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着我。我继续说道,“朕希望,他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他半晌没有说话,神色里却流露出一股子淡淡的玩味,“海王原来如此关心我们的太子。下官这个做臣子的,实在惭
愧。”
我也冲他暧昧一笑,“毕竟跟朕有交情的是轩辕家,要是别家的话,朕也没必要拿海国士兵的性命开玩笑,是吧?”
庄珂神色一凛,那蛇一般的目光在他眸中一闪而逝。
我不再看他,转身向着琼华殿走去。
当天我提前回到了锦霞馆。一进门,我就吩咐苏筱出去同宫里的侍官打听打听剪缨与皇后的关系,还有关于庄珂的传
闻。
夜里,我再一次命无悲带我偷入皇宫,这一回我摸到了剪缨现在居住的未央宫,门外站着几名侍卫,直挺挺地杵在那
里。
未央宫的一扇窗大开着,即使是在房顶上,也大概能看到里面的情况。
我看到了庄珂。
他正抓着剪缨的下颚,狠狠地说着什么,看样子很是愤怒。
剪缨背对着我,看不到表情,只是看起来有些无助。
之后,庄珂却没有继续做什么,拂袖而去。
我稍稍放心。
不过,那孩子现在太弱了,这哪里还是曾经那不怒自威的海神?竟然被这样一个人类骑在头上。
他怎能如此任人欺负?
第二天,苏筱将打探到的消息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我。剪缨果然并非庄姜氏所生,而是前轩辕帝同一个宫女生下的孩子
。前轩辕帝生性风流,纳了不少妃嫔,生下几名公主,却不知为何一直诞不出皇子,反而是这个低贱的宫女生下龙种
。后来宫女被封为夫人,却在剪缨十岁那年去世。而后剪缨便被过继给了皇后庄姜氏。
而庄珂则是庄姜氏的哥哥,在朝中权势遮天,且性好男色。
这些消息,与我猜测的相去不远。我也渐渐明白了剪缨现在的处境。
庄姜氏并不是善类,她绝不会善待别的女人和她丈夫生的孩子。他亲娘去世太早,而如今连前轩辕帝都去世了,剪缨
便失去了最后的庇护。
不知道这个十五岁的少年,受了多少罪。
第 6 章
从噩梦中醒来的时候,天还没有亮,窗外的天很黑,黑得不见一丝光亮,仿佛归墟合拢之前的南王朝一样。
我已经多年没有做过那样的噩梦了,没想到见了剪缨之后,这梦又如影随形地缠上来。我总是看见一个有着琥珀色眸
子的鲛人冲我贱兮兮的笑,一双轻柔的手滑过我的眼睛。然后,在我叫出他的名字之前,他忽然转过身,不带一丝留
恋地往远处走去。他走得那么快,我怎么追都追不上,想叫他的名字,却怎么都叫不出来了。一个踉跄,我狼狈地跌
趴在地上,那人立时就看不见了。
这个时候,会有一个温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伏溟,伏溟”。我转过头,就会看见禺强跪坐在我面前,脸上是洛
卿的微笑。他笑得那么美,那么温柔,看着看着,整个人都要化在那片深情里。我伸出手,想要触碰他,可手指却仿
佛触到一片虚无,他的影像仿佛受惊了的湖面,开始晃荡起来,一点点消散,消散。我徒劳地在空中抓着,却什么也
抓不到,不论怎么努力,都抓不到。
最后,只剩我一个人在一片黑暗中,胸腔里炸裂一般地疼着,一遍遍喊着别丢下我。我不知道自个儿在梦中怎么会这
么软弱,但这种丢人的事儿,早在一百年前就已经彻底停止了。
可现在,这梦怎么又回来了?
心跳如鼓,在这寂静的夜里,仿佛震耳欲聋一般。身上还有些微颤抖。
大概,只要回到海里,就会好了吧?
