仇雪耻的快感,我就是要打击他,让他知道自己并不是天下第一,省得他上课总是那么不可一世。后来学校又举
行了一次物理测试,虽然题目偏难,但我没有丢一分客观性的分数,以几乎满分的成绩位居全校榜首,他便也对我刮
目相看,事事都客气了起来。
珠流璧转,玉走金飞,暑假一个月的补课时间结束了,一九九八年的年轮画完了三分之二。九月一号高一新生开学,
于是我们被恩准了两天的休息时间。在放假之前,学校安排了一次月考,以检测暑假补课的收效,虽然我胜券在握,
但当看到老师端着厚厚几本试卷迈进教室的时候,心里还是有点发怵,怕自己的成绩退步了,因为这一个月来都没有
用功学习,我在十三中的优越感太强了,唯一的收获便是从张子凯那儿学来了耍嘴皮子,还有,在打架的时候怎样出
奇制胜。
三十一号下午考完试以后,同学们仿佛经过了生死考验一般,全都抑制不住欣喜若狂的情绪,尖叫着拍打着课桌,手
忙脚乱地收拾着行囊。我对回家并没有多大兴趣,学校要比家里自由得多。左右两边的女生收完东西,都跟我打了声
招呼,就背起书包,手拉着手一起匆匆忙忙地冲出了教室,好像去救火一样。教室里的同学几乎倾巢而出,我回头看
看,张子凯和李飞的座位上空空如也,想必早已坐上了回家的汽车了,他俩对于放假这类事的嗅觉应该是最灵敏的,
动作当然最为神速了。当我拎着大包小包,晃悠过篮球场的时候,却看见他们在对面边喝牛奶边大嚼面包。
“喂!”我喊了声,你们干嘛呢?不回去?包都不带一个!”
“不回去了,我们献血去,思想先进吧。”李飞答道。
“献血?无偿献血?”
“是啊,一起去?”
“我不敢,也舍不得。”
“你白痴啊?有什么舍不得的?献血益处多多。”
“我不去,怕,疼,我还没成年呢。”
他俩都“噗哧”地笑起来,喷得满地牛奶。
“下面毛都长十寸长了,还未成年!”张子凯笑道。
“哪有那么长?你看过啊?你的才十寸长!”
“还等于作了一次免费的检查,有肝炎什么的,还能提早查出来。”李飞兴致勃勃地向我介绍。
“我不去啦,我回家。”
“要是班长家在医院,保证乐得你屁颠屁颠的,扎你小子十针也不疼,她要是让你去啊,放光你小子血也愿意!”张
子凯羞我。
“是呀又怎么样?你带我去她家呀?”我也故意与他赌气道。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要是敢去献血,我回来就带你去,你要是不敢去就是龟孙子!”
“好,我把东西搁回宿舍,一起去医院,然后上她家。”
那天下午我随他们去了医院,第一次献血,对医生隐瞒了真实年龄,谎称已满十八周岁。在填写完几张表格后,护士
拿着一根粗粗的长针猛地插进了我的胳膊,血就顺着针管里流进一只放在秤上的塑料袋里。看着血液流出自己的身体
,我感到非常恶心,于是紧紧地闭起眼睛,把头扭到一边埋在子凯的怀里,他不停地笑话我不像男人。
献血过后,他没有食言,果真带我去周蕙芳家,在汽车上我才完完全全地向他们打听了这个女孩子的来龙去脉。原来
她生活在离学校20公里的一个小镇上,她的父亲常年抱病在床,家里还有一个哥哥在东北上大学,他们兄妹俩都靠着
母亲在家附近的河口给汽车装沙挣些钱,才得以念书。原来周蕙芳有一个这样的家庭背景,她从未和我说起,我不禁
对她生出七分崇敬、夹杂着三分怜悯之情。虽然她当班长的魄力不够,但她做起班级工作来还是非常认真负责,且和
班上所有同学都相处融洽,当班干很不容易做到这点的,我深有体会。
