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这一片树林,前方不远就是漱翠城。此时日头已经西斜,天边烧着一片妃色晚霞,几只乌鹊的影子在慢慢移动着
,一片安静宁和。
我却突然一阵心慌。
不是普通的心跳加速,而是一种被挤压一般的痛感,带着几分警告一般的酸涩,仿佛有什么我绝不希望发生的事将要
发生了一般。
起初我以为只是累了,可这惶惶然的感觉却越来越严重,严重到我无法忽略的地步。
“停车!”
车马应声而停,苏筱在外面问,“陛下?”
“朕累了,休息一会儿。”
“是……”
一下车,我便走到离车队有一段距离的地方,苏筱跟在身后。
“去把无悲叫来。啊,还有,绢笔伺候。”我低声说。
苏筱不安地看了我一眼,但还是听话地去找人了。我则原地踱了几步,有点儿坐立不安的感觉。
“陛下,无悲带到。”
那侍卫憨憨地低着头,一副忠厚老实的样子。
我接过绢笔,贴在树上草草写了几行字,交给苏筱,“朕和无悲有要紧事处理,你等先行回去,把这个交给泷鲸。”
苏筱脸都青了,大惊地看着我,“陛下!”
“朕没有回去这件事,不可外传,这一路上都不能让别人知道朕不在车里。”我说着,看了看队伍里一个头发浅的发
白的不起眼侍卫,“可以让他先冒充成朕。”
苏筱一下子跪下了,声音里全是哀求,“陛下,老奴求您了,您不能一个人留在陆地上啊!!!”
“朕意已决。有无悲跟着朕,朕又有神力在,不会有事。”现在一定得先安抚住他,我放柔神色,扶起他,“我会尽
快回去,放心。”
见我把自称改了,他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但反应过来之后,还是不停哀求我不要这样。
我却没时间跟他说了,冲无悲使了个眼色,转身往树林深处走过去。没想到苏筱竟然扑过来一下子拉住了我的下摆。
“陛下,不可啊!海国的子民还等着您回去主持大局啊!”
我皱起眉,低喝,“放开!”
“陛下!”
“如果海国有急事,就叫泷鲸传信给朕,朕立刻就会回去!”
说完,我用手扯开衣袍,快速离开。苏筱没有再追上来。
下车的地方离赋杨镇不远,无悲去偷了两件带兜帽的斗篷,用来遮住头发和耳朵。无悲的眼睛是深棕色,看起来像个
人,我就让他去买了两匹马,然后全力冲回京城。
总算险险擦着关城门的时间进了城。
入城后我便直奔皇城。今日因为是新帝登基,所以街上很是热闹,跟过年一样。皇城中不时有烟火窜上天空,绽放成
一朵朵转瞬即逝的花。
无悲带着我跃入城墙,从一座座屋顶上“飞”过,耳边呼呼的风声,都弄得我心烦意乱。
心慌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我不断催促着他,快一些,再快一些。
终于,到了未央宫。
不知为何,一向守卫森严的院子里,这回竟然没有一个侍卫。
我心下一抖。
入苑之前,我特意查看了一下,发现未央宫的外面就是一片池塘,黑夜中看起来,竟然是深不见底。
我们跃入苑中,没有发出什么声响。未央宫的窗户里透出淡淡的光,还有……人声!
我凑近一扇没关紧的窗,从窗缝往里看。
是庄珂!
他似乎喝了很多酒,脸色有些潮红,目光中的阴狠暴戾再无丝毫掩饰,直直射向他面前的少年。
剪缨全身戒备地望着他,一步步往后退。
“你以为那个海王真的救得了你?!哈!!”他的面目渐渐有些狰狞起来,语气嚣张至极,“别说你,就是那个海王
,哼,别看他现在这么不可一世,早晚也会被我压在身下!!”
身边的无悲倒吸一口冷气,有些紧张地看向我。
我生生压下想把这男人阉了再喂鲨鱼的念头,毕竟用神力杀他的话,这件事儿就不止是我们之间的问题,而是鲛人与
人类的问题。而且现在杀了他,轩辕必会大乱。
我打量了一下这个苑子的布局。大门就在正前方,外面就是那片池塘。
此时屋中又有变化,庄珂竟然大步往前,一把揪住剪缨的胳膊,把他甩向床榻。那少年闷哼一声,倒在床上,我却发
现他的手悄悄伸入了枕头下面。
不知道是哪一段记忆突然插入脑海。好像曾经也有一个人这样,忍着撕裂般的疼痛,灭顶一般的恨意,从枕下掏出那
并不锋利的瓷片,狠狠划开身上人的喉咙。血涌入眼中,沙沙的疼,漫天漫地都是红的。
心下忽然一阵窒息般的紧缩。我摇摇脑袋,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甩出脑外,用只有鲛人能听得到的声音同无悲说,
“一会儿朕把庄珂引走,你把那孩子带到安全的地方,明日再来找朕。”
无悲震惊的睁大眼睛,直觉性地摇着头,“不行不行,陛下您怎么办?!”