天明之后,就是剪缨的加冕大典,大典一结束,我就启程回去。
这些天来,我还是会时常忍不住到皇宫里去偷偷看着那个孩子。庄珂这段时间以来,似乎没有再去骚扰他,但他仍旧
像笼中鸟一般,不能踏出未央宫半步。
如此明目张胆地软禁未来皇帝,这么大的皇宫,这么多的官员,竟然没人敢说一句话。
这些日子在都城呆着,我对轩辕国的局势有了更多了解。庄家有许多人在朝中身居要职,势力庞大的很,已经隐隐有
压过轩辕家之势。而前轩辕帝曾经有过一个兄弟,被称为康王,在当年争位之战中败下来,被封了个虚职,调往西方
守边境去了。不过这康王虽身在边疆,在朝中乃至民间却似乎颇有威信,全因他多年来力抗羽民一族,多次打退强敌
,把轩辕国的大门给封的死死的,简直被当成了战神一般。
要说现在谁能与庄家抗衡,我看也只剩这一个康王。
然而康王一直也没有过回朝的念头,就着么在边疆安居乐业了,俨然一副淡出朝局的态势。
不过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喉间干渴得厉害,我从床上爬起来蹭到桌边,却发现没有茶水。
“苏筱!!!”我扯开嗓子嚎了一声,不出片刻外屋便响起手忙脚乱造成的叮铃哐啷声,然后苏筱弯着老腰冲了进来
,“陛下?”
我晃晃茶壶,“没水了。”
苏筱拍着胸口呼出一口气,“陛下……您吓死老奴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走过来拎起茶壶去泡茶。我坐到桌边,烛台上的红烛顶着一簇明耀的光,看起来柔和而温暖。火这
种东西,我已经很久没有接触过了,此刻看起来,竟然觉得有些神奇。
隐隐约约记忆中出现一团比这烛光炙热千万倍的巨大火球,以毁天灭地的气势冲向一个身影,将他重重淹没。
被火烧灼,不知道是什么感觉。我伸出手指,向着那一团金光靠过去。
“陛下!”一声尖叫忽然想起。我吓得肝儿一颤,收回手来。
苏筱小步跑过来,茶壶差点被他扔出去。他跪在我面前,面现不忍,“陛下,您要是心里有什么不痛快就告诉老奴吧
,这火就连人类都不敢碰,您何必自损龙体啊!!!”
我却有点儿晕了,“朕什么时候‘自损龙体’了?”
他被我的态度搞得有点儿糊涂,“刚才,老奴要是晚来一步,您不就要自焚了吗?”
我一愣,随即大笑起来。搞了半天这帮从来没有接触过火的鲛人,以为这东西一碰就死。
苏筱被我搞得神情都有点儿惊恐了,他仰面看着我,满脸都是担心。他说,“陛下,老奴这二百年来跟着您,知道您
还是放不开以前的事儿……可……”
他可了半天,却没有说出下文,似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这个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大侍官,今天突然要跟我谈“以前”。
我盯着那团烛火,跟他说,“苏筱,你是不是年纪太大了。有些话该说不该说,你应该知道。”
苏筱的身体似乎抖了一下,眼角的皱纹映在火光中,显得更加苍老。他嗫嚅半晌,终于扣了一个头下去,“老奴多嘴
,陛下恕罪。”
我垂着眼睛看了他一会儿,挥了挥手,“你起来吧。”
他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看着他老迈的样子,我忽然发觉这个人已经跟在我身边那么长时间了。原本我是打算换掉他
的,可南北之战结束后,忽然觉得,换不换又有什么关系。反正把他“安插”在我身边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可现在,真的应该开始考虑让他退休了。
“朕没有什么不痛快的,你下去吧。”
他眉间皱了两下,却仍然说道,“陛下,自从见了新轩辕帝,您连一个整觉都没睡过。大典之后,您真的会回去么?
”
这老头现在胆子是越来越大了。以为他岁数大了,我就不会罚他了?
我伸出手,一团白光从指尖弹射而出,苏筱的身体仿佛受了重击,一下子向后栽倒过去。他咳了两声,连忙爬起来,
低着头跪着。
我遥遥看着他,他的问题还残留在我耳边。
真的会回去么?
当然,我当然要回去。不回去做什么?