下了中巴车,踏上乡村的土路,我们仨都紧张起来,推托着谁先敲门打招呼。如此冒昧地闯到女同学家里,总得找个
冠冕堂皇理由,但对于没有谈过恋爱的我们来说,这的确有些伤精费神,后来谁也不敢舍生取义,于是我们就决定在
门口看看,不进去打扰了。可是当我们赶到她家门口的时候,却发现院子的铁门上了锁,我贴近门边,朝里边看了看
:
一所好大的宅院!围墙是用整齐的石头砌起的,上面铺满了绿苔,墙头上生出许多不知名的藤青,如喷泉一样向四周
散开,一直延伸到墙角。院子里正中间是一条用青色的碎瓦砾嵌成的小路,一直通向青瓦房的那扇红色大门的台阶。
路边种满了簇簇菊花,红黄相间,争相怒放,姿色撩人。院子的左边栽着五颗老葡萄树,从那虬屈的粗枝看来,应该
比我的年龄还要大了,褐色的枝节与黄绿的叶子不分彼此地缠绵在一起,被十几根木柱子规规矩矩地支起来,构成了
一个天然的遮阳所。院子的右边是个小小的菜园子,种着大颗的莴苣和小白菜。
“看什么呢?有什么好看的?人都不在,看也看不回来。”张子凯失望地说。
“她家院子真大,我家要是有这么大院子就好了,我可以种一大堆果树。”
“做上门女婿吧,这院子就是你的了,她家正好缺劳动力。”
“是啊,是啊。”李飞附和着。
“放屁!”我瞪着他们道,“你们两个才做上门女婿!”
“走,带你们去河边玩,那儿水又清又凉。”
于是我们三个由个子高矮的顺序排列着,在村子里绕来绕去,由于张子凯不熟悉路,我们绕了许久才到了一条河边。
这条河面很宽,水却颇浅,清晰地印出河底金黄色的沙子。几个大沙泵正在卖力地吼叫着,从河底抽出泥沙水,灌进
滤沙池里。远处有几辆卡车,正等着装沙。
“那不是班长吗?”张子凯眼尖,发现了周蕙芳,她背对着我们正和一个中年女人向卡车上卖力地一锹一锹地装沙。
乍一看,她长长的辫子不见了,原来是盘在头顶上。她穿着一件灰白色的男式短袖衫,把裤子都罩住了一半,看上去
像个晾衣架,她的裤角卷过了膝盖,完全没有了学校里那个周蕙芳的矜持。
“干瞪着干嘛呢?咱们去帮帮忙吧。”张子凯急道。
“别去!”
“不去?这可是表现给你丈母娘看的好机会!”
“算了,还是别打扰人家了。”
“你……啥意思啊?”张子凯迷惑地看着我。
“我们回去吧,别让她看见了,走吧。”我一挥手,原路折回。
“你自作多情干什么?你要去你就去吧,我和刘斌回去了。”李飞说。
“回去回去,你们真是毛病!去帮忙又不是相亲。”
当我们坐上开往学校汽车,我忍不住打开了车窗朝后看,一直等到那个美丽的村庄在汽车拐弯时消失才缩回头来。我
是如此微渺,却一直狂妄自大;我是如此懒惰,却常常恬不知耻地鄙视他人的勤奋;我无忧无虑地过着饭来张口、衣
来伸手的日子,却总觉得这个世界对我不公平。相比于周蕙芳,虽然我的学习成绩比她稍好,但此刻我觉得自己实在
无法和她相提并论,她是个比我还小的女孩子,却已经可以用柔弱的双手挣钱贴补家用了。
回到学校时,天已微黑,他俩一下车就急不可耐地去游戏厅玩新面市的“拳皇”游戏,我死活挣脱了他们的解押,独
自回到宿舍里,忍着蚊虫的狂轰滥炸,忍着三十几度的高温,忍着同学们回家前换下来的一双双袜子的熏臭,大声地
背单词,如那些我认为是自虐式学习的同学一样,大声地念着“workhard! victory!……”
第二天清晨,我将数、理、化的课外辅导书塞得满满一书包,摇醒熟睡中的李飞,与他道别后,钻上了回家的中巴车
。在车上我拿出英语书,轻轻地念着课文,我听见一旁的乘客教育他的孩子道:“看看大哥哥多用功,明年中考看你
能不能考到十三中来!”