“外面有一处池塘,朕会躲在那里。”庄珂以为我们已经到达漱翠城了,不会想到到水中查看。
我不给无悲反应的时间,从他腰间抽出一把匕首,快步走到院门处,面向未央宫。我将神力灌注在手腕上,狠狠掷出
那柄匕首。
不多时,殿中便响起一声暴喝,“谁!”
在他推开门的一霎那,我便转身,故意让他看到我的背影,然后尽全力冲向那池塘。在入水的一瞬间念出咒文,把水
面上的波动都压制下来。
这池塘果真相当深,低下长着几丛长长的水草。我沉入池底,望着上方,庄珂在水面上看了看,模模糊糊喊着什么,
不多时便来了一大群侍卫。
现在,无悲应该已经把剪缨带出去了。
岸上忽然灯火通明起来,很多队士兵跑来跑去的,想是剪缨失踪的事儿已经被发现。
我安下心来,化出鱼尾,四处查看一番。这池塘中有隐隐的水流,都是往一个方向的,莫非,这水竟然是活的?
真是天助我也。
没有什么光,我在池塘的壁上摸了半天,终于摸到一个用铁丝铸成的网,水流便从这里而来。用力撼了撼,倒是挺结
实的。
此刻用神力强行打开,可能会有声响,我便只好守在这里,等着岸上的火光远去。
四周顿时陷入一片寂静,只有岸上的人声,模模糊糊的传来。我一个人坐着,坐着,脑子里嘈嘈杂杂闪过很多东西,
可是什么也抓不住。
苏筱还真是说对了,我到底还是没有按时回去。
罢了,就当是给我自己一个交代吧。当初我在南王朝的时候,如果也能有人这么救我,现在一切可能就不是这个样子
。
不过那样也是有好处的。最起码我终于明白,自个儿能依靠的,只有自个儿。
要不是如此,我也当不上海王,可能现在还是一个白痴小子。
将近天明之时,岸上才渐渐安静下来。我用神力击穿那道铁网,顺着水流来的方向游。网后面是一个洞,黑漆漆的没
有一丝光线。我游在其中,连头都不能抬,也不可以转身。前方没有光亮,游了很久,也看不到尽头。黑暗凝固成干
涸的硬块,从四面八方向着我拥挤过来。
恍惚中我开始怀疑,是不是永远都要被留在这里了?
是不是我就要被困在这片黑暗里,再也出不去了?
是不是我就要一个人死在这里,变成一具干瘪的尸体?
我用力掴了自个儿一巴掌,把脑子打醒,加快游动的速度。
可是这时候我又开始听见一个温柔的声音,不断叫我的名字。仿佛是洛卿。
不,不是,好像是另一个人。另外一个有着琥珀色眸子的人。他的名字,我已经很久没有念出来过了。他叫什么来着
?
好像是……灵枢?
到了最后,竟然又有些像一个老人的声音,慈爱而温暖。
那个老人是谁呢?很久很久以前,我确实是认识一位老人的。
可他是谁呢?
他叫什么呢?
我又叫什么呢?
忽然开始害怕起来,这无尽的黑暗,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就在我觉得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前方终于有了亮光。我像饿了七天的难民突然看见一只红烧鸡一样冲了过去,眼前
一阵明亮,一时间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
过了一阵之后,眼睛渐渐适应了光线。四周都是一片凝碧,头顶上有粼粼晃动的阳光。我慢慢浮上去,钻出海面。
岸上的垂柳挥动着柔韧的枝条,绿草茵然,野花成霞。清晨的空气湿润而冰凉,薄雾还没有散,官道上没有人烟。
这竟然是长安城外的护城河?
我积压在胸口的一口闷气顿时全部泄了出来,放松地躺在水面上,忽然发觉阳光果然是世上最美好的东西。
休息了一会儿,我开始用听螺术搜寻无悲的位置。他现在应该还在皇城附近,应该能感觉到我在找他。
他们……现在好像在离我很近的地方……他感觉到了我,正在回应我。
我停止了搜寻,让他自己来找。现在实在是有点儿累,不想走动。
不多时无悲就出现了,剪缨没有跟在他身边,大概被藏在什么安全的地方。
他带着我到了郊外一片树林之中,我有点儿慌了,“你把他一个人留在林子里?!”
无悲惶恐地看着我,“属下知错!属下只是觉得树上很安全,所以就……”
“树上?”我正说着,他指指头上。我抬头一看,见剪缨正坐在树杈上,微微低着头望着我。
第 7 章
树影在他的脸颊上晃动,他像一个绿叶中诞生的精灵,遥遥望着我,黑眸子里现出惊讶,“海王?!”
这场景跟我在迦耶镜里看到的十分相似,看来他很擅长爬树?
禺强爬树是什么样子?好难想象……
我解下湿透了的斗篷拧了拧,同时命无悲把那孩子带下来。全身都滴着水,被风一吹,寒气入骨一般。我不由自主颤
了一下儿,然后鼻子一痒,大大地打了个喷嚏。
“陛下您没事儿吧?”无悲被吓了一跳。
剪缨已经站在地面上了,面上现出困惑的神情,“海王……你不是已经走了么?”