“滚出去。”我轻轻地说,倒了杯茶一饮而尽,倒回床上。
结果却是无眠到天明。
这天是太阳历五月十二日,整个长安城都炸了锅一般,皇城之前的大片空地上更是站满了民众,因为在新帝加冕之后
,会登上城楼,这几乎是平民百姓一生中唯一一次目睹皇帝龙颜的机会。
而近日的皇城守备比起往日也越发的森严,重重的守卫横在门前,身后数丈高的城墙仿佛要迎头压下,坚不可摧。
我的车驾自然不会受到阻挡,长驱直入。在最后一道城门处下车,前方就是千秋大殿了。远远看去,入目全是人,穿
着朝服的,穿着侍者衣服的,披着战甲的,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等待大典开始。
城门口的侍者大声报出“海王驾到。”我跟着引路的人,穿过人群,登上长阶,进入大殿之内。这是我第一次进入千
秋大殿。里面是一个巨大的空间,屋顶很高,高得仿佛苍穹一般,十二根五人合抱的巨大石柱上盘着红玉雕出的龙和
云,立在大典两侧。最前方有一尊足有五丈高的雕像,雕得是伏羲的样子,绝美的面容,乌黑的发,手中扶着一柄长
剑。那剑的样子我十分熟悉,正是我宫中那柄屠魔剑。那柄巨剑竖直地指着地面,剑尖被正前方一张金光灿灿的龙椅
挡住。
伏羲,大荒神的挚爱。为了他,原本的创世之神化身为嫘祖降世,将自身分成十二神识后,用其中的第一神识,也就
是本体的肉身炼成屠魔剑供他弑魔。算起来,我曾经是大荒神的一部分,可现在看见他的塑像,为什么却感觉不到任
何触动。
大概,也只有第一神识继承了那份刻骨的感情吧?我总觉的,我与大荒神是不同的。
一条长长的红毯通向最前方高台上的龙椅,红毯两侧站着轩辕国的高官贵族。日光从高处的雕花窗照射进来,交织成
密密匝匝的网。
我被引向高台。台上站着一个穿着缃黄色侍僧袍,头戴同色帽冠的人,双眼微合,宝相庄严,想来应该是轩辕国的大
侍僧了。
同那人行了颔首之礼,我就坐到高台一侧的椅子上,等待。
这时候我感到一阵视线刺过来,微微转头,却看到了下方的庄珂。此时他已经没有看我了,正和几名大臣说着话。
似乎我是最后一个到场的。不出片刻,礼乐声就开始轰隆隆响起。
殿上群臣肃立,雄壮的乐声仿佛从地底传来,空气也在震颤。遥遥的,大门处迷蒙的白光中出现一个身影。那身影并
不高大,但每一步都走得缓慢而坚定,年少的面容上仿佛蒙着一层圣洁的光芒。他的长发高高束起,打着优雅的卷垂
坠而下,身上是金龙纹大红锦袍,后摆极长,拖在身后,衬得他整个人比平时更添几分艳色。
殿中仪式安静至极,每个人都无法把目光从那样一个绝美的少年身上移开,但碍于身份,又不敢看得太明目张胆。
这么些居心叵测的目光,在我心里点起一股无名的火。我忍不住想着,如果他不是太子,不是新皇帝,现在还不知道
会怎么样了呢。
然后忽然就有无法忍受的感觉。
一个奇怪的想法闪过脑海:这个人欠我的,能让他痛苦的应该也只有我。
别人,谁也不许动他。
他走上高台,半跪于伏羲神像面前。离我那样近,视线却一直没有看过来。
大侍僧开始宣读冗长的颂文,礼乐声也渐渐变得轻柔。他双手合十胸前,跟着大侍僧的引导,向伏羲宣誓尽毕生之力
扞卫轩辕天下。
可是在所有规定好的誓言都说完之后,他却没有停,自己加了几句话进去。他的声音洪亮而坚毅,就像从前一样好听
,“我轩辕剪缨以黄帝之血起誓,三十年内,必要重振我轩辕雄威,重现两百年前皇祖岚无阙所创之辉煌,重夺大荒
霸主之位。若违此誓,则死后不入皇陵,遭万世唾骂!”