我感觉脸上开始发烧,因从来没人有说我用功,而“用功”这个词,基本上就等于“好孩子”,我从来不愿意做好孩
子,我的母亲经常称我是“小砍头的”,二婶说我是“翻天货”,堂哥们叫我“孙猴子”。
一到家,和母亲招呼后,我便躲进了房间里,埋头看起书来,母亲见我表现异常,走过来关切地问:“怎么了?一脸
不高兴。”
“没有啊,作业多,忙。”
“你不是说昨天就回来吗?等了你一宿,CALL机打了也不回,以为出了什么事呢。”
“CALL机没电了,我能出什么事?人家不是劫财就是劫色——春呢?”
“她今天开学,你爸今天请假送她去学校了,顺便到你们学校找你班主任问问你的情况。”
我忐忑不安起来,班主任要是把我与物理老师打架和那些迟到早退的事向他一说,我的麻烦就大了,皮肉之苦定是再
所难免。正午时,听见父亲和妹妹一起回来的声音,我关上了房门,在录音机里放上一盘英语磁带,以迷惑父亲。
“开饭了,刘斌,别听了。”母亲喊我。
妹妹打开我的房门,探进头来:“哥,吃饭了。”
“把我的饭端进来。”我轻声说。我不敢让父亲见着,心想能躲就躲吧。
妹妹点点头,随手关上门。
“小斌不吃饭啊?怎么回事!”父亲叫道。
“哥哥在看书。”
“看什么书!吃饭就吃饭,没规没矩的!”
“你对我吼什么。”妹妹和他顶嘴。
“刘斌出来吃饭了。”母亲又喊了一声。
我面无表情地出来,径直走向厨房,盛了一碗饭,随便夹点菜就准备拿到房间里去吃。
“吃饭又往哪跑!就坐在这里吃,有话要问你。”父亲呵斥道。
“我赶作业呢。”
“你赶什么作业!你们班主任讲你作业从来就是鬼画符,昨天放假就应该回来的,你野哪去了?”
“吃饭就吃饭,就你话多!”母亲插嘴道,“刘斌过来坐着吃。”
听母亲的话,我低着头,坐在了父亲的对面。我一言不发,只顾埋头扒饭,吃完了好躲起来,父亲也只是喝着他的酒
,没再质问我什么,母亲不停地向我碗里夹着菜:“这个好吃。”
“这段时间学习怎么样?”父亲放下酒杯问我。
“还好。”
“老师们对你怎么样?”
“还好。”
“和新同学关系呢?”
“还好。”
“班主任没有让你当班干啊?”
“没呢,后天正式开学,可能要由同学们选举班干。”听他这么一问,我七上八下的心终于落地了,看来班主任没有
把我出卖。
“有没有指望当上班长?”
“高手如云呢。”
“你在四中班上都是第一名,怎么在现在的班上都算不上好的?”
“还算吧,我是借读的,班主任也不会让我当的。”
“当班长哪有什么好处啊?耽误自己学习。”母亲说。
“那不一样,从小就要锻炼,将来才能成大气。”
“你就知道要当班长,我还不想当呢,你非要跟我们老师说让我当班长,真讨厌!”妹妹发牢骚说。
“这丫头,越来越不像话了,长大了成精怪!”
“我不吃了!”妹妹把筷子一拍,拔腿就钻进她的房间里,用力地甩了一下门。
“这,这……”父亲语无伦次。
“我吃完了,看书去了。”说着我起身送碗去厨房,一个劲地偷笑起来。
下午父亲上班,妹妹去了学校,我一个留守在家,看书看到两眼发花,于是从书包里拿出数学辅导题来做,意外地发
现周蕙芳送我的那条白手帕委屈地被压在包底,淡淡的茉莉香味如故,只是上面不知什么时候沾了一点黑墨水,煞是
难看。
“她快过生日了,不知道送她什么东西好。”我想,“她说喜欢听许茹芸的歌,我有一张她最新的专辑,给她录一盘
吧,这比去街上买的更有意义。”
于是我在录音机里插进一盘英语听力磁带,接上我的随身听,自己动手给她灌磁带,我不忘找来普希金的诗集,在磁
带的最前面念上一段:
不,她不是车尔吉斯姑娘;
然而很久没有这样的少女
从加兹别克苍郁的高山
来到格鲁吉亚的深谷里。
不,她的眸子不是玛瑙;
然而所有东方的宝藏
也不抵她那南国的眼睛
所闪烁的甜蜜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