“朕还有点事要处理,就回来了。”我说着,感觉有两道鼻涕正往外流,用力一吸,很大的一声……
我看到无悲面容诡异地扭曲了一下,想笑又不敢笑。
而剪缨面上虽没有太多变化,但微微把头侧了过去。
这下子威严扫地了……
我板起脸来看着他们,沉下声音,“现在最好先找个藏身的地方。”
俩人没有异议,剪缨竟然也没有多问什么,除了最开始的惊讶,便再没了其他表情。小小的年纪,身上却已散发出让
人不敢接近的冰冷气质。但这冷中却欠缺了点高傲,在我看起来反而更像一个保护壳。
虽然他什么也没说,一路上却总与我和无悲保持着微妙的距离。他对我还有戒心。
心中是有些不痛快的,老子为了他,在那个黑咕隆咚的水道里摸索了那么久,他居然还不相信我。
不过,对他来说,我也只是个有些奇怪的,帮过他一次的陌生人吧?更何况还是一个从海里出来的,活了两百年的妖
怪。不会害怕,就不错了。
看看他,和禺强,和洛卿多么的像,可偏偏长着半月形的耳朵,脖子上没有鳃,手指间也没有蹼。
他真的一点儿都不记得我了?
从前发生的那么多事儿,就这么一笔勾销了?
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怨恨。强烈的怨恨。强烈到让我忽然有股冲动,回过身去掐住他的喉咙,盯着他的眼睛,质问他是
不是在装。也许他根本就认识我,他只是假装失忆,要让我出丑,让我难堪!
多么可恶,他总是这样把我玩弄于股掌之间,就算他死了,也不放过我!
如果他真的如北斗所说,再也不会出现在这个世上,也许有一天我真的可以把过往都忘了,平静地过完剩下的半辈子
。
可是他为什么又要出现?为什么要以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的样子出现?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变成了人?
为什么不让北斗知道,不让我知道?
大概是我脚步一顿,脸上的神情有了些变化,旁边的无悲有点不安,轻声询问了一句,“陛下,哪里不舒服么?”
我用眼角的余光扫了剪缨一眼,他正看着我,不知道在想什么。
“没事。”
我们两个鲛人加上一穿着华贵面容精致的少年,如此诡异的组合自然是不能出现在人前的。城西不远的地方有几座山
,虽然不高,但林木茂盛,山腰处有一座小村,除此之外便鲜有人迹了。
无悲找到一个不深的山洞,三个人住有点儿挤,但暂时凑合一晚是没有问题的。
我命无悲去拾些柴来生火,柴火他倒是给找来不少,但一提到火,他就面现难色。
“陛下……其实……属下认为还是不生火的好……容易引来人……”
鲛人怕火,我倒把这茬给忘了……
不过他说得也对,现在庄珂找剪缨找得正紧,深山老林里突然出现火光,肯定会引起怀疑。
虽说是夏天,可山里的风还是带着几分凉意。就着么过一晚上,我和无悲有神力护体,是没什么问题,可剪缨呢?
如果他病了,还得照顾他。麻烦已经够多的了。
那孩子却没有说什么,默默地挨着满是泥土的洞壁坐下来,轻声说,“他说得对,不要点火了。”
我不再多说什么。在洞口找了块石头坐下。这一天走了不少路,另得因为习惯坐车而缺乏锻炼的腿脚有点儿酸。
山里的天黑得快,明明才过申时不久,山头上已经泛出夕阳的红晕,金灿灿的一片勾在山顶,雀鸟都开始归巢了。
无悲披上我那仍旧条半湿的斗篷,打算去半山腰那个村子里找点儿吃的来。他一走,四周就显得更寂静了。
我与这个少年,单独呆在这荒山野岭的山洞里。这样的独处,恍如隔世一般。
忽然出现了幻觉一般,这里变成一处临近海边的山洞,海风吹过来,尽是咸涩的味道,远处有海潮的轰鸣声,鸥影掠
过,啼声悠扬。洛卿像个孩子一样睡在我身边,原本美到凌厉逼人的面容竟柔美得仿佛要化开。我就这样坐在熟睡的
他跟前,等着他醒来。我没有乱跑,没有遇见岚无阙,没有得到“善爱之痕”,没有人觉醒,没有人背负宿命,后来
的一切都没发生。我们一直就在这里,一转眼,上百个年头就这么过去了。
“为什么要救我?”
轻的仿佛要随风而逝的声音忽然把我从幻觉里拉回来,没有海浪没有海鸥,只有一片葱茏的碧草。
剪缨半垂着头,仿佛并没有跟我说过话似的。
我呵呵地笑,“你怎么知道朕是救你,不是绑架你?”
他嗤笑一声,“绑架我做什么?我是那个皇宫里,最多余的。”
“那可不一定,你可是先皇唯一的皇子,面子上的事儿,还是要做的。”
他不说话了,久久的,才含糊地说了句,“因为你跟别人不太一样。我觉得你不会害我。”
不知道为什么,身上忽然抖了一下。估计是被风吹着了吧?
我紧了紧衣服,却见剪缨抱着膝盖,缩成一团。他身上的衣服,有点儿单薄。