这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完全不似他以往的荏弱,那一刻他眸中的灿灿光芒只有站在他斜前方的我看见了,那连骄阳
都压不住的傲气,仿佛又让我看到那唱月苑中石桥之上遗世独立的身影。
群臣都被他的誓言鼓舞了起来,一张张的脸上都隐隐有了激动之色,他们高喊着,“轩辕万岁!!轩辕万岁!!”仿
佛要把压抑了百年的闷气都喊出来一样。这喊声把礼乐都盖了过去,一直传到殿外,渐渐的,殿外的人也开始高喊起
来,声势浩大得要把天都掀了。
而位于群臣之首的庄珂,却微微眯起眼睛。
他该是察觉到危险了,这少年,并不如他想像中柔弱。
我暗暗运气听螺之术,声潮从喉底涌出,混在这震天的喊声里,几不可闻。但这是没关系的,因为这声音,不需要让
人听见。
不多时,我听到两声纯澈的鸣叫,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仿佛是在回应着我。
不知道是谁最先发现,并且喊了出来,“极乐鸟!!!”
最开始,并没有人注意到,但渐渐的,所有喊声都止歇了,只剩下那落珠相碰的鸣叫,仿佛一曲吟唱快乐的歌谣。倏
然间,殿外一片喧哗,正当每个人都觉得奇怪时,数道彩虹般的身影掠入大殿之中,优雅地上下翩跹着,相互追逐。
五只极乐鸟抖着长长的尾羽,在千秋大殿之中舞蹈,仿佛五个神界中降下的仙子。彩虹双翼上流光飞舞,如梦似幻。
赞叹声,抽气声,低叫声不绝于耳,他们呆呆望着这一生也难见的灵物,就这样掠过所有人头顶。
“千载奇景!千载奇景啊!!!新皇万岁!!!新皇万岁!!!”
这声音像一块扔入平静水面的石子,激起的却不止是波纹,而是千重的巨浪。在极乐鸟灵动美妙的歌声里,在殿内殿
外群臣甚至是皇城外百姓的高呼万岁中,剪缨缓缓坐在皇座之上,大侍僧手捧垂满珍珠链的皇冕,庄重地戴到他的头
上。
十五岁的少年,终于成了一国之主。
相信今天在他一番振奋人心的誓言,以及我“伪造”出的千年奇景之后,他的皇威该是立了一半了吧?
看这庄珂,还能横行霸道到什么时候。这么想着,我看向庄珂,却发现他也在看着我,那样阴翳的目光,似乎是察觉
到我做了什么。
我冲他和蔼一笑。
剪缨端严地再次站起,脚下的朝臣齐齐跪下,叩见新皇。一时间,整个大殿只有我和他是站着的。
这个时候,他忽然回过头来,黑幽幽的眸子望向我,嘴角微微上翘,轻轻点了下头。
我一时竟有些呆愣。
还不待我反应过来,他已经步下阶梯,一路走出大殿。朝臣和侍官都整齐地跟在他身后,陪同他穿过那片宽阔的广场
,最后登上城楼,接受万民朝拜。
我没有跟着出去,但听说那天,所有百姓都折服在少年皇帝绝世的风华之中,整个长安都因为他而沸腾。
而我则提早回到锦霞馆,苏筱已经把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我们当日便要离开。
坐在车驾中,四面的帘幕都关得紧紧的,只能听见马蹄声,车轮碾压石子声。
已经出了长安,走出了很长一段距离。
我靠在车壁上,忽然觉得四下是那样寂静,寂静得没有半丝生息。
这才是我的生活,死一般寂静的生活。
这才是正常的。
来过了,也见过了;知道了,就行了。
或许,回去之后,我应该娶个皇后什么的?
……还是算了,我这个样子,这不是害了人家闺女么。
早知道就不应该同意小髅娶妻,反正男的也能当皇后,直接把他给绑了架上去就行了,也省得那帮大臣老来唠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